《【互穿】便胜却人间无数》禅时

161、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

　　世上没有绝对安全的事物，任何东西都会在一定条件下，具备某种程度上的危险性。

　　就好比一万米的深海。

　　仅仅是踏出海神号的第一步，晏迟就感受到了如山岳担于肩的压力。
　　而后，步步艰难，呼吸阻塞，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晏迟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挤压进窄小罐头里的沙丁鱼，浑身难受却又动弹不得。

　　不过，幸好……他还活着。

　　晏迟回头望了一眼不远处安静等待的海神号，他和岑教授有过约定，不管结果如何，一旦他们超过十二小时仍未回程，上面就会通过钢缆将海神号拉回来。
　　现在已经过去将近七个小时了，还剩五个小时。
　　所以，此一去，他恐怕就再也回不来了。

　　晏迟顶着重若千钧的水压举起右手，朝着海神号行了个军礼，作为一名军人的最后告别。

　　随后，他缓慢而坚定的前往那处恐怖的涡流。

　　他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如果这片海域是郁清欢的埋骨之地，那便将他一便埋葬了吧。

　　算是……迟到一千年的殉情。
　　听起来是不是还挺浪漫的？晏迟漫不经心的想着。

　　……

　　当一个物体高速旋转起来，它就会有一个向内的引力，以及边缘的切割力，无论这个物体是尖锐的钢丝还是柔和的海水，亦或是贝壳、碎石之类的垃圾。

　　晏迟现在设身处地的了解到了。

　　他如同随波逐流的飘絮一样，没有着力点，根本无法抵挡海水的流动，被致命的漩涡拖拽着，身上的潜水服被锋利的海水割破，鲜红的血液从裂缝中流出，晕开在这无光的暗潮中。

　　氧气早已经不是他在深海中存活的难题了，如何用这副已经超脱凡人范畴的身躯抵抗自然之力才是他避不过去的难关。

　　那片涡流，如同神话故事中的归墟一般，整个大海坍塌的地方，天下之水都要归于此，止于此。
　　晏迟若是直接投身而去，恐怕不等他踏入遗址，便会化为血色的泡沫，彻底与大海融为一体。

　　这一刻，晏迟出奇的冷静，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双脚被漩涡吞噬，这个漩涡是他特意挑选的，最合适的路径！
　　类似于岩石的障碍物最少，水流的冲击力不大，最重要的是，漩涡内部卷动的“垃圾”也最少。

　　在一阵刺痛后，他用力推动一旁被自己带上用以添加自身重力的巨石，给了自己一个与涡流旋转方向截然不同的力。
　　向心力和离心力是一对作用力和反作用力，只要他打破这个平衡，就能找到脱离漩涡的机会！
　　普通人是不可能做到这一点的，因为他们的躯体过于脆弱，没有资格成为双方拔河角力的那根绳子。

　　晏迟成功了，从一个漩涡流落到了另一个更小的漩涡。

　　他闭上眼睛，感受着胸腔里心脏的跳动，喘息着，口腔中带着海水的咸涩，一瞬间让他有种窒息的感觉。

　　涡流之间的缝隙，便是晏迟寻找的路径。

　　借力，腾挪，跳跃，甚至是任由自己坠落，他通过一切能想到的方法一步步前进着。

　　三小时后。
　　晏迟将身躯贴在一处岩石的夹角里，双手死死的扣住那已经被水流磨得光滑的凸起。
　　而他左前方和右下方，则是两个庞大的漩涡。

　　晏迟的胸腔仿佛要炸裂一般，酸胀不已，已经抽筋的手指微微颤抖着，身上的伤口因为长时间泡在海水中，已经失血过多有些发白。
　　他似乎已经走到绝路了。

　　身体的强烈不适让晏迟产生了幻觉，他听到远处传来海妖的吟唱，空灵飘渺，引诱着他松开手，坠入深渊。

　　“郁清欢……”晏迟无声的念出这个名字，海水涌入鼻腔，剥夺了他的感官，却无法剥夺他对郁清欢的爱意。

　　晏迟强行睁开眼，模糊中，他看到一只小章鱼悠哉悠哉的从他面前晃过……并没有受到涡流的影响。

　　一幅画面突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想起来了，那个大章鱼触手上的利器伤痕。
　　或许，大章鱼就是从这里逃出去的……这里一定有一条安全的路线，一个各方力道碰撞后互相抵消的均衡所在！
　　但是因为大章鱼的体型太大，所以它不能继续停留在这里，只能逃出去。

　　晏迟一下子精神起来，不管手指已经沁出了血，牢牢扣住岩石，双腿微曲，腰身发力，纵身跃向了小章鱼此前的方位。

　　这又是一次拿命来赌的博弈，当他感受着前所未有的轻松与自在时，他便知道，自己又赌赢了。

　　晏迟跟着小章鱼，朝着一处偏僻的地方游去，二十分钟后抵达了目的地。
　　那是一面坑洼不齐的石壁，上面有几条缝隙，最宽的一条约有二十厘米。
　　小章鱼呲溜一下就钻了进去。

　　“……”
　　晏迟望着石壁，陷入了沉思。

　　半晌，晏迟上前，迟疑着用手探入那裂缝，石壁很厚，也很坚硬，他能感受到里面是一个逐渐变开阔的通道。
　　收回手时，他不小心碰到了裂口，上面有划痕。
　　晏迟愣住了。
　　这裂缝不是天然的，而是人为的……

　　晏迟突然觉得眼睛酸涩不已，他几乎能想象的出来，有个人一点一点的凿开山壁，积年累月，不顾朝夕，硬生生凿出了一条通道。

　　他握紧拳头，用力的砸在了石壁上，鲜血流了出来。

　　晏迟说不出自己什么心情，他既盼望着那人是郁清欢，又不希望那人真的是郁清欢。
　　因为……他心疼。

　　晏迟趴在石壁上，把手重新探进去，捏着碎石一字一句的在通道内刻下他最想说的话。

　　【清欢，我来赴约了】

　　……

　　郁清欢的到来或许是必然。

　　因为这一千年来，他日复一日的来到此处，重复着同一件事，从未缺席。
　　他向来是能坚守枯燥与忍耐孤寂的。

　　这一天，他按照固定的时间，来到了这个固定的地点。
　　还没来得及拿起铁锹，余光就看到了那一行字，顿时心神震荡，他缓缓蹲下了身，抚摸着刚刻上去的七个字，眼泪瞬息倾落。

　　“晏迟……”

　　听到熟悉的声音，晏迟心脏骤停，他猛地转过身，凑近石壁上的那条裂缝，“是我，我来了！清欢！”

　　晏迟没有得到回应，但他伸进去的那只手，却被另一双柔软微凉的手握住了。
　　晏迟的眉眼舒展开来，眸光温柔，九年来第一次笑得毫无阴霾，干净明朗，他同样紧紧握住对方的手，再不分开。

　　时间仿佛凝固了，他们透过石壁裂缝贪婪的注视着对方，压抑千年的思念在这一瞬间倾巢而出。

　　“……你怎么才来？！”
　　郁清欢像个迷路的孩童一样抽噎着哭泣，向亲近的人诉说心中的委屈。

　　晏迟嘴角噙着的笑意不变，只红了眼眶，他伸进另一只手，一寸一寸的抚摸郁清欢的脸，沙哑着说道：“怨我，来晚了。”
　　一滴眼泪落下，温暖融入冰冷，与海水相似的咸涩，带着微微苦意。

　　“对不起……”

　　郁清欢泪眼婆娑的望着他，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手，小声道：“没关系，你来了我很开心。”说着，他露出一个柔软的笑容。

　　曾经盟誓，如约而至。
　　一者喜极而泣，一者破涕而笑。

　　两人隔着石壁依偎着，互诉衷肠。
　　许久之后，晏迟才反应过来询问郁清欢身上发生的变化，“清欢，你的头发……”

　　郁清欢的模样并不是一成不变，他昔日的一头青丝如今已经化作霜雪一般的银白，眼角下方长着冰蓝色的鳞片，耳侧甚至长出了鱼鳍，手肘处淡蓝色的鳍纱薄而轻盈的漂浮在海水中，如烟似雾。

　　若不是他的双腿并未化为鱼尾，晏迟差一点就以为眼前的郁清欢已经变成真正的鲛人了。
　　反正氐人，本就是神话记载中的鲛人，所以他惊讶之后便也不觉奇怪。

　　郁清欢摸了摸自己的白发，突然有些惆怅，“我已经老了。”

　　晏迟一怔，老？
　　这个词距离郁清欢好像很遥远，因为不管是在他的记忆里，还是现在郁清欢的容貌，都跟“老”这个词扯不上任何关系。
　　但他一想到郁清欢已经独自一人活了千年，就感到一阵心悸，郁清欢的寿命，还剩多少年？

　　氐人只是长寿，并不是长生。
　　郁清欢最美好的年华，都埋葬在了深海，等待着另一个人的到来。

　　看着晏迟惊慌的眼神，郁清欢心头一软，安慰道：“没事，就算我已经到了暮年，我也还有近百年的光阴可以与你一起度过。”

　　千年前，他跌落圣池，顺着暗流沉入了日月湖，那一刻灵魂被海水侵蚀，让他痛不欲生。

　　然而，天无绝人之路，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死去的时候，他看到了日月湖底那一丛丛鲜红的海灵葩，生机勃勃，娇艳欲滴。

　　他不知道日月湖底为何会有这么一大片的海灵葩花海，但他知道，自己的性命保住了。

　　就这样，他躺在花海中央，血脉之力彻底解封，借助这里数以万计的海灵葩，他成功的完成了灵魂最后的蜕变。

　　氐人的寿命是漫长的，血脉返祖的他拥有将近一千二百年的寿命。

　　所以哪怕他在深海虚度了千年，他剩余的岁月依旧可以陪伴在晏迟身边，执手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

　　唯一让郁清欢有所芥蒂的是，在氐人的生命旅途中，他已经垂垂老矣了。
　　而晏迟，他还正年轻。

　　“你会嫌弃我吗？”郁清欢这么想的，也就这么问了。

　　晏迟握紧他的手，与他四目相对，认真道：“你是我一生至宝，今日失而复得，喜难自禁，岂会嫌弃？”

　　“而且，百年光阴，刚刚好。”
　　他们可以一起在岁月长河中殉情而亡。

　　……

　　万米的深海，层层涡流之下，久别重逢的两人站在石壁的两侧，相依相偎，耳语厮磨。
　　他们亲吻着对方，在冰冷的海水中拥抱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