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巨龙法夫纳》葭川独泛

2、1

　　清晨，亚尔夫海姆宫的女仆们缓缓拉开天鹅绒的窗帘，以唤醒这座巨大的艺术品。
　　这样，人们就能见到传闻中“太阳升起的同时将光明留在地上”的奇景。

　　“无论看多少遍，我都觉得，那是天才伪造的神迹。”
　　老人叼着烟斗坐在街角，眯眼望着远处那座宏伟的宫殿，给出不知是褒是贬的评价。

　　屋里，女孩儿匆匆喝完一杯红茶，一手拿起小包，一手拿起一块热腾腾的面包，大步向门外走。
　　老人略微睁大了眼睛，不解问道：“海伦，你要出门？”

　　海伦咽下一口面包，回答：“我得回亚尔夫海姆宫一趟。”
　　老人倒竖两条泛灰的长眉，嘟嘟囔囔：“什么叫‘回’亚尔夫海姆宫？那里是你的家吗？那是‘鸢尾公主’的家！就连休假也不放松，你可真是公主殿下的好女仆……”

　　海伦没有理会他那些无聊的抱怨，只说：“我先走了。”
　　女孩儿的裙角消失在视线尽头。

　　“去吧，去吧，公主的好女仆，为了公主连自己的家都不顾了……”老人嘴唇翕动，冷嘲热讽地说低声些什么，像一匹正在反刍的老马。

　　阳光下，淡紫色的烟雾拧成细细的一绺，烟斗里积了一团灰烬。
　　老人在台阶上磕了磕烟斗里残留的次等阿拉伯烟草，站起身来装模作样地来回踱步，眼角直往路口瞄，像是盼着那离开的人能回头似的。

　　隔壁的花匠抱着小儿子出门，见他举止怪异，奇怪道：“亨特大叔！你在看什么？”
　　老人气哼哼地摔门回屋：“我可真是给公主殿下养了个好女仆！”

　　海伦赶到亚尔夫海姆宫时，太阳已经升起很高了。她一路疾走，此刻微微出了些汗，碎发黏在两腮，多少使她看起来不是那么的整洁。

　　今日负责守卫亚尔夫海姆宫的士兵认识她，但并没有立即放她进去：“海伦，今天不是轮到你回家休息吗？你怎么来了？”

　　海伦顾不得整理头发，从小包里取出一封信递给士兵：“这是赫尔普执事昨天傍晚差人送来的信。”
　　信封上的火漆是鸢尾花图案的。

　　士兵也不将信拆开仔细查看了，直接原模原样地把信还给她，和颜悦色地说：“你快进去吧，别让殿下久等了。”
　　海伦收好信，含糊地“唔”了一声，快步走进宫门。

　　鞋跟落在大理石地板上，如手指敲击琴键般利落。
　　换好女仆装扮的女孩儿低垂着眉眼，匆匆路过一扇又一扇窗。
　　“把裙褶理好，海伦，作为殿下的贴身女仆再忙也要注意衣着整洁完美。”

　　听见这熟悉的悦耳的男中音，海伦几乎立即转身呼唤：“赫尔普执事！”
　　作为宫廷执事之一，赫尔普有着让人完全挑不出毛病的仪容。纵然是在这万般紧急的状况下，他也未显露半分焦虑或是狼狈。

　　在那沉静而温和的目光注视下，海伦感觉自己好像一只逃脱风暴安然归港的小船，渐渐安定下来了。
　　赫尔普不疾不徐走到她身边，半跪着为她理好翻起的裙褶：“我带你过去，殿下还在等你。”

　　若换了从前，海伦铁定会为这绅士的举动而脸红一番，但此刻，她全然无暇关注这种小事。赫尔普起身示意她与自己同行，她便紧紧跟在赫尔普身后半步处，压低声音问：“赫尔普执事，发生什么事？殿下她……”

　　赫尔普目视前方，言简意赅道：“昨日刚结束北部王国联盟会议，陛下便匆匆赶了回来。而陛下刚回来，梅丽就因为某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没做好被辞退了，陛下另外安排了四个陌生的女仆照顾殿下。这次会议讨论的结果恐怕对殿下不利……”

　　两人来到门前，赫尔普停住脚步，将声音压得更低：“海伦，你是殿下身边仅剩的贴身女仆，一定要照顾好她。”
　　海伦用力点头。

　　赫尔普垂眼看着她：“必要的时候，你可自行采取某些‘必要’手段保护好殿下，不能让任何人伤害她。我们不想也不需要再忍耐了。”
　　海伦郑重道：“是，我明白了！”

　　榉木大门开启，阳光如牛乳般倾洒。
　　此时正好早晨九点。

　　以往的这个时候，有“科维兰之鸢尾”之称的公主殿下已经在花房里看完半本书了。
　　但此时此刻，她仍穿着洁白的睡裙坐在床沿，朝着空气微笑。

　　海伦轻手轻脚地向她走去，行礼：“殿下，您的早餐已经准备好了。”
　　朝着空气微笑的人不答。

　　海伦瞥了一眼门前木头般杵着的人，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阿塔莉亚……殿下，时间不早了，吃点儿东西好吗？”
　　声音极小，语气却温柔得像姐姐或是母亲一样的角色。

　　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阿塔莉亚总算将目光从虚空中抽离，她打量海伦许久，露出个孩童般的笑：“花，看花。”

　　对上那双鸢尾蓝色的眼睛，海伦闭了闭眼，逼退泪意，才继续柔声道：“殿下想要去花房用餐么？这就让人去准备。我先帮殿下换一身裙子，好不好？”

　　阿塔莉亚看着她微笑。
　　两个月了，阿塔莉亚这样已经两个月了。

　　宫廷医生说她这样是父兄接连过世太过伤心导致的，或许她的魂灵已经因为她的悲伤随她的父兄前往幽冥了——海伦对此结论嗤之以鼻。

　　阿塔莉亚是谁？她是科维兰王国诞生以来最优秀的公主，是唯一一个能参加北部王国联盟会议的女性，她的智谋与德行让数之不尽的人为之折服。

　　她怎么可能会因为父兄接连去世的悲伤变得愚痴？
　　或许这么说会显得阿塔莉亚好像是个冷血的人，但古往今来的智者大多缺乏丰沛的感情，阿塔莉亚身为其中一员，些微的冷情并不是她的缺憾。

　　她变成现在这样一定是被人害的！因为她站错了队，因为有人为了国王的位子害了自己的至亲！

　　当然，以海伦为首的一部分人都只敢在心里想想，即便再为阿塔莉亚不平也不敢将逆悖之话宣之于口。他们只能尽可能地照顾好阿塔莉亚，保证她的安全，并向神明祈祷阿塔莉亚能早日恢复。
　　设置在花房的早餐很快就准备好了。

　　海伦为阿塔莉亚换上一身浅紫色丝质的巴斯尔裙，牵着她登上塔楼。

　　这座位于塔楼顶部遍植蓝紫色鸢尾的花房是先王为他唯一的女儿阿塔莉亚督建的。大幅透亮的玻璃为娇嫩的花朵遮风挡雨，同时保证阳光的充足，站在花房里的人可以沐浴着阳光俯视整个王城。

　　海伦扶着阿塔莉亚在桌前坐下，另一位脸生的女仆为她斟好一杯红茶。

　　清晨大好的阳光穿过玻璃顶，洒落在阿塔莉亚白金色的长发上，好像为她披上一层洁白的头纱，她垂眼看着橙红的茶汤，神情恬静。
　　像天使一样。

　　嗒、嗒、嗒——
　　不止一个人的脚步声从楼梯处传来。

　　贴有金饰的软木底鞋踏上最后一级台阶，身穿湖蓝色克里诺林裙的女人和她的仆从来到玻璃花房前。
　　她那膨大的裙摆几乎把门口堵起来。

　　“王后殿下。”
　　年轻的王后缓缓走进花房，双眼注视着犹自望着红茶微笑的阿塔莉亚，语气微妙：“阿塔莉亚，你怎么会在这里？”

　　“哦，我忘了，现在的你估计不会回答我”她停在阿塔莉亚面前，回头望向还保持着行礼姿势的女仆们，“你们谁把她带来这里的？”
　　海伦垂着眼睛，不卑不亢道：“殿下，是我把公主带来的。”

　　“你不知道陛下已经把这座花房送给我了吗？”
　　“殿下，这座花房是先王为公主殿下打造的，属公主殿下私有，即便是陛下，也无权将它转赠给您！”

　　“无权？”王后轻声重复，终于将视线落在这样一位平平无奇的女仆身上，“你叫什么名字？”
　　“殿下，我叫海伦。”

　　“是你在照顾阿塔莉亚吗？”
　　“是的，殿下。”

　　王后打量她一阵，微微笑了：“阿塔莉亚的茶冷了，你没发现吗？去给她换一壶来。”
　　桌上那杯红茶分明还冒着热气，更别说壶里的。

　　“殿下，可是……”
　　“我和阿塔莉亚从小一起长大，我在这里守着她，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海伦只得行礼离开。
　　像打量来自东方的昂贵瓷瓶一样，王后微笑着打量阿塔莉亚：“你的贴身女仆把你照顾得不错，即便你现在疯了，她也没让你看起来像个真正的疯子。”

　　“你当初那么聪明又那么得意，没想过自己会有这样一天吧？”
　　王后躬身与阿塔莉亚对视，抬手抚摸她的头发，状似爱怜道：“或许你也并没有我曾经以为的那样聪明，不然你为什么连靠山都选不对呢？”

　　一绺白金色的发丝勾在王后的蓝宝石戒指上，她仍微笑着与阿塔莉亚对视，手却往下狠狠地一扯。
　　阿塔莉亚睁着鸢尾蓝的眼睛，呆滞地笑，好像压根没察觉出痛一样。

　　像个用活人做出来的木偶。
　　王后神情不自然地打直起身子，捻去仍挂在戒托上的长发：“陛下和我都是念旧的人，虽然你曾经的行径愚不可及，但陛下和我并不打算让你为其赎罪。”

　　提及丈夫似乎驱散了她刚与阿塔莉亚对视产生的阴寒，她挺起胸膛，俯视这个疯了的公主：“前些日子，陛下以科维兰国王的名义参加此次北部王国联盟会议，为你带来一桩再好不过的婚事。嫁到北方去，成为龙域的女主人，是不是很适合你，阿塔莉亚？”

　　听见自己的名字，阿塔莉亚含糊地喃喃：“花……花。”
　　王后笑得灿烂：“要看花么，多看看吧，等你出嫁以后，我就要让人把这里所有的鸢尾拔了，换成玫瑰……你要做什么？”

　　“花、花！”
　　阿塔莉亚突然站起来，动作之敏捷完全不像一个被诊断为“丢了魂”的疯子。王后被她的动作吓得一连后退好几步，尖声呼唤女仆。

　　“花……”
　　阿塔莉亚的目标并不是她。
　　阿塔莉亚像个醉酒的人一样踉踉跄跄跌进花丛。

　　王后惊恐的叫声卡在喉咙里。当她再出声时，尖叫已然转化成嗤笑。
　　她松开女仆扶着自己的手，指着趴在花丛里磨蹭的阿塔莉亚，大发慈悲似的说：“去把公主扶起来。”

　　或许这样还不足以展现她的“慷慨”，她亲自将阿塔莉亚拉到身前，为她摘去头上、身上沾的花瓣与草叶。
　　当她的手指掠过阿塔莉亚眉梢时，阿塔莉亚闭上了眼。

　　太阳被云层遮住，花房里骤然暗了下来。
　　几乎在场的所有人于同一秒打起了寒颤。

　　好像被一双来自幽冥的眼睛暗中窥探。
　　楼梯处传来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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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巴斯尔裙和克里诺林裙不是同一个时代的服饰，但是没关系，反正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