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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出于好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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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昂和于莫相识时,两人还是小学生。
学校的活动室里,桌椅横七竖八地靠墙摆放,地板堆满了杂物,正中间勉强腾出一块空地,站满了脚。
四年级的学生排成四列,每个队伍排头站着一位五年级的队长。李昂是四位队长之一。
那时的他留着西瓜太郎的发型,一双大而乌黑的眼睛总是傲慢地不正眼瞧任何人。
教务主任黄老师郑重其事地宣布:“各位同学是我们精心挑选出来的优秀干部,以后学校的文明礼仪就交给你们来维护了!”
简单来说,这是一项监督学生佩戴好红领巾和校徽的差事。
“每周五把情况记录的表格,交给你们的队长,也就是对应排头的同学。”
黄老师一边说,一边为同学们分发红色绶带,上面印着大大的“文明礼仪督导员”字样。
李昂仿佛是拿到了一条臭袜子,立即嫌弃地丢给了别人。
他带领的队伍里,有个梳着双马尾的女孩站得异常笔直,她仿佛接收到一项光荣的使命,将红色的绶带整整齐齐、仔仔细细地叠成方块,紧紧攥在手心里,这人便是于莫。
老师让每个队长去记录队伍里同学的名字和班级,以便后续收集表格。
队长们都拿着纸和笔在认真记录,独独李昂两手空空。
“叫什么名字?”李昂站在于莫面前,漫不经心地问。
“于莫。四年级4班。”于莫立正站着,微笑着直视李昂的双眼,用极其标准的普通话高声回答。
午后困顿的李昂被这洪亮郑重的回答惊醒,错愕地看了于莫一眼,脸上马上又恢复了冷漠的表情,“哦”了一声便转身走向下一位同学。
他快速完成了“互相认识”的任务,第一个离开了活动室。
李昂从来不主动收表格,即便督导员们主动到他班级去,也常常见不到他人影。
周五下午,于莫要去交表格,在教室没找到李昂,又去了他常去的乒乓球室也没见着人,最后在篮球场上看到李昂一个人悠闲地在那打着篮球。
李昂对督导长的责任置之不顾,还这般逍遥悠然,于莫看了就来气,她大声喊着李昂的名字,但李昂全然一副听不见这个世界任何声音的模样。
于莫將书包脱掉,扔在台阶上,把表格压在书包下面,朝篮球场奔去。
她昂着下巴站在李昂面前,从李昂手里夺过篮球,高高举起,纵身一跃,篮球在天空划出一道美丽的半圈,精准地穿过篮筐。
李昂不可置信地望向于莫,于莫噘着嘴,重重地喘着气,眼睛瞪得硕大,掷地赋声地说道:“不想当督导长,就跟老师说!别占着茅坑不拉屎!”
于莫说完便转身离去。
第二天,李昂向老师辞掉了督导长的职务。
——
两人再次遇见,是在中学时候了。
学校为了防止学生作弊,两个年级的学生混合考试,每个人的考场和座位根据上一次成绩排名划分。
李昂被划到了成绩最差的考场里。上了中学以后,他的成绩一落千丈,原因是突然有一天觉得读书毫无意义。但至于人生的意义是什么,他还没有找到答案。
所有人都已经落座,一位卷发披肩的女孩姗姗来迟,她姿态夸张地向监考老师大大地敬了个礼,然后莽撞地朝教室里唯一的空位走去。
女孩的脸,白得发青,柔软的刘海下是一双乌黑的大眼睛。
李昂记得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曾在昏暗的活动室里向他投来友善的目光,又曾在操场上朝他迸发出灼灼怒火。
但除了那双眼睛,女孩和两年前判若两人——长长的波浪卷发垂在胸前,身上穿着桃红色的紧身短袖,脚上是一双镂空的银色坡跟凉鞋。
李昂更加难以置信的是,于莫出现在成绩排名倒数第一的考场里。
考试结束后,李昂不置可否地回头看了一眼卷发女孩。
女孩也正抬眼看着他,两人僵硬地对视了几秒钟,便各自收回目光,收拾自己的东西,离开了教室。
于莫一眼就认出了李昂,他除了头发理短了,没有太大改变。
但是当他站起来,于莫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当初和自己差不多身高的李昂,现在至少有一米八。
——
“李昂,你是不是认识初一11班的于莫?”下课铃响,前桌徐毅忽然转过身来,把脸凑向李昂。
徐毅长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圆眼,嘴巴像机关枪一样总是不停在说话。
他和李昂是小学同学,初中又分到同班。李昂话少,热情的徐毅是他在班上唯一算得上朋友的人。
“怎么?”李昂身体往后靠,手放在裤兜里。
徐毅贼眉鼠眼地四处张望,然后掏出一封叠得四四方方的信纸,“这个,帮我拿给她。”
“情书?”李昂皱着眉。最近学校里流行写情书,但这些事从来和他没有关系。
“嘘!小声点。”徐毅身体前倾,手拢在嘴边悄悄说,“这事不能让黄玲知道,兄弟,你帮帮我。”
黄玲是徐毅的前任女友。当初追黄玲的时候,徐毅一本正经,对天发誓会至死不渝。
这段早恋维持了半个学期就寿终正寝,徐毅说原因是算命的说他俩不合适,黄玲说原因是徐毅是个渣男。
“不干。”李昂把卫衣的帽子套在头上,插上了耳机。
“这回我可是遇到真爱了!”徐毅拔掉了李昂的耳机,压低音量,“十三妹,听过吧?”
十三妹比李昂大两届,三年前被学校开除了,尽管李昂向来两耳不闻窗外事,对此人的心狠手辣也有所耳闻。
年初刚开学时,一位初来乍到的新生只是瞅了她一眼,据说是表情有点欠,她突然扔掉了手里的烟,扯住那个女生的头发,揪到学校后面的巷子里,那之后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只知道女生回到学校的时候满头满脸的血,神志不清地坐在国旗台前,她的后脑勺被砸出一个洞,血液像泉水一样往外涌,幸亏有人及时打了120,医生来得及时才保住了性命。
这件事最终用钱私了了,所以十三妹仍旧自由地在学校附近活动,行为倒也有所收敛。
见李昂没有打断,徐毅继续兴致勃勃地往下说,“据说有个女的抢了十三妹的男朋友。晚自习时,十三妹溜进学校,把那个女的叫走廊上,正要一巴掌盖下去,那个叫于莫的小姑娘突然跑出来了。”
徐毅瞪大了双眼,绘声绘色地比划了起来,“她抓住了十三妹的手,说我是这个班的班长,有什么事冲我来。”
“果然还是个多管闲事的家伙。”李昂心想,心却不禁咯噔一下紧张了起来,身子前倾,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我都以为这下要打起来了,结果十三妹竟然笑着说‘小姑娘很可爱啊,我认你做妹妹吧’,你猜这小姑娘怎么说?”徐毅自问自答道,“她说‘很巧,我也只认妹妹。’”
说罢,徐毅兀自哈哈大笑了起来,“你说是不是太他妈的酷了!”
故事在这里就结束了。
李昂莫名松了一口气,那双空洞的眼睛流露出不置可否的笑意,脑子里浮现出那个一脸稚嫩的女孩站在十三妹面前,毫不畏惧地昂着下巴的画面。
“回到正题,怎么样?帮不帮兄弟一把?”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送?”
“我这不是不方便嘛。”徐毅拿眼睛偷偷瞥了一眼黄玲。
实际上黄玲只是他的借口,他怕的是被拒绝丢面子,交给独来独往李昂最合适不过了,就算被拒绝了,也神不知鬼不觉。
上课铃声响起,徐毅见李昂没有回应,伸出三根手指靠在太阳穴旁,煞有介事地做出发誓的手势,“你要是帮兄弟这个忙,这学期的汽水零食我全包了!骗人是狗!”
同学们陆续回到了座位,教室逐渐安静了下来。
窗外无风,云静止在空中。
李昂沉吟了片刻,从徐毅手里接过了信纸。
——
“干嘛跟踪我?”
于莫目光警惕,扬着下巴质问。
她早就察觉身后有人,一直走到十字路口才驻足回头。
面前站着一米八的李昂,又高又瘦,穿着宽松的黑色短袖,米色的挎包斜在胸前。
李昂的鬓发盖住了发烫的耳根,脸上平静如水。他的刘海盖过了眉毛,路灯的光洒在他身上,反倒把那双深邃的眼睛严严实实地藏在阴影里。
他揣着徐毅的情书走在于莫身后,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跟到了于莫家楼下,虽然写情书的人不是他,但主动开口搭讪远比他想象的要难得多。
“这个给你,我同学徐毅的。”李昂的声音又细又轻,好在夜晚的小巷万籁俱寂,否则要叫人竖着耳朵才能听清。
他僵在半空中的手里捏着一封信,信纸在他手心攥了一路,变得皱皱巴巴。
“情书吗?”
于莫放下了戒备,眉间的八字松开,长长的睫毛下,眼睛骨碌转了一圈。她问得无比自然,仿佛问的是:作业本吗?
李昂的眼里闪过一瞬间的讶异,又立即恢复两潭死水般的平静,漫不经心地“嗯”一声。
于莫接过仍有温度的信纸,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她低头望着那封信,但目光似乎穿过了信纸又穿过大地,去到了某个未知的地方。
世界仿佛被某种神奇的魔法定格住,黑夜將破落的巷子和老旧的房屋都吞噬了,只留下一片漆黑的幕布。
李昂那双藏在阴影里的眼睛默默注视着于莫,琥珀色的灯光照在于莫身上,她的头发乌黑发亮,皮肤洁白无瑕。
她好久没有说话,突然抬起头来,认真地问:“我并不认识他,为什么给我写情书?”
自从上了中学,于莫经常收到奇奇怪怪的“情书”,最令她疑惑的是,写这些信的人,她大多不认识,有的甚至素未谋面。
“可能是对你好奇吧。”李昂冷冷地说。
于莫瞪大了眼睛望着李昂,又像是在望着别的东西,随即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笑了起来。
她高兴地频频点头,笑着说:“有道理。”
然后她朝李昂挥了挥手,钻进了老旧的建筑里。
——
于莫拒绝了徐毅,但徐毅没有轻易放弃,李昂同意了继续帮徐毅送信。
李昂又一次跟在于莫身后,这回,他把距离拉得更远一些。
于莫半路拐了弯,走向了中岛商场,李昂加紧脚步跟上。
她停在商场口的一架投篮机前,解下手腕处的黑色发圈,將有些凌乱的头发扎了起来,从口袋里掏出几枚硬币,熟练地插入机器的投币口,热身似的甩了甩手腕。
LED灯上的红色数字跳为零,机子启动,篮球从上方滚落。
于莫专注地盯着篮筐,左手抓球,右手旋转抛出,一个接一个,一轮又一轮。
她大汗淋漓,喘着粗气,却丝毫没有要停止的意思。
不知道如此过了多久,她似乎终于有些疲惫,没有控制好力道,篮球撞到篮筐下的斜面上,弹跳着飞了出去,重重地落到地面,滚到了李昂脚边。
李昂捡起篮球,朝篮筐抛去,篮球不偏不倚地穿过篮筐。
于莫转过头看到李昂,像没看到一样,机械地回过头继续飞舞着手里的篮球。
李昂走到于莫边上,一手插在口袋里,一手举着崭新的信纸,淡然地说,“徐毅的信。”
“该说的话,我回信里已经都写清楚了。”
于莫的目光没有从篮筐挪开,“告诉你同学以后别再给我写信了。”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听得见篮球飞旋和它啪嗒掉落的声音循环。
“篮球打得不错。”李昂看着LED灯板上不断上涨的数字。
“只会投篮。”
“为什么?”李昂望着于莫。
于莫双唇紧闭,目光逐渐黯淡,脸颊涨得通红,刘海湿透了,几根头发贴在脸上,下巴的汗水顺着下巴滑到脖颈。
“大家都说这是男生的运动不是?”于莫冷笑说道。
于莫手里握着最后一颗篮球,在掌心之间拍打了几下,然后往后退了一步,狠狠朝篮筐砸去。
去年今天,于莫的外婆去世了。
外婆是这个世界上,最疼她的人。于莫的爷爷奶奶重男轻女,从小跟于莫关系生疏,外婆从来不管别人怎么看,明目张胆地偏爱于莫,好吃的都不舍得吃,非要留给于莫,每回见到于莫,都偷偷往她兜里塞零花钱,逢人就夸自己的孙女有多优秀。
她两手撑在篮球机上,垂着头,大口喘着气,肩膀抽搐着。
商场的店铺陆续打烊,四处传来拉紧铁门的哐啷声。
“很晚了,我送你回家吧。”
李昂冰冷的语气让于莫倍感安心。
她没有拒绝,发红的双眼从李昂身上略过,独自走出了商场。李昂隔着一米远的距离跟在她身后。
云层很厚,天黑得出奇。
除了远处偶尔传来狗吠声,空荡的街道上只听得见晚风吹响枝枝桠。
“如果愿意的话,以后一起打篮球吧。”李昂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