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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一章 ...

  •   回到太师府,孟丽君命梁成引熊浩前去沐浴更衣,又吩咐在书房里摆下酒菜,将丫鬟仆妇都摒退了,只留段氏兄弟二人随身伺候——荣兰在宫中当值未回,段明已于数日前自武昌府回转,打探得康信仁身世,果然正是当年“医仙”郦有道之子郦明玥,跳崖不死后心性大变,改名换姓,再世为人。

      一时熊浩漱洗完毕,换过衣衫进来,孟丽君心底轻轻喝一声彩:“好个气宇轩昂、英气勃勃的龙虎勇将!”含笑道:“友鹤,请入席!”熊浩抱拳为礼,道:“不敢。恩师请!”待孟丽君坐了主位,方在客位坐下。

      闲话数语,酒过三巡,孟丽君正待借机探问爹爹消息,忽见熊浩翻身跪倒在地,不觉奇道:“友鹤,你这是做甚么?”熊浩抬起头来,面露恳求之色,道:“求恩师作主,千万设法,保住文通性命!”孟丽君闻言一怔,心头动念,已约莫猜到几分,道:“起来说话。文通怎么了?”“文通”二字,乃是右先锋韦勇达的表字。

      熊浩依言起身,欲言又止。孟丽君诧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熊浩讷讷半晌,脸色越来越红,终归还是没有说话。孟丽君见他七尺魁梧大汉,面上竟现出忸怩之色,颇觉纳罕,便也不再动问,提起酒壶,自斟自酌,饮了一杯酒。

      她越是如此,熊浩越觉心下惴惴,深吸一口气,一咬牙,脱口而出道:“恩师可知,文通……文通他……她……其实……是个女子!”孟丽君一惊,手指微颤,几滴酒洒在桌面。她自然早就知道,韦勇达乃是总兵卫焕之女易钗而行,只不料熊浩已然知情,半真半假地“咦”了一声,惊呼道:“你说甚么?!”

      熊浩话一出口,已然迅速镇静下来,沉声道:“此事千真万确,原是我临行前文通亲口所告。她自知女扮男装,身犯欺君死罪,然而其中实有不得已的苦衷。这里有她亲笔书信一封,求恩师念其为父申冤、孝行可嘉,看在师生一场的情分上,设法进言皇上,赦免她欺君死罪。”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恭恭敬敬地呈上。

      孟丽君故作惊奇之色,道:“天下竟有这样的奇事?”一面接过书信展开。这就是自己盼望良久的陈情表了,只是不知为何,并非上奏皇帝的表章,而是写给自己的书信。她一目十行通读一遍,信中所言正与从前所知基本一致,那平南右先锋韦勇达,果然就是总兵卫焕之女卫勇娥小姐。只见信上叙述了她这三年来易名改装、为父申冤的前后经过,虽只短短数语,其间种种惊险艰难可想而知。叙及父亲冤情时,言辞恳切,哀而不伤,令人动容。全信虽是恳求恩师作主,一申父冤,二赦己罪,语气却不卑不亢、有礼有度。

      孟丽君读罢此信,顿生知己之感:卫小姐和自己一样,都是不甘蒙冤屈死;大祸临头之际,都是当机立断、改装出逃;为救父申冤,更都同样经历了千辛万苦……就算没有这封信,自己也不能对她置之不顾。何况救她便是救己,若她因女扮男装、欺君罔上而获罪,将来万一自己身份败露,岂非更加难逃一死?反之,此番若能救得卫小姐免罪,作为本朝先例,将来自己免罪的胜算,便也大了许多。抬起头来,喟然赞道:“原来其中竟有这等曲折。卫小姐为申父冤女扮男装,其志可嘉,其情可原,真乃巾帼中的英雄!”

      熊浩喜道:“这么说,恩师愿替文通……卫小姐美言,设法免其欺君重罪了?”孟丽君见他双目凝望着自己一眨不眨,一副又急又喜的神情,心头一动,故意迟疑道:“这个么……”熊浩大急,道:“卫小姐女扮男装,原是情非得以,恩师方才也说‘其志可嘉,其情可原’。她于平南战事上屡立大功,便是将功折罪,也当能免去一死。”

      孟丽君见他这般神情,心头越发有数,却还要试他一试,蹙眉道:“话虽如此,欺君之罪到底非同小可。只怕她一人之功,还难以折平此罪。”熊浩慨然道:“熊浩情愿舍弃一己微功,不要任何封赏,但求折平卫小姐之罪!”孟丽君问道:“平南大功是你出生入死用性命换来的,有此功劳,上□□耀祖先,下可封妻荫子,此后更能安享半生富贵。以自己锦绣前程,折平他人罪责,你可考虑清楚了,决不后悔?”熊浩斩钉截铁道:“决不后悔!”

      孟丽君微微点头,道:“好。”随即轻轻问道:“为什么?”熊浩一愕,搔头不语,半晌才道:“这一年来,我和文通情同手足,他救过我几次,我也帮过他几回,我早已将他当作生死兄弟。兄弟有难,我怎能为了区区荣华富贵而不加援救?”孟丽君两道电一般的目光直视过来,似笑非笑道:“哦,原来是为兄弟义气。”说到“兄弟”二字,特意加重语气。

      熊浩给她目光一逼,登时坐不住了。他这一路上有如着了魔般,脑中时时浮现出韦勇达的身影,临行前的一番谈话,更是牢记心头念念不忘,这些都是从前将他当作生死兄弟时所不曾有过的,却一直不敢深想。这时便如醍醐灌顶般蓦然清醒过来,他生性豪迈爽直,一旦想通,便不再遮掩,抱拳道:“多谢恩师指点,熊浩明白了。”心意既明,不免开始患得患失起来,忍不住开口求教道:“恩师,你说我的这片心意,文通……卫小姐……她知不知道?她对我……会不会……会不会……”一时不知该当如何措辞。

      孟丽君莞尔道:“这我怎么知道?你该亲自问她去。”熊浩十分烦恼,搔头道:“这个……我若冒冒失失去问,要是她并无此意,那该怎么办?要是她误会我是为了这个,才愿替她折罪的,那又该怎么办?”

      孟丽君见他在自己面前直抒心意,不加丝毫掩饰,越发觉得其人憨直可爱,有心要帮他一帮,道:“我来问你,你且如实回答。倘若卫小姐对你并无丝毫情意,你可还愿意以自己的功劳替她折罪?”熊浩想也不想便答道:“当然愿意。我替她折罪原是为了救她,与她对我是否有情,并无干系。”

      孟丽君点头道:“好。你心中既有这个主意,到时直说就是,她自然不会误会。”又问道:“卫小姐女扮男装之事,眼下通共有几人知道?”熊浩道:“只有我和卫总兵,如今再多恩师一人。就连皇甫元帅,也还不知此事。卫小姐对恩师钦敬有加,她料定恩师必然不会见怪,要我一定将书信转呈,恳求恩师代为拿个主意。”

      孟丽君心道:“卫小姐慧眼识人,竟能料到我不但不会见怪,还会竭力相助,也算与我心有灵犀了。不过,想来她此刻尚不知我的身份。”微微一笑,道:“平南诸将里,她连皇甫元帅都瞒了过去,只独独告诉你一人,却是为何?”熊浩一怔,犹疑道:“她原是要我转呈书信……”孟丽君揶揄道:“她若求你转带一封书信给我,难道你半道里竟会偷偷拆开翻看不成?”

      熊浩也是聪明人,一点即透,脸上登时露出狂喜之色,搓手笑道:“不错,不错!她肯将身份隐密告诉我,待我自然与众不同。”复又翻身跪倒,道:“多谢恩师指教。学生有一不情之请:有朝一日若我得偿心愿,与勇娥小姐成婚,还请恩师一定驾临,为我二人主婚。”

      孟丽君扶他起来,道:“此事不急,容后慢慢再说。眼下当务之急,乃是设法替卫总兵洗刷冤屈,一则他蒙冤三载,自当尽早还他清白,二来替卫小姐脱罪也更名正言顺了。”停顿片刻,问道:“友鹤,我记得和卫总兵一道被俘的,还有一位孟士元孟提督,他和我夫人原是远亲,听说更是皇甫老元戎的金兰兄弟。却怎么不见皇甫元帅上表为他申冤,而卫小姐的书信里也不曾提及?”口上若无其事,心头却已揪起。

      熊浩心中欢喜,话也多了起来,答道:“此事学生略知一二,说来也算是另一桩奇事。皇甫元帅不曾上表,只怕他另有考虑。恩师可知,原来这位孟提督膝下也有一女,名唤孟丽君,在云南远近闻名,都说是一位美貌多才、国色无双的绝代佳人,乃是皇甫元帅指腹为婚的未婚妻?”

      孟丽君闻言大奇,不知为爹爹申冤之事,怎么竟会牵扯到自己身上,心下隐隐有些不安,点头道:“此事我略有耳闻。”熊浩道:“此事奇就奇在,当日李汝章献城请降,阖家下狱,其中他的元配妻子,也就是那伪齐皇后,芳名正是孟丽君!”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孟丽君脸色发白,失声道:“甚么?!”自己好端端地就在这里,怎么会又冒出来一个“孟丽君”,竟还是伪齐皇后?脑中一阵晕眩,终于明白爹爹和卫总兵得以不死的原因了。

      只听熊浩道:“那日皇甫元帅乍一听得此事,直气得七窍生烟、浑身颤抖,当场拔出剑来,便要将那孟氏斩于剑下,还是文通和我一力劝阻了。皇甫元帅静下心来,也知大军才刚入驻昆明,叛军降将人心不稳,那孟氏身份非同寻常,实不宜鲁莽行事,才愤愤收起剑来。那时我们都替元帅惋惜,他是盖世英雄,自南征来已得众将心服,令行禁止,无不凛遵,不想却在众人面前受此奇耻大辱,难怪心头愤懑……文通私下里和我说道,她从前也曾听说过孟小姐的大名,还曾见过朝廷缉拿她的画图告示,只当她敢于抗旨出逃,必是一位有胆有识的奇女子,不料竟然屈身从了逆贼,实在令人意想不到……”

      孟丽君心底苦笑不语,凝神细听熊浩说道:“……那时我们只当孟小姐贪图富贵、屈身从贼,却不想事情竟还要复杂得多。待救出了孟提督和卫总兵后,孟提督却坚决不认,口口声声说那孟氏乃是冒名顶替之人,并非他的亲生女儿。卫总兵也说,这三年来,孟提督从来就不曾承认过孟氏是他女儿……”

      孟丽君“哦”的一声,作出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道:“此事果也算得一桩奇事。但不知那伪齐皇后,究竟是不是孟提督的亲生女儿?友鹤,你且将其前因后果,细细说来我听。”

      熊浩见恩师对此事颇感兴趣,少不得详加说明道:“当年孟提督和卫总兵二人驻守贵阳,以一支孤军力抗强敌达四个月之久,终因寡不敌众而兵败被俘。他二人忠于朝廷,坚不肯降,本是必死无疑的。却不想孟提督随身携带的一幅孟小姐的自画像,给人搜缴了去,呈到李汝章手上。这李汝章原是个好色之徒,见了画像如获至宝,不但留下了二人性命,后来更力排众议,作主先攻云南……”

      孟丽君轻叹一口气,记得当年叛军放弃四川转攻云南时,自己还对其一反常态、采纳保守战法而颇觉不解,却不想竟是因为自己一幅小像的缘故,着实令人啼笑皆非。

      熊浩续道:“……泸州会战后,李延亭战死,李汝章即位。那时孟府被抄,孟小姐已抗旨出逃在外。谁料李汝章即位之后,颁布的第一道诏令便是,云南全境张贴画图榜文,挖地三尺也要将这位孟丽君孟小姐找出来。如有收留献出者,赏金千两,封万户侯;若有隐匿不报者,全家下狱,株连九族。诏令一下,不出一月,便有昆明县人氏项隆揭了榜文,称其收留了孟小姐,认做螟蛉义女。李汝章大喜,也不顾父丧未满,当即将那孟氏立作皇后,还要加封孟提督为国丈……”

      孟丽君又是气恼又是好笑,心道:“爹爹当然不会投降叛军,更不会稀罕这劳什子‘国丈’之位。这人自是贪图富贵,冒名顶替的。她冒我名头,坏我声名,说到底我竟还要感谢于她了。若非是她,爹爹焉能活到今日?只是这样一来,要为爹爹洗刷冤屈,岂非难上加难了!”

      听熊浩说道:“……然而孟提督根本不认孟氏是自己女儿,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对李汝章从来是厉声喝骂,以逆贼呼之,对孟氏更是横眉冷对。这几年来,李汝章所送的珠宝玉器、绫罗绸缎,他一概不碰;每日用饭必要面北而坐,每顿只吃一碗饭、一盘菜,其余原封不动;夜里席地而睡。除了卫总兵,他不和其他任何人说话,每日日间勤练剑法,夜里诵读兵书……所有这些,李汝章竟也丝毫不以为忤。”

      孟丽君听到这里,心头大恸,可以想见爹爹的心情该是如何愤懑无奈:他明知那人乃是冒名顶替,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独生爱女的清名令誉被人败坏。不论他再如何不认,旁人都只会以为,他痛恨女儿屈身侍贼,因此羞于相认。李汝章既不杀他,以他的性子,决计不会自寻死路,以死逃避。然而每日都在这样的愤懑煎熬中度过,三年下来,他纵然身子无恙,心上恐怕已受重创。

      心神一分,熊浩接下来的几句话便没听清,忙问道:“你方才说的甚么?”熊浩微觉诧异,复述道:“学生是说,孟提督当真算得上一条顶天立地的好汉子!于贫贱中保持操守,还不算太难,在富贵中仍能品行如一、坚守不移,却是难得多了。恩师以为如何?”

      孟丽君微微点头,道:“不错。”随即故作为难之色,蹙眉道:“孟提督虽然不曾降敌,其操守品行亦令人十分敬佩,只是倘若那伪齐皇后查明果真是其女儿,他和李氏逆贼便终归难脱干系。这样一来,只怕这桩冤案平定起来,可要费力得多了。卫总兵的案子,或许也会受此牵连。”说出这话,原是为探一探对方心意。

      熊浩迟疑片刻,说道:“我想,皇甫元帅和文通多半也想到了这一点,是以才欲将孟、卫两案分开申诉,先设法昭雪了卫总兵的冤案,再来替孟提督申冤,这样或许会容易些。”

      孟丽君摇头道:“孟、卫一案,当年闹得朝野上下沸沸扬扬,知情者甚多。两件冤案本为一体,若强要分开申诉,反惹人动疑。若等有人问起时再招出孟氏一事,只会更添疑忌,徒将自己陷于被动。不妥,不妥。”熊浩心悦诚服道:“恩师所言极是。文通原说,恩师见解高出我等十倍,此事还须仰仗恩师作主,只求能还两位老大人一世清誉。”

      孟丽君沉吟道:“先从好处设想,倘若那孟氏不是孟提督之女,自然最好。”起身踱了几步,道:“你方才曾说,有一昆明县人氏项隆,揭了榜文将孟氏献上。这项隆其人,可有拿住,查问清楚?”熊浩苦笑道:“皇甫元帅一听说此事,便着人去打探项隆下落,回报说早在一年前得急病死了,家眷散尽,不知去向。”孟丽君心道:“这人死得只怕有些蹊跷。”又问道:“那幅孟小姐的自画像现在何处?这孟氏的容貌,与那画像中人,果然十分相似么?”

      熊浩道:“画像现由皇甫元帅收着,他不肯取出示人,学生亦不曾得见,不敢胡言。不过昆明城内一直都有传言,据说那孟氏只得了画像上四、五分容貌,并非十分相似。学生曾见过那孟氏一面,果然美艳如花,堪称国色,这若还只是四、五分容貌,天下再哪里寻得和那画像一般无二的美人去?再者,这画像既说是孟小姐对镜自描的图影,笔下或有几分增色,画出十二分的美貌,也是人之常情。”

      孟丽君听说皇甫少华得了自己的画像,不由微微一惊。转念又想,那幅小像原是十四岁生日上所绘自画像,至今已有四年,日月如梭,时光流逝,这四年来自己的容貌未必没有变化。何况自己现为两部尚书,又是皇甫少华的师长,便纵然容貌与画中人相似,想来他亦不敢轻易指认自己就是孟丽君,这一项侮慢师长、戏弄大臣的罪名,自也非同小可。

      当下又问了几件事情,熊浩一一答了。师生二人商定,将替卫总兵鸣冤一事暂且押后,待平南大军班师回朝后,问明孟氏真假,再从长计议。眼见天色已晚,孟丽君嘱咐了熊浩几句明早金殿见驾事宜,遂命家人引他至客房安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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