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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八章 ...

  •   孟丽君稳了稳神,意识到困扰皇帝的心结必在此处,若能借机引他倾诉出口,自己再从旁开导劝解,或能就此解开他心结。于是故意说道:“似穆兄这般‘皇帝中的异数’,小弟却觉十分可敬可佩,令人心折。但穆兄从前既曾立下如此誓言,而眼下后宫却是这等局面,其中想必另有缘故罢?”

      皇帝脸色一黯,起身踱了几步,转过身来,却道:“不论出于甚么缘故,到底都是我自己未能遵从当初誓言,以致留下了毕生之憾。”说着重重地叹了口气,话语中满是懊悔无奈之意。神思恍动,声音渐转低沉,缓缓说道:“我十八岁那年,母后颁旨召告天下,要为我选立皇后。不但王公大臣府上年满十五、未曾许配人家的女孩儿都给召入宫来,只因舅妈来自民间,我还蹭着母后在民间百姓中选出了一批秀女。

      “眼见选后的日子一天天近了,我却犯起愁来:那么几百个秀女,放眼望去,一片莺莺燕燕,看得人眼花缭乱,选后那日时辰又十分有限,我要怎样才能分辨出,哪一个才是我寻寻觅觅的伊人?想着想着,我忽然心头一惊,生出了一个从前不曾虑及的念头:倘若这几百个秀女,皆是一色的庸脂俗粉,竟没有一个能合我心意之人,却又如何?

      “我越想越觉可能,越想越是惊慌,翻来覆去一宿未眠,心中战战兢兢,只存了万一的指望,唯愿上天垂怜,赐我得偿所愿。到了天亮时,便再也躺不住了,悄悄唤来一名小太监,命他和我换过衣衫,睡在龙床上假冒是我,而我自己,却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了乾清宫。

      “我随便寻了个藉口,来到秀女们居住的钟粹宫,四下里留意查看。见了十几位秀女,都不中意,心头正觉失望,忽然听见从另一侧偏殿里传来争吵声,宫女太监们都蜂拥过去观看,我便也凑热闹地跟了过去。只见争执的双方,一方是两个女子,一个容颜极美,一个嗓音清亮,另一方只有一个红衣女子。听旁边宫女们议论,这三人来头都不小,那美貌女子乃是吏部侍郎安千铣之女,正是母后十分中意的皇后人选之一,那嗓音清亮者则是卫国将军赵栋之妹,而那红衣女子,却是吏部侍郎刘捷之女,正是后来的皇后刘燕珠。

      “我和一班小太监、小宫女挤在一处,这些人地位低微,根本不认得我。听那赵氏大声说道:‘我们姐妹在这里说悄悄话,干你甚么事儿!莫非是嫉妒我们姐妹同心,害怕你一人势单力孤,将来争宠争不过我们姐妹?’安氏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想是有些不安,悄悄拉她衣袖,赵氏却不肯罢休,声音反越说越大。

      “我听了一会,才听明白。原来此番入选的秀女中,安氏容貌出众,赵氏歌喉婉转,众人皆道二人纵不封后,日后在宫里也必有一席之地。她们二人方才已私下结为金兰姐妹,盟誓说将来不论谁得了皇帝宠爱,必要引荐另一人,务使恩泽同享、雨露分沾。正说到盟约誓言时,刘氏恰巧进来听见了,冷笑一声,嘲道:‘好一对情深义重的好姐妹!’口气中满是讥讽之意。赵氏不忿,于是吵闹起来。

      “赵氏骂了半晌,刘氏却一言不发,眼见围观之人越来越多,仍是一副气定神闲、毫不在意的模样。待赵氏说累了停顿下来,她才冷冷地扔下一句:‘我嫉妒你们姐妹同心,恩泽同享、雨露分沾?嘿嘿,真是天大的笑话!这样的姐妹,我幸好没有!’说罢转过身去,围观众人自发让出一条道来,她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望着那一抹渐渐远去的红影,只觉惊喜交集。听她言语,自是十分反对所谓‘恩泽同享、雨露分沾’的,何况她的容貌虽略略不及安氏,却也是一等一的美貌,更兼气质冷傲高华,与众不同。我那一刻便在心底下了决定:此番必要立她为后,旁人我一个也不要!”

      皇帝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若有所思,随即摇了摇头,接着说道:“选后那日,我终于如愿以偿立她为后。人人都以为,我定会再选出几个美人,封作妃嫔,以充后宫,我却异常固执,坚决不肯再立皇妃。母后无奈,只得作了折中之策,由她作主,留下其中二十名品貌出众的秀女,不加封号,暂充宫女。我不好过于违拗母后的意思,心想我反正不去碰她们,便留在宫里,也没甚么。于是只从秀女名单里将安氏和赵氏的名字划了去,其余的也就随母后去办了。

      “新婚燕尔,我对刘氏宠爱有加,加上大婚之后我开始亲政,第一次手握重权,心中也着实得意,便依了她的心意,升了她父亲刘捷的官位。现下回想起那时候我的所作所为,都不觉惊出一身冷汗,只怕和‘无道昏君’也相去不远了。可那时的我,却一心只觉,但凡是我力所能及的,只要她喜欢,便依从了她,又有何不可?

      “婚后半年,我一直宠着她,将后宫众女视作无物。到第二年开春,她有了身孕,我欢喜无伦,一心企盼着这个孩子的降生。后来她身子渐重,不便侍寝,我也毫不在意,依旧每日宿在坤宁宫,不再要她侍寝,只每日睡前摸摸她腹中的孩儿,和她谈谈笑笑,说说将来孩子该取个甚么名字。我只当日子会一直这么快快乐乐地过下去……想不到……想不到……”一时情难自已,说不下去,仰起头来,强忍着不令眼泪落下。

      孟丽君见皇帝如此,知道此事必是伤他极深,令他心头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创伤,这时不宜胡乱开口,免得言辞不当、适得其反,只静静地望着他,目光中满是怜惜劝慰之意。皇帝过得片刻,已然稳住心神,续道:“……有一日我偶染风寒,不想令她为我担忧,就没告诉她,又怕她也沾染上,孕妇身子最弱,禁不得病痛,于是夜间也不便留宿她寝宫,只是对她说,国事繁重,我就在乾清宫自己安歇了。

      “不想那次风寒一直拖了五、六日,我怠进饮食,又服了好些补药,弄得虚火上升,十分难受,不过病总算是好了。我兴冲冲地赶去坤宁宫看她,和她说了好一阵子话,那时已是仲夏,气候闷热,她午后照例要沐个花瓣浴,我便躺在榻上等她。殿里空空荡荡,我把宫女内侍都打发出去,正在半睡半醒间,忽觉有一人进来,走到我身边,我伸手去拉,轻轻唤了声:‘珠儿。’将那人拉入怀中,眼睛却还未睁开。过得一会,那人低声唤道:‘皇上……’我蓦地一惊,睁开眼来,那人竟然不是她……而是她的贴身侍女兰心!

      “我当即变色,喝道:‘大胆贱婢!竟敢抗旨不遵,想找死么!’兰心吓得魂不附体,伏在地下连连叩头,道:‘是娘娘……是娘娘命奴婢进来……服侍万岁爷……’我宛如一盆冷水当头泼下,满腔欲念登时化作乌有,一肚子的怒气也消散开去,只觉浑身凉津津的,竟是一丝儿旁的知觉也没有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我仿佛听见她的哭声在耳边响起,终于回过魂来,只见她和一屋子宫女内侍围着我,她哭得梨花带雨、花容失色。我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厉声道:‘其他人都滚出去!’待余人散尽,我瞪着眼望着她,一字一字道:‘是你命兰心进来服侍我的么?’她似乎仍然不解我的意思,哭道:‘臣妾素日看兰心这丫头知冷知热、善解人意,不想她还是毛毛躁躁,竟然惊撞了圣驾。臣妾管教无方,愿领罪责……’我听她还是这般言辞,撇开她手,一颗心越发冷作了寒冰,心底一个声音却在狂笑:原来从头至尾,都是我一人在自作多情,她竟是压根儿不懂我的一片心意。我一心一意,以为她便是我那‘众里寻她千百度’的伊人,不想,我终归错了……”

      孟丽君插口问道:“穆兄这一片心意,难道竟不曾说与……嫂夫人知晓么?”皇帝摇头苦笑道:“怎会不说?夫妻相对、别无外人时,我也曾多次表明心迹……本以为她当能理解我的心意,不想她到底还是不肯信我。哈哈,这原也难怪,只因人人都说,帝王无真爱,是以我身为皇帝,不论再如何付出一片真心,到头来,这世上仍无一人肯信我!”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语气中已满是愤懑无奈之意。

      孟丽君脱口而出道:“我信的。”话一出口,自己先怔住了。皇帝闻言大喜,情不自禁地紧紧握住她手,喜道:“明堂与我果是同道中人。”孟丽君给他握住手,一时心头竟如小鹿般轻跳不已,手上脸上俱都发热。她从前也曾多次与他人携手,心中一直坦坦荡荡,别无他念,便与皇帝,这也不是第一次给他握住手了,但如此刻这般生出诸般异样感觉的,却还从未有过,不觉有些心慌,忙不迭抽出手来。

      皇帝愕然道:“明堂,你这是怎么了?”孟丽君一惊,稳住心神,若无其事地笑道:“穆兄手紧了些,小弟的手有些儿疼呢。”岔开话题,问道:“后来又怎样了?”

      皇帝忆道:“……后来……经历此事后,我伤心失望、心灰意冷,再不踏足坤宁宫。誓言既已无法兑现,我便开始自暴自弃起来,日日借醇酒美人浇愁,可是每当我多宠信了一名美人,心里却反多出一分不宁。午夜梦回时,望着身边一张张不同的面孔,我捂着心口问自己:这当真是我想要的生活吗?我难道就真要一辈子这样下去吗?

      “一个月后,坤宁宫传来消息:刘后小产,生下一个成了形的男胎。我的心一揪,那是我曾心心念念企盼着出世的孩儿啊,不论如何,孩子总归是无辜的,居然就这么没了……我再也忍不住了,赶去坤宁宫探视她。才一月不见,她容颜清减,脸色苍白,竟似换了个人。我望着她的睡颜,这大半年来相处的点点滴滴都逐渐回想起来。我本是个念旧重情之人,当日原是一时气极才一怒之下将她抛开,这时一旦见了面,哪里再狠得下心来?何况她乍失腹中胎儿,想必伤痛欲绝,这其中未必没有我的错处。于是我与她在人前恢复了从前的恩爱模样,只是,唯有我自己心中有数,在我心底深处,有一块异常珍贵的东西,已经破碎失去了,再也无法弥补。

      “……再后来……自她小产后,太医诊治出,她多半已无法受孕了。她不肯信,二、三年内,一味进补服药,终归无用,便依了母后的意思,笑盈盈地提出,要为我纳妃。我早料得她会如此,心里倒也并不如何失望了,于是无可不可地答允下来,这便有了温、李二妃以及现今后宫中的一干妃嫔。”

      孟丽君点点头,仔细想来,皇帝的后宫其实并不多:刘后李妃一死一废,如今妃位上只有温妃一人,其下有封号的夫人、美人等也不过六、七人,多是五、六年前所立,较之历代皇帝的后宫,已是少之又少了。想起一事,微笑着问道:“小弟自然相信穆兄所言。只是坊间传闻,却道我们这位万岁爷,是个不折不扣、温柔风流的多情种子,这又是甚么缘故?”

      皇帝一哂,道:“是么?市井流言,能有几分可信?我也猜着了,明堂这么说,必是为我脸上好看,甚么‘温柔风流、多情种子’,嘿嘿,多半是‘贪花好色、风流薄情’罢?我品性如何,是薄情还是专情,自己心里明白、得一知己了解,余愿足已。似我等这样特立独行之人,还在乎天下悠悠众口如何说辞么?从来都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心中既然无愧,又何须在意?”

      孟丽君击掌赞道:“好个‘特立独行’!好个‘心中既然无愧,又何须在意’!穆兄所言,深合小弟心意。”联想到自己最初为了申冤救父,这才女扮男装赶考应试,而如今位居高位一载有余,做出了数桩轰轰烈烈的大事,才华抱负得以一一施展。现下就算已经昭雪冤案,达到了最初改装的目的,自己却仍然不会情愿再重回闺阁、接受重重束缚。然而男装一世谈何容易?将来一朝不慎,露出了马脚破绽,天下悠悠众口,必是骂得多、赞得少的。但只消自己心里明白,又何须在意这些!

      皇帝叹道:“只有明堂你才会这么说,若是舅舅……唉!我虽对他敬重有加,这些话语,却是断断不敢向他吐露的。他耿直清正,却不免过于古板狷介了些。他若听了我这话,必会板起面孔,正颜劝谏,决计不能理解我的想法。这原是前几日……刘后……过世,我追忆回思十载夫妻情分,伤痛悲苦之余,竟重又勾起往事。这些话语在我心底郁积了十年,一直不得排揎,今日亲口说出,心头总算舒服多了。”

      孟丽君静听皇帝将满腹心思诉罢,只觉自己有些话语,也是一直沉于心底,不得人倾听,此时正好借机一吐为快。沉思片刻,先开口道:“我适才听穆兄转述往事,亦不觉对那景夫人心生仰慕。如此超凡脱俗的奇女子,世上果然罕有。”皇帝颔首,喟然道:“是啊。”孟丽君话锋一转,却道:“只不知穆兄是否想过,似这等奇女子,为何普天之下统共也没有几人?”皇帝一怔,似是从未想过这样的问题。

      孟丽君微微一笑,说道:“穆兄自认是‘皇帝中的异数’,历朝历代的皇帝,多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美人无数。帝王如此,朝中百官自然也多是三妻四妾的;官员如此,乡院缙绅自也以多纳妻妾为荣;就连那行乞为生的齐人,竟也有一妻一妾,可见民间亦是如此。

      “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个道理人人都明白。我心中却时常在想,世上有几个男子,会肯设身处地替女子着想?试问,倘若这世间阴阳颠倒、秩序对换,一个女子可以娶好几个丈夫,而每个男子都必须从一而终,那在男子……在我们男子心中,又会是怎样的滋味?可会愿意与他人分享自己的妻子吗?”皇帝闻言一脸震撼,不由张大了嘴,却将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语,一字一句都听在心里,细细琢磨。

      孟丽君停顿片刻,说道:“自然是不愿的。因此,每个女子在心底深处,理所当然也是不愿和他人分享丈夫的。由此而推,世上的每一个女子,若皆能依照她们心底深处的愿望一般生活,她们其实都已是那超凡脱俗的奇女子了。

      “然而,自古以来,‘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女子自小便由各种方式灌输以柔顺服从的品性,既须遵‘三从四德’,复有七出之过,何曾有过半点自主由心的权力?若不如此,必将遭千万人唾骂,寻常之人,多是屈服了的。也只有似景夫人和穆兄这般,视天下悠悠众口如无物之人,方能真正超脱凡俗,依照心中真正想法而行,成为一代传奇。

      “至于那些不能免俗之人,我依旧相信,她们大多也曾努力过、抗争过,只是由于种种原因,最终不得不放弃了。她们不得不一面强忍心头酸楚、一面笑盈盈地分享同一个丈夫,她们的心,必也是痛苦的。若连这最基本的抗争和痛苦都不曾有过之人,那便实在是自轻自贱、自甘堕落之人,我是决计瞧不起的。”

      皇帝不觉轻轻点了点头,孟丽君察言观色,趁势说道:“据我看来,皇后娘娘虽不是穆兄昔日誓言中那般的奇女子,却绝不是自轻自贱之人。身为皇后,她所承受的压力,较之寻常女子大了不知有多少倍,她的所做所为,本也是情理中事。有很多事情,穆兄你能做到,却不能一味强求她人也必要做到的。总之,若能设身处地多为她人想想,自己心中亦不会过于执拗了。”

      皇帝听了这话,登时颇为动容,叹道:“枉我与她夫妻十载,竟不如你知她心意。明堂,你来看。”起身从床前取过一份纸笺,递与孟丽君,沉声道:“这是……从她怀中发现的……上面那几个字,还是当年新婚时我为她所写……想不到她竟精心保存了十年……”说到这里,泪光盈然,背过身去。

      孟丽君接过一看,字迹如新,竟是“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这几个字。遥想当年皇帝写这字幅之时,他们夫妻该是何等浓情蜜意,刘后将这字幅珍而重之地保存了十载,自尽前还拿出来看过,必是在回忆那时的美好光景,不觉也叹了口气。

      忽然发觉纸笺的背面似也写了些甚么,翻转一看,娟秀的笔迹写道:“妾为逆臣之女,怎堪再侍君王?伏请万岁念及十载恩情,垂怜妾弟奎璧。若得破格开恩,饶其不死,妾来世结草衔环,报君深恩。”孟丽君一惊,怪道皇帝依律裁处一干罪臣,却对刘奎璧网开一面,原来是因刘后临死遗愿。想起那荒唐糊涂的刘“国舅”,心中倒也无甚恶感,不动声色将纸笺翻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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