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八三】徒奈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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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离在阎罗殿中昏睡了七日，终于在第八日开口要水喝。有人递了杯茶到他嘴边，他猛灌一气，头痛欲裂中眼睛睁开一条缝，阎罗严肃而老成的脸映入眼中。
“哎！”重离拍拍胸脯，“阎王爷您做什么呢，吓我一跳。”
听到这久不出现的官方称呼，阎罗紧着问道：“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重离莫名其妙地盯着他：“这是什么意思，下官谢必安，您是忘了吗？等等，我怎么会在阎罗殿，我不是应该在酆都么，还有我这衣裳怎么回事，我的官袍哪去了……”
“他醒了？”从外面飘来一声询问，范少玄的身影出现在卷帘后。
阎罗忙把他拉了进来，推到重离面前：“你还记得他是谁吗？”
重离更是一头雾水：“少玄啊，阎王爷，您今日不是喝多了吧？”
“别理他，你还有何不适么？”范少玄坐在他身边，摸了摸他的脸。不知怎的，重离脸竟红了起来，微微转开了头，把喝剩的茶杯递给他：“我…我渴。”
范少玄接过茶杯便去倒水。阎罗跟上去，悄声说道：“看这样子他已忘记尊上了，却不想他仍记得你。”
水流声中，范少玄淡然道：“重离的执念是傅云疏，不是我。”
“他大约也不记得自己原本叫什么名了。”阎罗感叹，“他当自己还是那个傻不愣登的谢必安呢。”
范少玄道：“重离和傅云疏牵扯太多，忘记傅云疏等同忘记了他自己。无法，他从小到大，世界里便只有傅云疏一人。”
“你们在嘀咕什么呢？”重离扯着脖子问道。
“没什么。”范少玄笑着把水递过去，“有个好消息要与你说。”
重离问道：“什么好消息？”
“阎王爷替你找到了转生之法，你可以饮孟婆汤转世为人了。”
“真的？”重离眼睛辉芒微亮，水杯险些翻到地上去，又惊又喜，“我可以转世为人了？”
得到范少玄的肯定后，他复又沉下来，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又扯住范少玄的衣袖：“可是我的眼睛要怎么办，还有你，我若走了今后可还能见你？”
“你的眼睛不是问题，已找到解决之法了。”阎罗扔给他一面镜子，“喏，你自己瞧瞧。”
重离拾起镜子，小心翼翼地往里看去。果真，不带玉净冰绡的双眸不再骇人，丹凤琉璃色，温和而有神。
“至于他嘛……”阎罗拍了拍范少玄的肩膀，“让他跟你一起转世如何？”
“当真？”重离惊道，“少玄也可以转世？”
“他为何不能。”阎罗理所当然道，“只怕本君强留下他，他担心你不说，还会记恨本君。”
“多谢阎王爷！”重离瞬间忘记头疼，飞扑起来给阎罗磕了个头。范少玄将他拉起来时，脸上挂着温柔的笑意，重离十分不好意思，“对了，你可愿意同我走？”
范少玄道：“自然，你若转生，我一人在酆都住着也是无趣。”
重离喜不自胜，也顾不得有他人在，上去与范少玄抱了个满怀。阎罗连连叫喊：“做什么做什么，这里还有人呢！真是的，本君走了！”
他避讳到厢房珠帘外，依稀还能听到里面的欢声笑语。阎罗听着笑容渐渐淡下去，心头五味杂陈。鬼王从世上彻底消失，这应当是最好的结局，但却总让人觉得无比心酸。
傅云疏自七日前便消失无踪了，他是生是死皆无音信。直到送重离上奈何桥的那日，阎罗才再度在忘川河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正是人间十五月圆夜，阴气最盛，奈何桥上等待转生的人排了十几里的队。这日下了小雨，川上笛声凄切，微雨茫茫。青柳影里，站着一个烟雨朦胧的身影，远远地眺望着奈何桥上摩肩擦踵的人。
说是眺望也不甚准确，他眼睛上蒙着一层轻纱，并不知纱下的视线究竟投向谁。片刻后，阎罗飞到他身边来，惊愕道：“尊上？！你…你怎么在这里？”
刚问出口又觉得多余，今日是重离和范少玄携手转生的日子。奈何桥上有一黑一白两人，肩并肩，好似恰巧落在傅云疏凝望的尽头。
“阿离他怎么样了？”傅云疏问。
“他很好，知道自己能转世不知多开心。”阎罗道。
“给他挑个好点的命格。”傅云疏嘱咐道，“他为人的十几世实在辛苦。王侯将相思虑颇多，贫民百姓又需为生计奔波。这一世便让他衣食无忧，安稳终老。”
“这是自然，我早已给他挑了好人家。”阎罗一边答一边偷偷瞧着他的脸色，“阿离一切都好安排，倒是你，你几日不见踪影，我当你是……”
“回了一趟长生天而已。”傅云疏道，“天九虽跟我多年，但许多事仍需上手。过两日，大概会有神谕降世，我担心仙界动荡，她一人难以应付。”
阎罗自知这“神谕”意味着什么。神谕只在要紧关头才会出现，譬如生死攸关的祸乱，自然万象的错逆，以及…仙界的首领仙尊更迭之时。
阎罗仔细感知了一番，发现傅云疏灵台之中虚无一片。他大惊：“你的元神呢？”
傅云疏道：“在无间地狱。你莫忘了设个封禁，鬼煞之力便再无现世可能。”
他已无力消除鬼煞之力，唯有用自己的元神永久镇压。阎罗恍然明白，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根本不是什么傅云疏，而是从元神中分离出来仅剩的一丝灵力而已。
失去元神的仙，消散是迟早的事。他的脸庞，四肢，都透露着淡淡的透明，像极了一缕游魂。
傅云疏道：“天九的性情比我好，更不受牵于儿女情长，应当会比我做得好。”
“你说什么胡话，这世上无人再比你做得更好。”
阎罗稍稍有些激动，傅云疏却不甚在意：“芳林新叶催陈叶，迟早的事。”
阎罗还想说什么，傅云疏却堵住了他：“帮我个忙。”
“什么？”
“这个给他。”傅云疏幻化出一把竹叶墨伞，“雨大了，替他遮一遮。”
阎罗接过伞，抬头望了望黑沉雾茫的苍穹，似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奈何桥上，重离正盯着孟婆熬的一锅血汤发愁。他依稀记得好像被阎罗骗过喝了一口，旁人都觉痛苦，唯他觉得好喝。而今再看，却怎么看怎么反胃。
“这东西怎么喝的下去？”重离看着汤里漂浮的可疑肉块小声问道。
“一闭眼就下去了。”范少玄安慰道，“喝过便什么都忘了，你也不会记得喝过。”
重离牵过他的手，手腕上系着一条红绳。抬起自己的胳膊，也系着一条一模一样的红绳。这是阎罗给他们的，说是带一条红绳的两个人，在人间不论住的远近，终有一日会在茫茫人海中相逢。
“这红线真的有用？”重离狐疑道。
“月老的红线，自然有用。”走过来的阎罗代替范少玄答了他的问题，把伞张开往他头上一撑，“送你把伞，避一避雨。”
重离惊奇道：“阎王爷竟这么关爱下属了。”
“放屁，本君向来如此。”阎罗道，“不过我不好借花献佛，这伞是…是那边那人给你的。”
顺着他指去的方向，重离看到了忘川河边孤立的傅云疏。微雨融成的衣摆，皑雪凝成的长发，虽不认得，却仿佛有种久违相逢的熟悉之感。
“他是谁，为什么送我伞？”重离盯着那个身影问道。
“过客而已。”阎罗道，“他祝你与少玄来世安稳平生，皆如所愿。”
重离与范少玄对视一眼，说道：“我倒霉十八世，却不想还能遇见如此古道热肠之人。替我好生谢谢他。”
“好。”阎罗说。
队伍向前移动的不慢，很快重离就排到了卖汤的摊子前。
范少玄握紧了重离的手，同他一起端起一碗汤：“喝吧，我在。”
“嗯。”重离笑着点点头。
不远处的傅云疏望着重离面目狰狞地饮下一碗汤，双目渐渐变得似婴儿般纯澈。他牵着范少玄的手，从奈何桥撑伞走向了轮回台。
重离了无心愿，走时没有犹疑。
走进去，前尘往事随风散。魂入轮回，凡间婴儿降世，鬼界再无此人。
重离终是离开了。
傅云疏遥望着他和范少玄的身影消失在轮回台的光里，没有悲怆，没有凄惶，有的只是呼出胸口的如释重负。重离不属于他，也不属于任何人，他终究是把重离还给了他自己的人生。
若说有没有遗憾，还是有一些的，傅云疏曾经也想过和重离白头偕老。
不过人生就是如此，不如意事常八/九，长久便也习惯了。
傅云疏在茫茫雨中闭上双目，衣袖渐渐化作鳞片消散，竟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消散的龙息化作了连绵不绝的雨。雨越下越大，不仅冥府，就连仙界，妖神境都不约而同地下起了大雨。在一个初春，浸润了万物。
黄泉路上，有长笛声声。
生者为过客，逝者为归人。执手相看，泪雨呢喃，不过一句无可奈何。
作者有话说
第84章 【八三】徒奈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