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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part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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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019年初秋
四年前只以为那伤口无关紧要的周峻纬,大概永远不会想得到自己后来的生活会因为那一个再小不过的开端改变至此。
四年后的火锅店,虽然事情已经有点失控,医生还是决定先拖延一下,到封闭空间再摊牌,以免对方情绪出现失控的情况。
两人从火锅店回到医生住的酒店。
“所以,就像你觉察的那样。”她的演戏技能天生灰暗,周峻纬不可能看不出破绽,之前几次催眠说服效果又不好,只能不抱希望地试图从明面循循善诱地让他自己建立正确认知,“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咱们的关系并不像你以为的那样亲近,你对我的很多了解也是错误的?我知道你学过微表情,也演过戏,没发现才奇怪。”
周峻纬面无表情安静的时候其实有点吓人,她第一次治疗他的时候就发现了。
所幸的是,他至少没有一下子情绪激动。
“我不是你的妻子。”医生看他没反应,咬咬牙在没催眠的情况下提及这个话题,“你的伴侣只是你的想象。”
“嗯,”果不其然,周峻纬受教地点了点头,转身用带来的茶包沏了一壶茶,无事发生一般摸索着手上戒指冲她笑,“你累不累,要不一会儿出去逛街?”
医生盯着他平静的面容,才发现这人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摸戒指的强迫性动作。
眼看他又要重蹈覆辙地继续这场骗局,她只觉得整个太阳穴都突突地疼了起来。
这人,明明自己也是本专业研究者,愣把专业知识全用在了消极抵抗治疗和伪装自己健康表象上,就离谱。要不是这家伙的后遗症完美波及自己,她早就放生他自生自灭了。
反正他装的比谁都正常。
原来那个比谁都配合治疗的家伙,现在比谁都油盐不进。
就在医生以为事情会就这样又一次无疾而终的时候,周峻纬恰到好处地在门口停下了脚步,轮廓漂亮的侧脸带着笑:“你刚刚讲的那些,我不是没想过。”
他自顾自退了两步,转过身直面医生站定,分明是扬着唇,低垂的桃花眼里却没有笑意:“但你说得对,你真的很不会撒谎。”
周峻纬的话里总是多少带着点笑意,在这样的场合里,反而显出几分窥探人心的幽深。
“我不相信你对我说的那个结论,至少,有一部分是假的。”他不给医生任何反驳的机会,很快地衔接住之前的话继续往下说,“哪部分是真的,你已经替我强调过了。”
“我不认为伴侣是我的幻觉,或者,是曾经有过,”他下了一个自己的结论,抬眼正视她,偏又以一副请教的姿态温柔反问,“我猜得对吗?”
虽然理论上她算是他前辈,但实际上她现在只想打人。
医生揉了揉太阳穴。
这两个人,一个看起来温和良善一个看起来阳光开朗,结果怎么一个个都那么倔,凑一块儿最受罪的还是自己这个被牵连进来的外人。
她到底是遭了什么罪,要被指派来干预这样一个家伙,连带地受到那么多伤害,年纪轻轻就体会到了宛如带了俩熊孩子的老母亲那种心力交瘁,这都该算工伤吧!
面对眼前仿佛记忆重现的画面,她就好像又一次回到了两年前的温哥华。那种自己无论如何都帮不上忙,甚至连对方的话都无法反驳的无力感,真是糟透了。
【12】2015年冬末至2017年早春
医生第一次见周峻纬是四年前的冬天,因为所长的嘱咐。
那时候她刚刚结束外派研究,回到本所打算开一个新的项目,结果突然被要求对一个同行新秀进行干预治疗,讲道理,得有一万年没收病人的医生内心是拒绝的。
她最终还是在咨询室见到了周峻纬。
一个挺好的孩子。
可惜缜密的个性让他把所有能堵的路全堵了一遍,在进行干预之前,这人几乎已经想尽了所有可能的解决方案,再一步步让自己无路可走。
他甚至认真仔细地了解过领养要求。
然而法律规定的其中一条就是要求年龄三十周岁。
周峻纬在知道她的主攻方向是催眠治疗之后,还曾主动对她说如果有需要的话自己不介意接受催眠。不过医生反而觉得,一个特别清楚自己病因和处理方式的病患,没有必要进行催眠。
说实话,心理咨询很大程度上只是让咨询师辅助来访者把自己的问题梳理清楚从而方便处理,而周峻纬,已经太清楚自己陷入了一个怎样无解的境地。
这境地里的每一个人都在竭尽全力,谁都没有任何问题,偏偏所有的这一切都汇聚成一个不可避免的问题。
认识齐思钧就在这之后不久。
出于职业道德,除了标准的一周一面复诊,医生没有再多和这两人中的任一个打过交道。她唯一一次主动联系齐思钧,就只有后来周峻纬产生不好的念头并付诸实践的那一回。
那已经是医生认识周峻纬之后的第二年年初,中间他的状态也有好过,虽然对于亲人还是有回避心态,但总的来说也曾停止复诊一段时间。
谁知道后来这人又逞强地开始辅助接触病人,再复发来复诊也就不稀奇了。
复诊的时候周峻纬已经状态很不好,总是对她阐述着自己的无力和绝望,阐述他面对诊疗室沉默的病人、电话那头痛哭的孩童以及深夜无法自制回想亲人与爱人的自己时,那种自我的渺小感和无力感。
对于这样的病患,医生又何尝不无力。
她当初逃离接触病人的第一线,某种意义上也是想要松懈自己的这种无力疲惫感。
现在周峻纬把这种绝望挑破了,就摆在她面前。她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尽力开导,配合药物治疗。
可就这样,周峻纬还是实践了他轻生的念头。
他选的死亡方式一点也不轻松,实际上,如果眼睁睁看到过现场,齐思钧甚至不相信一个人会选择这样痛苦的方式——
洁白的浴缸,洁白的白瓷砖,还有水里周峻纬苍白的脸。
那是一个很大的,容得下两个人的浴缸。
他用一种可怕的力道掐着自己的脖子,死命地往装满了水的浴缸里沉。
双重窒息。
理论上,人的意志根本不可能让自己在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里坚持到失去意识昏厥,偏偏他做到了。
周峻纬真的很温柔,即便到了这种时候,他选的地点是至今仍在他名下的,两人曾在蒙特利尔同居过的那间小公寓。这一年初夏搬家的时候,两人早已把这里连带着这里的记忆全数搬空,而这人甚至连手机都留在家没有带,买的车票和一些现金就放在空荡客厅的餐桌上。
而他便只穿了一件白衬衫,一件深蓝的风衣外套,就这样沉在水里。
仿佛是想要在极致的静谧里溺亡,不打扰任何人。
可齐思钧还是看到了,甚至,那一幕无可避免地和水族馆的记忆一起,成了他之后许多夜晚的噩梦。
一尾鲸鱼落在深海的时候,会是怎样安静的无力?
救下周峻纬的那天夜晚,齐思钧在病床前守了一夜,以至于医生第二天到医院的时候还瞧见伏趴在病床边缘小憩的齐思钧。
她拍下了两人交握的手,通过之前为了发送位置而加的聊天软件传给齐思钧,本想发送“加油”的字样,却最终敲下了一个“纪念”。
她以为周峻纬总会走过这个坎,两人再回首时,这就会成为一个爱情的见证或者别的什么,总之还挺有纪念意义。
谁知这个词一语成谶。
在医生第二次出现在病房的时候,齐思钧醒了,带着彻夜未眠的疲惫,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伸手示意她和自己出去一下,到走廊上的小阳台上去。
蒙特利尔的建筑大都是些带着二三十年代工业风格的红砖楼,依着港口建得很密集,所以即便是在医院,只要楼层足够,依然可以看到港口。
病房在六楼,走出小阳台就可以无遮拦地看到远处的大海。
那天的蒙特利尔天气真的很好。
在多雨的冬季里,很难得的,是个大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