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师》清筵

105、一百零五 俗世

　　比颜瑜更着急的只能是被自己儿子套了话的荣太夫人。

　　颜訚当日扔下一句“他喜欢漂亮的”就逃之夭夭，留下荣太夫人自己在原地琢磨他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然后荣太夫人着急忙慌地就把颜阆找了过去。

　　“……咳，太夫人莫要这么着急嘛，阿訚兴许就是开个玩笑……况且他这样的条件，想找什么样的姑娘没有？就是他自己不想娶罢了，朕看呐，还是得先过了他自己这一关。”

　　颜阆听荣太夫人絮絮叨叨了好半天，大致就是为颜訚催婚，也不知到底是什么事让这位平素都很淡定的夫人如此急迫。荣太夫人知道颜阆是个什么状况，也不好就将事情挑明了，万一颜訚只是一时嘴快说着玩呢。

　　“朕知道太夫人是为他好，只是这种事就算是朕也不好逼他什么。他若不情愿，谁去劝都是没用的……”

　　荣太夫人仔细想了半晌，还是觉得应该给颜阆一点暗示。

　　“……听阿訚说，近来永昌王经常去他那里玩。”

　　“嗯？好像是。那孩子黏他黏得紧，平素独自在外头的时候有模有样的，一到阿訚跟前就又变成了个黏人的小尾巴。”颜阆也有同感。

　　“那孩子今年多大啦？陛下有打算给他议亲么？”

　　“嗯……好像十九？”颜阆掰着手指头也算不清楚，两辈人年纪相当，他总记不清谁到底是哪个岁数，“还没打算呢。不过这么一说……”

　　颜阆停顿少许，后面的话让荣太夫人更加瞠目结舌，

　　“……阿訚好像，挺喜欢那孩子的。要让他成亲，恐怕阿訚也舍不得吧。”

　　荣太夫人就算对颜珪只停留在表面的宠爱，对她从小养大的颜訚，也说得上有七八分了解。听颜阆这么一说，荣太夫人总算明白那天颜訚兜着圈子话里话外不曾言明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但当时荣太夫人问他的时候，颜訚又为何当即否认了呢？

　　荣太夫人要留颜阆吃晚饭，颜阆看她一脸难以描述的神情，想了想还是推了，略带疲惫地回到惜夜宫里。

　　彼时毛依檐背对着门，正伏在案前看折子，宫里点了灯，熏了炭，暖融融的。

　　颜阆没脱掉外氅，轻手轻脚地踏过氍毹，从毛依檐身后给他来了个结实的拥抱。

　　“陛下回来了？”毛依檐动作略滞了一瞬，就又恢复如常，“在太夫人那里用膳不曾？”

　　颜阆只管把头靠在他肩上，贴着玄黑的绒毛护领细细地蹭着：“嗯，不曾。”

　　“回来也不换衣服，”毛依檐用空闲的那只手轻轻拍打他的外衣，“一会儿又皱了，难打理。”

　　“等一会儿。先让我抱一会儿。”

　　毛依檐无声微笑，任颜阆挂在他背上，继续没事人一般地看他的折子。

　　“太师这儿好暖和。”颜阆嘟囔着。

　　“今日比前两日更冷了些，我让人早一个时辰生了火。”毛依檐说，“陛下不会怪我破费吧？”

　　“不会，”颜阆答，“你尽管用。就算是一天烧十二个时辰，也还能烧上几年。”

　　毛依檐知他说的是玩笑话：“今日是怎么了？太夫人说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颜阆慢慢从他背上滑下去，“阿訚的婚事——太夫人有些着急。”

　　毛依檐点点头：“也是人之常情。”

　　“问题不是这个，”颜阆终于解掉了外袍，本想挂在一边，却又懒得起身，干脆使了点劲将就着扔远。毛依檐微微拧了眉头，却也没有说什么。

　　“阿訚随我。”颜阆接着说。

　　“……”毛依檐琢磨了小半刻，才明白颜阆所说的“随我”是什么意思。

　　“早些年我就不明白，那清阕楼里的柳姑娘对他那样好，他为何还只是待人客客气气的，连一星半点的承诺也不肯给；今日太夫人与我说了一席话，说前几日阿訚上她那儿去，言谈举止都古古怪怪的，我才敢肯定。”

　　毛依檐轻叹一声：“是永昌王？”

　　“嗯。”

　　“原先只当燕王尤其偏爱永昌王，也不曾想到这一点。”毛依檐说。

　　“这也就罢了。若只是阿訚一厢情愿，想必他不会告诉任何人；”这才是让荣太夫人和颜阆都十分烦恼的事。

　　“是永昌王他——”毛依檐猛吸一口气，“……不会吧？”

　　“我也觉得奇怪。”颜阆道，“颜珪平日都温和乖顺，如何会喜欢上阿訚这样一个离经叛道的人。”

　　“……”毛依檐一时不知该先惊叹哪件事，“太夫人一定很惊讶。”

　　“何止是惊讶，”颜阆笑道，“简直天都要塌了。可怜父亲峥嵘半生，得了三个好儿子，只有一个循规蹈矩地娶妻生子。”

　　“……也怪不得太夫人着急。”毛依檐又叹一声。

　　“着急也没用了，阿訚这头劝是劝不动的，只等着看颜珪能否知难而退了。”颜阆说，“虽说阿訚心里有他，但他似乎，不大愿意承认。”

　　“这是为何？”

　　颜阆不答，只击了两下掌，示意外头将晚膳送进来：“先吃饭。光顾着聊天，饿坏了肚子。”

　　毛依檐不食辛辣油腻，少食荤腥，端上来的一碟碟都是清淡菜色。颜阆跟着他吃了几回，也就习惯了，只是要另加一盘糯米糕点。近来毛依檐繁于政事，也无暇钻研这些糕糕饼饼，呈上来的大多是厨房照葫芦画瓢做的。颜阆也不挑，有来就吃。

　　“今天太夫人和我说这说那的时候，我就想，幸好她的亲儿子是阿訚，不是我。”颜訚一手拿着筷子，纠结着先吃哪道菜。

　　毛依檐轻声笑了：“哪有这么说的。”

　　“确实好好庆幸了一番。”颜阆终于确定了目标，下手快准狠，“不仅如此，还有与你遇见得早，并在兴国之前，先让家中人与众臣知道我对女子没有兴趣。”

　　毛依檐静静听他说着，低头专心吃饭，没有答话。

　　“只可惜天下人还不知道，每日早朝时站在我身边的太师大人，就是我的心上人。”

　　许是有感而发，今天颜阆的话句句肺腑，丝毫没有往常的轻浮之意。手边的酒觞不觉空了。

　　毛依檐从旁挪出一碟淋着蜜糖的甜点，放到颜阆手边，顺便将酒觞推得远些。

　　“今天怎么做的这个？”颜阆如梦方醒，筷子尖戳了戳盘里的圆饼状小团子：小团子软趴趴地凹陷下去，又被筷子向上抽的力量带了起来，“看这摆盘，不是厨房做的吧？”

　　颜阆眼含笑意地望着他。

　　“嗯，我做的。”毛依檐坦诚地承认，“下午看折子看得眼晕，就出去走了一圈。突然想起今天是小雪，就顺手问厨房讨了点东西，做了这个。”

　　颜阆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了一个白玉团子：“我说呢。太师做的就是与旁的不一样。”

　　“吃了这个，心情可好些？”毛依檐问他。

　　“好，”颜阆从摆盘顶端沾了最多蜜糖的地方拈下一团糍粑，送到毛依檐碗边的空碟子里，“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看看公文，聊聊天，再吃些甜点。”

　　“这样不好么？”毛依檐自然地端起小碟子。

　　“好，求之不得。”颜阆仍是笑吟吟的，“平淡如涓涓细流，时有饴糖蜜饯相佐，无有颠簸骇浪惊涛。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多少人求而不得。”

　　颜阆放松下来，才觉四肢疲累，显然是有些醉了，

　　“能与一心上人长相守，不必顾忌世俗天理伦常，更是举世无双。”

　　毛依檐默默地在白玉团柔软的外皮上留下一截齿印，听颜阆半醉不醉地发酒疯。

　　屋里暖融融的，气氛正好。

　　颜珪从安王府回来，关起门在自己屋里思考了两日，再次出门时，还未等他思虑清楚该如何选择，已经站在了燕王府门前。

　　颜訚碰巧回府，大老远地便看见这孩子又站在自家门口发呆，索性趁今日便将事情挑明了。

　　“永昌王今日得空否？我带你去个地方。”

　　颜珪点了头，就愣愣地跟着他走。

　　颜訚叫来了一辆绮丽招摇的车驾，带着颜珪上了车。到了地方，又先让颜珪下车。

　　于是颜珪下车时面对的就是整条街上衣着打扮各不相同的男女老少十分好奇地盯着他看。

　　“……王叔，我们这——”

　　“你看上面。”

　　颜訚拖着衣摆从车上下来，抬起手中折扇往眼前的绿璃瓦门楼上凭空一点。颜珪认出这是他曾来过的地方。

　　“随我进来。”

　　没有人来拦颜訚。颜珪跟着他顺顺当当上到三楼，一路畅通无阻。

　　楼里的小姑娘在木门前接引：“三爷今日怎么突然就过来了？”

　　“有些急事。诗诗在里头？”

　　“在呢。三爷请吧。”

　　小姑娘启了门，露出屋内情状。柳诗诗坐在案前钻研着曲谱，身侧红帘微动，隐约透出琴音数响，如叶落梧桐。

　　颜訚在屋中环顾一番，让颜珪走进来些，便着人关好了门。

　　“诗诗，跳支舞吧。不用换衣服，也不用找人伴。”颜訚没头没尾地吩咐道。

　　柳诗诗知他脾性，见他带了颜珪过来，便在猜想他如何打算。既然他有此要求，照办就是。

　　“和一支《凤求凰》。”

　　颜訚不知是对谁说，眼神只瞥向重重红帘。

　　柳诗诗浅笑点头，随着帘后琴音，翩跹起舞。

　　颜珪心不在焉，耳中听的是悦耳琴音，眼前只有万紫嫣红五色翻飞。

　　直到琴音渐落，颜訚凑近他耳旁，轻轻呼了一句：

　　“美吗？”

　　颜珪怔怔地点了点头。

　　“我想娶她。”

　　颜訚惯用的细腻清冷声线飘入颜珪耳中，微热微潮的气息扫过耳廓，如白羽拂落尘埃。

　　正在对案为突然到访的两位倒茶的柳诗诗也听清了，手中茶壶顿了一瞬。

　　而后她先颜珪一步反应过来，就着颜訚的话语，冲颜珪意会般地点点头。

　　颜訚喜欢同聪明人打交道。

　　屋内静默一片，连一侧随风轻摆的红帘都停住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