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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风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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咏夜睡得很好,或者说,她很少睡得这么沉。破晓时的鸟鸣没有叫醒她,微凉的晨风也没有,待到回过盹来,只觉得周身全都暖烘烘的,像偎在晒过阳光的茧里。
惬意,但是真懒怠啊,若日日如此,是刀也别练了,山也别巡了,夏三伏冬三九就全窝在温柔乡里头睡大觉。
温柔乡。
她不自觉笑了出来,是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和这个词扯上关系。
“想什么呢?”
身后,花灼的声线带着初醒时的鼻音,困猫儿一样,柔软又暧昧。
咏夜想转身,略动了动身子,有点紧巴,很困难,好像动不了。
花灼抱着她,用一种五花大绑的方式,一手箍着腰,另一手捆着肋骨,生怕谁跑了似的。
而且似乎并没有松绑的打算。
而咏夜倒也不介意在这个怀抱中陷得更深一些,索性往后靠了靠,仰起头来,正偎在他的颈侧。
那狐狸立刻贴过来,鼻尖在咏夜的鬓边轻轻蹭,带着些许的凉意,又转瞬即逝,变成耳鬓厮磨的温热。
呼吸纠缠在一起,他笑着追问:“说嘛,想什么呀?”
咏夜眨了眨眼,颇为认真地同他掰算:“想什么......想周幽王、想商纣王,还想汉成帝。”
“嚯......”花灼埋头在她的肩窝,贴得太近,咏夜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笑起来时胸膛的震动,以及扫得人锁骨痒痒的他的发梢。
“中山神主,这么昏庸啊。”
他调笑着,咏夜只觉温热的呼吸顺着领口扑进来,火星似的,有一种极微小,又极热烈的东西,一路蔓延到脚尖。
让她不自觉绷直了后背。
“昏庸......昏庸怎么了呢?”她用手指卷着花灼的头发玩,有佯装淡定的嫌疑,身体是紧张的,但嘴巴还要反驳,“他们可是这世上最快活的三个人。”
花灼愣了愣,笑了,咏夜也有点想笑,说不清是什么样的心情,反正就是想笑。
“什么时辰了?得起了。”她拍了拍腰间那只手,连同着把脑子里那些个商纣王也拍出去。
花灼配合着松了松环抱,但没完全松,只够咏夜将将回过身子,又顾及着他一身的伤,更不敢使力气。
“熬了好几天,不多睡一会吗?”花灼拿着此番说辞,将人继续往怀里带。
“昨晚睡得挺好的,不觉得有多困了。”在极其有限的空间里,咏夜仰起头,无处安放的双手随意勾在他的颈后。
他的眼睑微不可见地动了动。
“昨夜是谁,没说几句话就睡死过去了。”
咏夜眨巴眨巴眼,不解其意,花灼便接着道:“半醒不醒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是真还是梦。”
明白了。
这一晚,对于自己来说是安稳好眠,但对于花灼来说,似乎并非如此。
咏夜抬起眼,花灼的皮肤在晨光中泛着细缎一般的光泽,漂亮得惊心动魄,她忍不住上手摸了摸。
花灼回应着,往她手上贴,眼中酝酿着浓稠的温柔,还有克制着的欲望。
咏夜全都看在眼里。
她微微用力,将人勾到近前,几乎让花灼依附在自己身上。
她扬起脸,说:“来。”
花灼轻喝出一口气,倏而吻了过来。不似昨夜那般急迫,而是缓慢地在她的嘴唇上辗转厮磨。
他终于也拥有了心上人授予的底气,可以餍足地品尝此时此刻的爱欲。
温软的感觉,还有点痒,咏夜的唇角被吮得发红。
她去推他下巴,笑道:“怎么跟小狗一样。”
花灼闻言扬了扬眉角,收了牙齿,一口咬住了她的手,自然是不疼的,但有一种温软的触感流连过掌心。
咏夜身子一抖,被吓了一跳,然就在这个猝不及防的当口,花灼托着她的肩胛,翻身倾压而上。
她下意识伸手推拒,触到胸前的绷带,又赶忙着收了手。
花灼将她的在意看在眼中,只心说,好绷带。
咏夜只怕这么撑着身子,难免扯着伤口,花灼却浑不在意,只顾捧着脸去亲她,揉捏着下颌,循序渐进地往口齿中索求。
咏夜想说话,但说不出,拍着他的手臂呜咽。
花灼略停了停,她方得了空,长吸一口气道:“不行,你的伤口......”
“倒是有点疼。”花灼舔了舔嘴唇,语气轻松,仿佛事不关己。
“那你还不......”咏夜觉得这人怕不是疯了,“停下”还未说出口,就被花灼抢了先。
“那神主,可该教我轻松些。”
“什么......”又是话说半句,咏夜觉得背后一空,整个人就被带了起来。
花灼跪坐着,将她的手臂捞过来,架在肩上,低下头就要继续。
“等一下,可以了。”咏夜想挣开,又碍着他满身伤口不敢使劲。
“不行。”他轻轻浅浅啄着,含糊道,“我害怕,这一切都是做梦。”
“不是......”咏夜才开了口,就被堵了回去。
她承受着、应和着,顺便腹诽着,你害怕个鬼哦。
什么真的假的,梦的醒的,哪有什么害怕神官惶惶不安,全是邀宠的圈套罢了。
她仿佛应该不满,但好像也没那么不满,既然早知他是个狐狸,圈套面前,又何必纠结跳与不跳,更何况圈套也是要用真心去编织的,跳呗。
花灼察觉到,自己获得了某种纵容,以及默许。于是他侵入进去,无法无天地,将这个亲吻中所有的柔软、濡润、温热,将每一丝声音,每一口气息,全都含入自己的唇齿间,吞咽进身体里。
食髓知味,他愈发觉得渴、觉得不够,急不可耐。
咏夜喘不过气,胸口起伏得厉害,喉间发出含混的抗议,他放开片刻,容她呼吸。
“神主能不能再说一遍?”并不多留分毫的空隙,他只说了这不明所以的一句话,便再次含住了咏夜的唇舌。
辗转、吞食,短暂的耳鸣中,咏夜再次被他松开,恍惚听见他的声音,扑朔着滚烫的气息:“神主再说,要我爱你......”
不等回应,复又欺过去。
“一万年......”
“谁也不许......变心。”
间段的呢语,堵截在每一个他为她留出的气口中。他像一个娴熟又狡猾的操纵者,拿捏着严丝合缝的节奏,操纵着咏夜的全部感官。
咏夜不自控地半张着口,被他侵占着。模糊的视线和模糊的喘息声获得了某种通感,间或的窒息感让她的意识游蹿着往上冲。
混乱的情动,激得她眼眶发红,浑身都在躁动,在发抖。
狗东西。
她在心里骂。
这么下去,迟早有一天怕是要断送在狐狸身上。
她开始撕扯花灼的衣领,但花灼没有停下。
院中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但他们谁也没顾得上察觉,直到房门被叩响,小药神的声音也随之传来:“竹苓,来给花灼神官看诊。”
花灼显然听到了,那么一个瞬间,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没有停下来。
咏夜拍打他的肩膀,无果。
敲门声再次传来,这一回,她火了。
她一把拽住了花灼的头发,趁他惊讶吃疼的空隙,生生将他扯开了。
花灼欲惊呼出声,咏夜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顺势将人往被褥中一按,单手钳住了他的口,只余下半截浅浅的呜咽。
紧接着,她强行平稳了呼吸,朝门外喊道“小药神稍等片刻,马上来。”
一气呵成下来,再低头一看,只见花灼被捏着口齿,捂在被子里,全身粉红成一片。他没再出声,只是胸口剧烈起伏着,露出求饶的眼神。
咏夜俯下身,近乎压迫着靠近,伸出一根手指,抵在那封缄着他唇齿的她的手背上。
“忍着,不许出声。”
说罢,咏夜顿了顿,看他这幅身不由己的样子,突然产生了报复般的快感。
花灼的呼吸急促,眼睛泛红。咏夜却反而又上了一只手,愈发捂紧了他的口鼻。
然后低下头,对着他的喉咙咬了一口。
花灼猛然仰起头,身体一瞬绷直,近乎失控地战栗。他竭尽全力克制着喉间的呻吟,在窒息的边缘,一滴眼泪流下,像滚烫的珍珠,落在咏夜袖口。
咏夜终于松开手,丢了一条薄被将花灼蒙头罩住。
她整理着自己的衣襟,隐约听得见身后大口大口的喘息声。
“快收拾。”她发出警告,“别唐突了小药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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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苓进屋时,似乎一切如常,只觉得窗子似乎开得有些大,过于通风了。
她和平日一样切了脉,开了新方子。
花灼严严实实裹在被子里,连同半张脸都蒙进去,依着咏夜的警告,体面得像个需要隔三层帷幕悬丝诊脉的贵妃。
他的伤势已不再险要,余下就是养着。
“伤口还好,需静养,万万不可再动荡。”
“自然自然,不敢动荡。”花灼乖巧地扯谎。
竹苓眉心微跳,忍下没拆穿他。又叮嘱了几条日常的禁忌,顿了顿,还是没忍住道:“纵欲太胜,也是动荡。”
花灼难以置信,他冤枉、他不解。怎么就纵欲太过了,怎么摸了个脉,就判决纵欲太胜了?
他扯着眼睛找咏夜。
人呢?
刚才还在的,人呢?
“共犯”跑路了,他只好板了板脸,独自硬撑。
“小药神明鉴,我们虽然不够......不够安静。也并未做什么,太胜的事情......”
他刻意用了“我们”,并把这两个字咬得稀碎。
竹苓不咸不淡地瞧了他一眼,复又低下头写方子,幽幽道:“不一定非要做出来,起了太胜的心思,也叫动荡。”
“也......我没有。”花灼不折不挠。
“你看还是不看了?”
开方子的笔端一杵,竹苓忍无可忍,皱着眉头盯了他一眼。
“看看看。”花灼举起双手认怂,“谨遵小药神医嘱。”
竹苓告了辞,某位失踪的神主登时就从外间晃进来,端得风轻云淡送人出屋。
大门一合,二门一闭,她又晃回来,站在床边不远不近的地方,屏着嘴角憋笑。
花灼也瘪着嘴,一脸的愤愤。
主仆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是忍不住都乐了出来。
咏夜上前去,看竹苓开的方子,药品、补品、医嘱、禁忌,白宣轻薄,可动辄这么一沓子拿在手里,很有存在感。
“这都成药罐子了。”咏夜不禁担忧。
“幸而还有命喝药。”花灼背着光,自下而上看着她,自打醒过来,他就记挂一个问题,“你呢,有没有受伤?可请小药神看过?”
那天他亲眼见着咏夜单挑几十武卫,一人双刀对抗整座军阵,如同雌鹰飞越于惊雷之中,光是看着,就令人胆战心惊。
更何况,她当时浑身浴血,就跟刚从活地狱里爬上来似的,怎么可能不受伤。
但咏夜却摇了摇头,连她自己都觉得惊异。
“按理说,总要留伤口的,我自己的本事自己知道,那不是个能轻易应付的战局。但我身上确实没伤,安顿好之后,小药神也看过,只开了些安神的汤药,没有别的了。”
她回忆着,略显出迷茫。
“说实话,我不太记得是怎么杀出来的。只记得当时兵荒马乱,而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杀人。那种感觉就好像浑身的血都变成了沸水,烫得你站不住脚,必须要杀起来,不停地杀,不然心脏就会爆裂。就好像......”
咏夜措了一下辞:“就好像那股子凶悍的杀意跑在前头勒着我,我的身体必须要跟上它的势头,不然,就会被它勒死。”
说罢,她顿了顿,似乎觉得这个形容不着边际。
静默的片刻,花灼却突然问道:“大朝会迎兵礼,和那天的感觉很像吗?”
他不说咏夜几乎快忘了,大朝会那日,她就是这般浑身滚沸,心脏狂跳,差点上不来气。
“像。”咏夜肯定道,“但也不完全一样,这次稍好一些,不那么难受。上一次仿佛突发恶疾,憋闷。这次,至少可以顺应这种感觉......”
她没有说下去,因为花灼的脸色不太好,他在内疚。
“顺应这种感觉,孤身入绝境,是因为我......”
“是因为谭延昭。”咏夜纠正他,“他要杀你,我便杀他。就这么简单。至于这怪毛病从何而起,我会搞明白的。但不是现在。现在的当务之急在你。”
“你得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等出了逐神坎,就去拜见天帝,药神看不出来,那这毛病八成和天帝强铸仙体、封印邪魂脱不了不关系。至于我......”他笑了笑,倒是颇为乐观,“如今有了谭延昭这条线,那就顺着追下去,追一步看一步。”
咏夜的表情却愈发凝重起来。
“我的意思是,当务之急在你的身子。你......”她空张了张口,话到嘴边还是咽下去了,只是来来回回翻看那摞药方子,不再说话。
翻着翻着,只觉腰上一紧。花灼正循着衣带,一点一点将她拽近,然后手臂一框,咏夜就被半抱半揽坐在了床边。
“你有话没说完。”他伸手抢走了那用作掩饰的药方子,看着咏夜的眼睛,就这么等着。
咏夜轻声:“我原本没有说这话的立场。”
“你有。”见她没反应,花灼又道,“你有的,你想说什么都可以。”
咏夜缓慢地叹了一口气,终于决定将心中所想说出来,这些话,在花灼生死未定的这几天里,一直拥堵在她的胸口。
“你还要继续下去吗?”她没有直接点明,但此言何意他们彼此全都明白。
“要。”花灼没有犹豫,“这是飞廉托付给我的最后一件事,我想把它办好。”
“即便会搭上性命?”咏夜的声音很轻,轻到仿佛不忍心说出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从前,对于飞廉一事,她总是比花灼本人还要积极冒进些,起初只是想尽早作个了断,再后来,是为了花灼的清白。即便知道前路凶险,但他们干刺客的,想做成什么事不凶险?谨慎些,受些磨难,总是能把难关捱过的。
但现在,当她真正开始将花灼——她的爱人纳入到自己的生命中时,她开始犹豫了。尤其是,在陪他挣扎过生死之后,咏夜突然觉得,只要花灼能好好地活着,在自己身边好好活着,什么都无所谓。
花灼挪了挪姿势,将她抱得更近了一些,这样在身后依偎着,咏夜看不见他的脸,只能听见他的声音中带着笑意。
“我很开心。你忧心我,我很开心。但是......”他说着将咏夜的手拢在自己手中,似是安抚,“从暗牢出来之后,突然得到师父遗命,说实话,那个时候,我这条命,只为了这一件事活着。”
咏夜不由得侧过脸来,她有一个令人心悸的猜想。
花灼承认了这个猜想,但语气却很轻松,“我打算过,完成师父的嘱托后,就去死。你别这个表情,这个结果已经很好了。”他甚至还在打哈哈,“你也知道,飞廉这事有多险,没准死在半程也说不定。哎!你别......”
胳膊上被毫不客气地掐了一把,他倒也毫不遮掩地委屈痛呼,顺便攥紧了咏夜的手。
“我现在不想死了,早就不想了。从喜欢上你开始,我越来越觉得,我得完成它,我的过去,所有不堪的事情。你明白吗?这是一个结尾,我得了结它。只有这样,我才能往前走。”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跟你一起。”
他原是绑着石头凫水的人,无期无望地沉浮在水面线上,太累了。不如卸了力,沉到塘底去,一了百了反而轻松。
但现在不一样了,既然想狂奔到月亮身边去,就得把浑身上下的重担、污秽全都甩脱,得挣扎出来,从他自己的死水里逃出升天。
无论是作为赤诚的爱慕者,又或失意的追求者。都要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地到她身边去。
一时间,咏夜说不话,她的喉咙好似被什么情绪堵住了,陌生的情绪,她并不排斥,只是觉得从喉管到鼻腔,尽是酸涩。
默了一会儿,她张了张口,轻声说:“我不在乎的。”
“我在乎。”花灼将她抱得愈发紧,“我在乎,所以放我去做吧,我真的觉得,离真相就差最后一步了。”
咏夜背着身没说话,眼睛发胀,眼泪被生憋了回去,她吸了吸鼻子,花灼便循着这点小动作凑了上来。
“怎么哭了?”他笑嘻嘻的,语气却放得极软,伸手试探着想掰咏夜的脸,“我看看,给我看看,别哭啊。”
咏夜一甩下巴,将人撇了,有些被撞破的羞赧,与平日里反差开,倒像个气急败坏的猫儿。
她扭着脖子硬犟了一句,“怎么就知道,最后一定会同你在一起。要是我就不呢?”
“那我就只能跟在神主后面。”花灼将额头贴在她的颈侧,呼气呼得人痒痒,“跟着,眼巴巴看着,风吹着,雨淋着,雪冻着,刀子下在我上。神主见我可怜,舍个屋檐给我,我就满足啦。”
又来了,他这是顾过命来了,信口接话的技能又占领高地了。
按道理,咏夜合该给他一眼刀,他自己也是这么以为的。
但并没有。
他只觉得怀里的人略静了静,然后忽然转过身,将自己紧紧抱住了。
咏夜紧贴着他的心跳,呼吸里都是他身上清苦的草药香气。
她知道狐狸在打哈哈开玩笑,但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很害怕这玩笑里真有几分实话,她更不敢细想,如果当真拒绝了他、抛弃了他,会怎样。
从前不知道,但现在知道了,他看似轻松无谓的外表下,曾经抱着怎样的颓唐。做完这件事就去死。又或是,为了谁决定继续活。
她不希望他这样,不该有什么人或事,比他自己更珍贵。
“怎么了?”花灼隐约察觉到了她的情绪。
“我们继续往下查。”咏夜抬起头,她的眼睛很亮,也很坚定,“我帮你,无论你想做什么。”
花灼笑了。那是一种不再掺杂任何担忧、谨慎和试探之后,纯然的笑容。
他再次收紧了怀抱,让他们紧紧贴着彼此。
“可以再说一次吗?”他的声音有些发闷。
“什么?”
“喜欢我。”
咏夜合着眼睛,说,好。
再说多少次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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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午,那一摞药方子熬成了,熬得整个北市监的空气都泛着苦,就跟从药汤里泡过一遭似的。
花灼服过药就歇了,眼下,就他那四面透风的身子骨,若再不谨慎养护好了,真相不真相的,他别先中道崩殂了。
二人合计,待到晚膳后,外头静下来,便要找十一娘叙叙“衷肠”。但彼时日头刚斜,花灼睡得正沉酣,咏夜为他拢好床帘,轻手轻脚出了屋。
北市监内铺着一应的深色石板路,粗粝但是平坦,走上去很合脚,路边植的,都是些寻常树木,胜在枝繁冠茂,遮盖下格外阴凉舒适。
咏夜一路走,一路盘算。
这个十一娘,原本可以一走了之,却还是主动上门来,践行当日的约定。
但经此一遭,咏夜实在不敢将“信守承诺”四个字冠在她身上。
晾她好几天,既是在等花灼的伤稳定下来,也是要将人扣在手里,可不敢再来一出墙头草两边倒的戏码,真是要了命了。
当她慢吞吞来到十一娘所在的别院门口,不由得揉了揉太阳穴。
论心思算计,她是一点不精通,她能做的,最多就是条分缕析,择韭菜似的,好的、烂的,掰扯出所有的可能性,放在眼前选罢了。
所以,只盼着十一娘心里的小九九别再节外生枝,只盼着逐神坎这遭九曲十八弯的阴谋暗算统统见鬼去,来点爽利的直肠子吧,再也不想跟蜂窝煤对坐打算盘了。
咏夜深吸一口气,敲开了十一娘的门。
开门迎接她的,是西明夫人的近侍,放眼望去,屋内空空如也,根本没有十一娘的影子。
“见过神主,夫人命我在此恭候神主,烦请神主与神官在问询十一娘之前,先与夫人一叙。”
多恭敬,一口一个神主。
神主本人只觉得心里好累,好疲累。
蜂窝煤,全都是蜂窝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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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西明夫人带着好酒好菜来访。
坏消息是,西明夫人果真有自己的一盘棋,行是借刀杀人的路数。
好消息是,花灼和咏夜,并非盘上的两颗用之即弃云子,而是执棋之人,西明夫人不介意将自己的谋划和盘托出。
她只带一个随从,仍是那个刀客,当下卸了刀兵,被遣到门外守着,闲杂人等一概不准接近。
西明夫人盈盈落座,先提了一杯酒。
“我私自将十一娘带走,此举唐突,要先跟神主与神官赔罪。”她自罚一杯,继而道,“不瞒二位,我的确有些私事要问她,但除此之外,我这里有个消息,此时拿出来,对我们都有利,我盘算着,需得在问询十一娘之前,先知会了二位才好。”
花灼笑了笑,他倚着软塌,柔声细语:“少时就听师父说起,北市西明夫人,是逐神坎的第一爽快人,如今亲见,果然如此。那我也摊开来说话,不知夫人所说的消息,是否和先师飞廉有关?”
西明夫人眼中略闪过一丝惊讶,颔首道:“正是。”
她没有继续往下说,花灼会意,又问:“那么夫人,想与我们作些什么交换呢?”
“我要钉死谭延昭,让他永世不得再回逐神坎。”
西明夫人的条件很合理,咏夜略宽了心,他们有共同的敌人,是同一个战壕里的蜂窝煤了。
钉死谭延昭,那敢情好,咏夜打心底里想要他的命,但这个事吧,看着简单......
“我明白夫人这些年的苦衷。”
花灼此言并非虚礼,逐神坎南北分立,看似势均力敌,但南市卿与世外司交情甚好,处处压北市一头,这是整个仙界公开的秘密。早在年少时,花灼曾过手逐神坎的风事公函,南北资源悬殊之大,几乎可称荒谬。
天帝无为而治,世外司顺理成章当了大王,于是谭延昭也就有了把一切荒谬变为合理的倚仗。
“我想没人比夫人更清楚谭延昭狡兔三窟的做派。”花灼摊开手,给对方一种开诚布公的姿态,“这几天的事,谭延昭谋划得滴水不漏,给他定罪容易,但若就事论事,递到西王母那里论处,是革职难,死罪也难。但若真要行事......”花灼收拢了掌心,“现在是最好的机会,只不过缺少一个新的契机,想必夫人来找我们,便是带着那个契机。”
花灼心中明镜一般,西明夫人与谭延昭隐忍暗斗这么多年,堪称卧薪尝胆,现在一朝举事,必然不会将胜算赌在谭延昭计谋有失上。她必然是掌握了什么旁的隐秘,或许可以从侧面破局。
西明夫人笑道:“神官三言两语,就将我的底牌点成了明牌,那我也不藏着掖着。当下,谭延昭重伤,借机让他死,最干脆利落。但仙界续命的法子千千万,我在寂灭司那位杀神面前更是说不上话,所以,对于北市卿来说,赌他死在牢里,是下策。”
花灼与咏夜不约而同地扫了一眼对方,微不可见的对视中,他们获得了某种共识。
“那对于西明夫人来说呢?”咏夜提了酒杯,西明夫人亦举杯相应,青玉相碰,玎玲作响。
西明夫人饮尽杯中酒,大笑:“对我来说,谭延昭还不能死,他活着,才能供认。就算死,也不能死在眼下的案子里。不然这杀人的名头就会落在神主您身上,虽然明面上都说仙界法度管不着逐神坎,但怎么着也是市卿,真报到九重天阙,是个麻烦。”
西明夫人杀人,愿意舍近求远,看得出来是诚心结盟,更何况她守着一整个北市,全副身家在此,实在没道理耍过河拆桥的伎俩。
“夫人高义,救助之恩无以为报,此番若能帮上夫人,我们自当倾心竭力,但逐神坎这桩事......”咏夜说着看向花灼,征求他的意见。
花灼微微颔首,顺带接过了她的话:“不瞒夫人,我们二人之所以来逐神坎,实则与先师之死有关,虽然卜神台早已定了我的罪......”
西明夫人忙不迭摆摆手,仿佛要扇走什么晦气东西:“我从来不信他们的鬼话,用脚指头想都知道,不可能是你。”
紧接着,她捋顺了其中因果,试探问道:“所以,飞廉的死,和逐神坎有关,和南市有关。谭延昭这么一个油腻子,竟然会为了十一娘对山神官下杀手,这么明晃晃的因小失大......所以当年的事,他一定脱不了干系。这么一来......”她的手指急促地点着桌案,思忖道,“对,这就对上了。”
“还请夫人明示。”花灼不由得向前探了探身子,他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西明夫人所知的秘密,或许可以扭转乾坤。
“当年,飞廉最后一次来逐神坎,曾问过我一些旧事。之后不久,他便出事了。当时我就隐隐觉得有蹊跷,接着你就被定了罪,一去经年,就这么淡漠了。这回我出手帮你们,一是谭延昭得了报应,我心里痛快,二则,风神仗义,从前没少帮过北市,他不在了,恩情,我自要还到他徒儿身上。刚刚听你们一说,我忽然觉得,这件事或许比我想象的更复杂。”
据西明夫人所言,一切要从百年之前,飞廉最后一次来逐神坎说起。名义上,他是作为风神巡视查阅各地风账,籍册上清清楚楚标记着年月,和他到青要山的时间前后脚,正好印证了武罗的说法。而名义之外,他向北市卿询问的旧事,便耐人寻味了。
那又得往前数很多年,逐神坎曾发生过一场席卷南北市的风祸。起因是南市用来调配风雨的大钟出了故障,那时候,大钟被高高安置在楼阁之上,看守的小厮擅离职守,乃至钟停摆多日无人察觉,大量的风闷在里头无处疏散,到了极限,钟毁风破,掀起了一场灾难级的大飓风。
“我记得当时寒冬腊月的,先是大西北风连刮,后面又起了暴雪,房子几乎全掀了,难民成片,还闹伤寒。此祸过后,安置、重建,花了好些年功夫才恢复元气。这件事不是秘密,无论世外司还是九重天阙,都知道,都有记载。所以时过境迁,飞廉单拎出此事来问我,倒是奇怪。”
西明夫人回忆,飞廉当时调了北市对于这场风祸的记录籍册,细看过后,与她确认了北市的损失。
又问:“据你所知,南市受灾境况如何?”
当时,南北各自忙着赈灾,再加上两方实在不是互通有无的关系,西明夫人对谭延昭那边的情况并不了解。要说唯一的交集,便是北市接收了不少流亡过来的难民,他们在南市活不下去,只能另投生路。
“我也是从南市难民口中得知,风祸当日,谭延昭并不在城中,他带着一队亲卫到世外司述职去了。”
“寒冬腊月述什么职?”花灼蹙眉,“没记错的话,逐神坎应是五年一述职,因世外司的仙从入冬起就要准备天帝大朝会,故而将其治下的述职时间定在立秋后。”
“那狗腿子不按规矩办事。”西明夫人不屑,“是今天得了稀罕玩意儿,送到世外司巴结,明天闲得没事干,也去世外司,人家门口的小雀儿都没他叫得勤。”
花灼与咏夜都被逗得一笑。
西明夫人挥挥手:“嗐,说回正经的。那次的风灾着实厉害,南市自不用说,连我们这边也损失惨重。该说不说,我虽然看不上谭延昭,但他这个人心思确实周密,驭下的手段也高。他在南市监地下修了一个石库,飓风一起,他手底下那群人竟然还顾得上搬运契书和账本,地上的屋子全掀了,地下的东西保住了。”
咏夜抬眉,不带情绪地插了一句:“他倒是挺有远见。”
“他这远见,叫自扎扫把,自扫门前雪。就该多修几个石库,遍布全城应急避难才对。他倒好,就修自己脚底下一个,文书账本,还有他那些珍玩宝贝是保住了,百姓还不是都成了难民来敲我北市的大门。”
西明夫人喝了口酒润喉,复又想了想,也就这些了。当年飞廉来得仓促,问的又是陈年旧事。
“现在想起来,总觉得对不住风神,关于那场风祸,我知道的消息不多,也不知道能不能帮上他,只可惜后来......”
西明夫人没说下去,忆起故人难免伤感。咏夜沉默着,飞廉不是她的故人,她没法感同身受地说些宽慰话,只能默默为西明夫人斟满酒杯。
“夫人莫要自疑。师父的死......”花灼的声音很轻,本以为过了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事,余下的就只有对真相的执念,悲也好,憾也罢,应该释怀了。但当细碎往事被摆上桌面时,故人的影子再现心中,仍旧黯然。
他顿了顿,定下情绪,朝西明夫人一拱手:“我一定会查明真相的,多谢夫人相助......不管是对先师,还是对我们。”
西明夫人兀自饮尽了杯中酒,仿佛自嘲:“瞧我这,现在可不是伤感的时候。对,对了,十一娘。我不了解这个小姑娘,但对她与神主您的恩怨,略有耳闻,这么看来,不是个简单的。”
咏夜笑笑:“是有些冲突,恩怨谈不上,恶人是那谭延昭,她没得选。”
“求生嘛,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西明夫人颇有感触,末了又神秘道,“我之所以先将人扣下,其实还有一层顾虑。不是我恶意揣度,当时她同你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尚可临时倒戈。如今已得了自由身,却找上门来,若真是惭愧报恩,自然皆大欢喜,但毕竟有那样的前科,咱们不得不防。可巧,我这北市里头,就有她的把柄,或者说软肋也行。”
西明夫人所言不虚,在这一整桩事里头,她虽然只是一个旁观者、局外人,但她手里捏着的消息与人,实在够准够狠。
“就在最近,我收留了一个南市的姑娘,名叫辛然。真是不问不知道,她竟是须尽欢逃出来的。帮她出逃的人,就是跟十一娘一块儿来的那个,叫......曲襄。”说着,西明夫人从袖中掏出一块玉佩,“这是辛然的贴身之物,若十一娘真不配合,就拿出来吓吓她们,帮已经赎身的欢人逃脱主家,是能定罪的。刚得的自由身,可就又玩完了。”
说罢,西明夫人兀自抽了抽嘴角,仿佛浑身难受:“我还是希望别到那一步,拿强权定下的法度压榨平民,这简直就是谭延昭才会干的事,好用,但真脏啊。”
咏夜笑着宽慰道:“夫人放心,我们至多唬唬人,不会来真的。”
西明夫人这才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
“总之,无论飞廉的事,还是旁的,但凡有什么我能帮上手的,我一定尽力。”
花灼略略思索,道:“还真有一事,劳烦夫人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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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灼想托西明夫人安排一场对于十一娘的“三堂会审”,第一堂是花灼和咏夜,西明夫人为二,第三则是云涯,她往来南北,掌握着谭延昭审讯的情况。
这三堂都是自己人,分别掌握着关键信息,经过西明夫人这一回,花灼发觉逐神坎这一摊子事,不仅时间线拉得长,还千头万绪的。单独看可能只是小线头,但若凑在一起,说不定能拼出些什么重要的消息。
如此,还得让所有手握线索的人聚在一起才行。
西明夫人即刻便去打点安排了,屋中突然静了下来,他二人说了几句后面的安排,便又闭口不言,屋中更静了几分。
在咏夜面前,花灼很少这样闷着,于是咏夜便察觉,他的情绪不太好,从刚才开始就不太好。
咏夜并不擅长在这种情况下挑起话题,她走到花灼身边去,轻轻抱住了他。
“我没事。”花灼回拢住她,声音闷在她的衣料里,听不出情绪,“就是细数起师父从前的事,恍惚觉得他好像还在。”
咏夜的手指浸在花灼的发丝里,轻柔地梳捋。
“都会好起来的。”她又觉得自己的语言实在贫瘠,只能将人抱得更紧。
花灼没有再说话,但很明显心情好了起来。
现在就很好,他想,如果能永远这样下去。
一定要这样,永远。
一定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