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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番外1(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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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江南是极少下雪的。

      云沉沉地压下来,下的也大多是冻雨。

      淅淅沥沥,淋淋漉漉,冻得人心尖直打颤。

      这时候,有个火炉就很重要了,围着火炉喝酒聊天,暖洋洋,热烘烘的,欢欢喜喜,舒舒服服。

      她已经快喝完那一坛子青梅酒了。

      他忍不住去看她泛着水光的唇,有一下没一下去蹭着从酒坛里倒出来的最后一杯酒。有些分辨不了她到底醉了没醉。

      如果说她没醉,方才为何会做出那样放|浪形骸的事来?

      如果说她醉了,为何神色却依旧很从容,制止他时,行事也很……稳妥,既没有突然抽身离开,也没有用力推拒——要知道对冲昏了头的男人而言,逃避和抗拒都只能起到反效果。

      红露撑着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怎么,回味无穷,还想让我再轻薄你一次?”

      他闭了闭眼:“你一个姑娘家……”怎就学了这一副流氓做派?

      红露嗤笑一声,懒洋洋地将手肘撑在一旁的凳子上:“咱们这是酒也喝了,流氓也耍了。你到现在也还没说,到底是来找我做什么的?”

      她随意地摊手:“如果你是觉得我踹的那一脚让你自尊受损,那大可不必。龙渊阁那一炸,你欠我一条命,我也不要你还了。咱们桥归桥,路归路,你开你的武库,我活我的糊涂。将来等我成年,若有幸再见到,你……”她轻佻地上下打量他的身材,咬唇痞笑道:“你如果还是这么好看,也还没有妻妾,我倒是不介意与你春|宵一度。”

      他无言以对,闷闷喝了一口杨梅酒:“你说你不是红露,那你是谁?”

      红露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手里的酒坛:“我啊……我就是,一个孤魂野鬼。”她灵感忽现,兴致勃勃地开始编故事,“其实我是专吸美少男精气的狐妖,专门逮着你们这些纯情美少男骗……”

      他打断她的胡说八道:“你叫什么?”

      她愣了一下,目光移向窗外,黑沉沉的一片,只有客栈的灯笼印在水中反射出橙黄的光:“我叫……”

      “诶,客官,您的酒!”小二敲响了门,他起身去取了酒和炭,再回来时,她已然半闭着眼,有些困乏地趴在椅子上打盹。听到他重新坐回棉垫上的声音,又懒洋洋地睁开,伸手跟他讨酒。

      “青梅的?”

      “杨梅的,味道也不错。”她挑了挑眉,戏谑道。

      他手指紧了紧,喉结微动。

      但很快控制住,不动声色地将那瓶杨梅酒扔给她。

      她秀气地将酒倒在杯中,小小地吃了一口,“斯哈”地打了个抖,被这冷酒冰到,她把酒瓶放到炭火边温着,漫不经心道:“我原先也叫红露。或许是因为姓名一样,所以才会在她身上还魂吧。”

      她抬眼:“你呢?你原先就叫这个名字吗?蝎揭留波?是个南疆人的名字。”

      他怔怔地看着手里的酒瓶,低声道:“是义父给我起的。”

      “我原来……就叫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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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蝎子、蛞蝓、草蚁、毒蛇、蜥蜴……

      是南疆巫蛊最常见的几样毒虫。

      将他们放到一起,互相争夺、吞噬、毒性相融,就能得到一只蛊虫。

      把蛊虫们放到一起,万蛊争斗,决出生死,活到最后的那只,就是蛊王。

      “前尘往事,乏善可陈,除了杀人,就是被杀。既没有跌宕起伏的惊天逆转,也没有荡气回肠的爱恨情仇。只有枯燥无味的训练、杀人、训练、杀人……”

      ……

      “杀手不是都这样吗?喝血,吃肉,杀人……你觉得你惨吗?你为什么不去问问畜棚里那匹马惨不惨?你怎么不去问问昨晚接待了你的几个师兄,一个铜板没拿到,还死无全尸,被一张草席随便裹了埋在了咱们演武场旁的古拉姐姐惨不惨?”草蚁搭着他的肩,嘴里的草杆一晃一晃的,“哎呀,蝎子啊,想那么多干什么?我们是什么东西啊?什么都不是!阴沟里的一条蛆虫而已。没有了父母,侥幸没死在饥荒里,如今有肉吃,有酒喝,有女人睡的日子已经是偷来的了。你就安安心心,活过一天是一天,啊,别胡思乱想。”

      ……

      “古拉姐姐……”她眨了眨眼。

      “我曾觉得,你很像她。”他的眼神空洞冰冷,“她……十三四岁吧,或者还要小一些。暗门子的姑娘,她娘压着她接客,挣些家用。”他喝了口酒,殷红的酒液从唇角溢出,顺着下颌流进衣领里。

      “我与她不是很熟。那时我还小,很小。只记得那时,师兄们,带我上她家去,让我看着门。我一边练暗器,一边盯着那门看,听到她在里面哭。

      “那个下午,其实她逃了出来。她求我让她出去,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于是,我把门打开,她娘站在门外,把她推了回去。”

      红露喃喃:“……那你可真会说话。觉得我像她。像她哪?暗门子?哭?还是被分尸,一张草席裹了埋掉?”

      跟蝎揭留波学说话,每天一个直男母单小技巧。

      他很坦然:“就是你骗我的那些话。让我觉得,你和她一样,卑微、凄惨,不甘于自己的命运,所以,拼命抓住一些稻草往上爬。只是,你比她幸运。你遇到了那个能把你救出苦海的人。”

      红露恍然大悟,她明白过来,摇头笑了起来:“不,不不。”

      她拿起杯子和他的酒瓶撞了一下,在他迷惑的目光中叹息:“你不是觉得我像她,你是觉得,我很像你。或者说,我们都很像。”

      “杀手、妓|女。这世上最古老的两个职业,没有尊严,没有灵魂,听起来,主宰他人|欲|望与命运,风光无限,实际上,永远,身不由己。”她摇着头轻笑,“是,我很幸运。我不是红露,变成孤魂野鬼前,我也是个日子过得还不错的……普通女子。”

      她看向窗外,窗户半掩着,冰雨还在继续下,有冰珠子砸进了屋里,弹了两下落在她手边,很快又融成了一小滴雪水。

      “我很有幸,也曾被万众瞩目,被万千人喜爱,声音被无数人听到,苦痛被无数人关怀。所以我死的时候,也许会有许多人为我悲伤,为我可惜。或许是因为曾经得到过,所以,我才更明白,一个普通人的苦痛,在别人的口中,是多么……”

      “无关紧要。”

      “为人所爱,世人会为你受到的一点难看脸色,悲叹哀婉,夜深难寐。”

      “不为人知,你呕出的血,镌上诗文,人家也只会赞叹诗人的笔墨隽永,风月无边。”

      “你读过《琵琶行》吗?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啊……一个江州司马,觉得自己可怜,与一个琵琶女共情了……他的沦落是官途不畅,人人哀叹啊,怀才不遇,千古流传。”

      “可琵琶女的沦落呢?谁知道琵琶女后来怎么样了呢?”

      “那些风月背后的寒凉尸骨,谁会在意?谁曾在意?”

      “寂寂无名,枯燥乏味。入不了史家的法眼,也经不起文人的刀笔,那就是我,是红露,云栽,是这万千红尘风月客,本来的命运。”

      他看着她,眸光幽深复杂。

      红露一口将杯中酒饮尽,又给自己满上一杯,

      “啊,好像说得多了点。”她叹了口气,“我看起来是不是很像在说教?对不起,我有些不清醒了,直播做多了,特别能输出。我说了这么多,该你说了。”

      “……”他缓缓道,“你说得对。”

      红露:“……”

      她抱着酒坛伏在椅子上笑得前仰后合。

      这有什么好笑的?

      他迷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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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费劲心思寻我,就是来看看,我这个古拉姐姐3.0,蝎儿啵啵2.0日子过得怎么样吗?”她笑了一阵,醉眼朦胧,声音飘忽,说话却仍旧清楚得很,“我还以为你喜欢我。这么看来,你应当是……嫉妒我。是不是?”

      他默然片刻,叹息着,又喝光一坛酒,坦然道:“也许吧。我只是……很好奇。”

      “嗯?”她感兴趣地抬起头。

      “好奇……是什么,让原本无意求生的你,用出这样的招数,逃离莫怀阳,逃离我。是因为……周絮吗?”

      她想了想,摇摇头,又点点头:“或许……因为遇到了,对的人吧。”

      她费劲地仰头望灯回忆,看着头顶那只不停扑火的小虫,晃悠悠道:“我那时在想,如果我死了……师父,会伤心的吧,成岭,也会难过的吧。阿湘,会为我掉几滴眼泪,再和她的小郎君吵上一架的吧。还有温客行……温客行,肯定又要嫌我没用了。如果他们不为我报仇,我多憋屈啊,可是如果他们为我报仇,为我重新陷入这风风雨雨里,我就算死了,也不能安宁啊……所以,我不能死。我得活下来。”

      “所以,你这颗流连人间的露水,也找到了自己想要停留的花吗?”

      红露慢吞吞地笑:“能让花露流连的,那当然是四季山庄的庄花。”

      “四季山庄……”他喃喃重复。

      “你呢?和你的义父——你所追逐的梦想,所期待的目标,所想要的关心关爱,所想实现的理想抱负?”

      “……”他垂下眉眼,那一瞬间竟然显得有些可怜。

      红露摇头笑了起来,她捂着嘴,眯起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像是叹息,又像是醉意朦胧地打了个呵欠。

      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

      他追逐着一份永远得不到的认可,一颗没有心的关怀,和一场没有尽头的杀戮。

      那就是他想要的东西。

      不择手段,泯灭良知,也想要得到的东西。

      “蝎揭留波。”她昏昏欲睡,语气甜软,“人生来,不是为了讨别人喜欢的。”

      “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吧。不要把自己困在那个下午……”她伸出手,隔着虚空,在他脸上描摹。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像阳光下易碎的冰晶,又像一个虚无缥缈,醒来就会散去的美梦。

      “忘掉那个下午吧,你不是古拉姐姐,也没有人能把你推回地狱。除了你自己。”她似笑非笑,“你的药人刀枪不入,你的水晶心肝却脆弱不堪——所以你为什么不拿出你面对药人们惨叫时的铁石心肠,去面对你的义父呢?反正,你也没什么良心。”

      她的话多难听啊。

      一点都不在乎他的面子,不考虑他的心情。

      他本应该发怒的。

      可是她说完那句话,眼睛一眯,便沉沉睡去了。

      手里的酒杯倾倒,还有小半杯殷红的酒液,全部都洒在了他的黑色外袍上。

      他无奈地闭了闭眼。

      真真是……拿她没有办法。

      俯身将她拦腰抱起,替她解了外袍,除了鞋袜,将人安安稳稳地攮进被窝。

      将窗户支稳了些,炭火放在门旁,竹笼笼着火盆,烘烤着她的外衣。

      酒瓶放在一旁。

      瓶中酒尚温,他却要离开了,去赴一场未卜的前程。

      空荡荡地来,空荡荡地走。

      千山暮雪,他也不过是一只孤翼的鹰隼,义无反顾地飞越,一次又一次的凛冽寒冬。

      【番外1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番外1(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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