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比伦一夜》Joker289

6、冰山一角

　　对于一个姬妾的死，皇子殿下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情绪。
　　反而是酷拉皮卡，焦急的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殿下！塔曼遭到了恶鬼的诅咒，发疯似的胡言乱语之后从露台跳下去了。”
　　塔曼……酷拉皮卡知道这个女孩子。奴隶们说她十分害羞腼腆，连皇子殿下的脸都不敢看，不过库洛洛倒是经常去她那里，还询问过她家里的情况。
　　酷拉皮卡估计就是皇子殿下的宠爱杀死了她。
　　“我去看看。”
　　“埃雷大人，那是不吉利的……而且塔曼掉下来的时候伤到了脸……”
　　侍卫看着这位把殿下晾在一边，独自着急的西宫主人，有些胆怯的看向库洛洛。
　　“拉维耶。”库洛洛叫住了他，酷拉皮卡恼怒的回头
　　“这不是什么诅咒，殿下。”他知道一时难以同医学和巫术混沌难明的巴比伦人解释清楚，但让他真正讨厌的却是库洛洛的态度。
　　一个曾经宠爱过的女人突然去世了，他无动于衷。
　　库洛洛亲自把披风搭上酷拉皮卡的肩“小心。”
　　“……是的，殿下。”
　　不理解他这个意外宽容的举动，酷拉皮卡马上冲了出去。

　　一群奴隶正在清理地上的血污，平静的好像在扫除灰尘，效率高的出奇，青蓝色的方砖上血迹已经淡了。而尸体已经被抬走。
　　他的到来显得格格不入，显然有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您现在不是应该在殿下的怀里享受宠爱么？何必到这里来看一个失宠的女人悲惨的下场呢？”一个尖刻的声音插了进来，酷拉皮卡看着那个丰满妩媚的女人，他有些印象，似乎是出身于当朝辅政大臣的家族，名字是……
　　“忘了介绍自己，埃雷什吉伽尔大人，我名为伊什塔尔。”银青色的镯子互相碰撞着发出声音，上面的刻花涂了金漆，在夜里发出些微光芒。
　　塔曼死了……她能够独得宠爱？是她吗……
　　他没有证据，他甚至连塔曼的尸体都看不到。
　　不想跟这个女人多耗，酷拉皮卡无功而返。而库洛洛已经走了。
　　“主人……您不该去的……殿下他回寝宫去了。”黑发的孩子惋惜的对他说道，一边把桌上的酒杯收好。
　　幸好他走了，酷拉皮卡松了口气，他一直不知道如果库洛洛再对他做那种事情自己该怎么办。
　　他把目光转向正在收拾的奴隶身上，他看起来不过十一岁出头，很机灵也很直率的孩子，不像是个奴隶。
　　“你叫什么名字？”酷拉皮卡坐在床上，盘着腿。
　　“您叫我小杰就好。”他停下手里的工作，垂手站着。
　　“不用这么……恭敬，我是说，没有外人在的时候，你可以随便一些。”
　　“谢谢您，”小杰有些腼腆的笑了笑，“但是礼不可废。”
　　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说这个有些老成，但是让酷拉皮卡感兴趣的是他竟然知道这样一个书面语。
　　“你也知道‘礼不可废’？那是什么意思呢？”
　　“嗯……”小杰想了想，犹豫着答道“我想大概是……该有的礼节不能破坏的意思……”
　　“很不错。”酷拉皮卡点点头“你一直是奴隶吗？还记得家里原来是做什么的吗？”
　　“……我记得家里也有大院子，有一天官兵冲进来把所有人都抓走了，后来一直在牢里直到战争爆发，米特阿姨带着我从牢房里跑出来，之后我们走散了，我被奴隶贩子抓到……”
　　“对不起……”酷拉皮卡没有想到他还有这些故事。他当时也就只有六七岁吧。
　　“您为什么要道歉呢？”小杰很奇怪的望着酷拉皮卡，“从来没有人关心过这些，您却为什么要抱歉呢？您是个最好的主人。”
　　那双那么天真的眼睛……那不是麻木，而是真的已经习惯。
　　酷拉皮卡无地自容，这就是人类的文明吗？让人认为痛苦才是生活，而对于爱和良知疑惑。
　　塔曼的死，伊什塔尔尖刻的嘲讽，库洛洛平静的神情……还有作为“最好的主人”的自己……都算是什么呢？
　　而这些甚至不可能在历史上留下一笔，这些日常琐碎，明天就被忘光了。
　　此刻酷拉皮卡不知道，明天将要发生什么。

　　库洛洛回到寝宫之后立刻召来了玛奇和查古。
　　一个愚蠢的人可以毁掉一座城。
　　他满意的挑上了唇角，而后又好奇的想，不知道他的拉维耶，又会如何看待这件事呢？
　　而自己要的到底是征服他还是利用他；是毁灭他还是染黑他……拉维耶带来的，果然是有趣的选择。

　　连夜到后宫去处理这次事件的是总括官玛奇。
　　酷拉皮卡立刻带着小杰到塔曼生前的宫殿，这件事不是什么诅咒，如果能看到尸体就好了，就算他不会验尸，但总可能发现些线索。
　　尽管身份尴尬，小杰也一再说“我为您传达悲伤就可以了，还是不要去比较好。”，酷拉皮卡还是决定亲自去。
　　而这一次玛奇没有对他冷嘲热讽，她默不作声的行礼，示意他在旁边静静看着。
　　令酷拉皮卡意外的是，玛奇带去了几乎所有的巫医和宫廷神官，一面吩咐如何举办一场盛大的法事与葬礼，一面难过的对各名后宫派来的奴隶和侍女说——
　　“殿下伤心欲绝，塔曼大人是他最爱的女人……她多么温柔善良，怎么可能被鬼魂缠上……”玛奇低下头，像是在控制自己的情绪“这件事一定有人搞鬼，是塔曼的美丽召来了嫉妒！殿下吩咐一定要彻查此事。”
　　库洛洛到底要干什么？调查就调查好了，非要弄得这样掷地有声，让后宫人心惶惶么？酷拉皮卡看着众人不知所措的神色，心想不用到天亮，这些人的主人们也会紧张的不成样子吧？对于这些后宫来说，没有什么比发现殿下有了“最爱”的人更可怕了。

　　他抬起头，天色是一片浓厚的接近黑色的蓝，白日里美丽饱满的白色宫殿，此刻阴影错落如幢幢鬼影。
　　看久了好像非常压抑。
　　酷拉皮卡收回视线，却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现在她的神色和那天别无二致，惊慌不定并且阴郁，只是她脸色发白，还下意识攥紧了手心。
　　那个在花园偏僻处埋了什么的侍女……
　　“小杰……”他装作若无其事的唤着自己的侍从“那个侍女是哪里的？廊柱下第二个……不，不要盯着她看，装作看别处……”
　　小杰照他说的看了一会儿，却为难的摇摇头“大人，我不太清楚，她的主人可能不受宠，也有可能她不是宫里的人。”
　　……
　　酷拉皮卡迅速盘算着，他总觉得气氛不太对劲，自己没有太多时间。
　　“小杰，一会儿你悄悄跟着她，做得到吗？”
　　“嗯……”虽然小杰不明白酷拉皮卡的用意，但是他仍然肯定的点了点头，“绝对不会被发现的。”
　　看起来她的嫌疑最大，虽然从阴谋的角度来看，这有点幼稚。
　　酷拉皮卡判断她会先去回禀她的主人，再作出行动。
　　如果是这样就幸好有时间。

　　他现在正好看一下所谓的亡灵超度仪式……
　　带着青铜羽饰面具的巫师围着蒙上白布的尸体跳舞，跳动的火苗让那些刻画的面孔诡谲莫辨。而四个神官盘膝坐在四个方位上，口中念念有词。
　　这场仪式大概会有一个小时那么长，酷拉皮卡考虑自己是不是应该趁这个功夫去挖出那个被埋的东西一看究竟。只听中间跳舞的巫师大叫了一声，浑身抽搐起来。

　　“你这被超度的亡魂为何徘徊不去！”巫师厉声喝问，在酷拉皮卡看来他只是对着空气大嚷，而其他人无不胆战心惊的看着火焰照亮的一簇方寸之地。
　　巫师能够通灵，看到了塔曼的鬼魂。
　　酷拉皮卡看着他们，所有人都默不作声，一脸惊畏，除了小杰和玛奇。一个是心无芥蒂的坦诚，一个是不动声色的淡然。
　　酷拉皮卡觉得夜风很凉，于是拢紧披风。
　　“有人因为嫉妒而诅咒，使你恶鬼缠身。”
　　玛奇的话被证实，有人诅咒塔曼，召来恶灵，谋害人命。
　　库洛洛大为愤恨，下令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后宫的谣言终于一发不可收拾了。
　　玛奇是库洛洛的心腹，而这一次玛奇之后的皇子殿下的用意，则完全扰乱了酷拉皮卡。
　　对他的后宫显示自己的情深意笃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现在费婕王妃受宠，朝内大臣跋扈，边境滋扰不休，此时树立一个痴情皇子的形象有些不合适……还是他要为之后冷落米底公主做铺垫呢，酷拉皮卡认为这根本是小题大做。
　　而真正的凶手……酷拉皮卡端详着手里拍干净泥土的球茎，中间被挖空了，这是可以入毒的东西吗？
　　如果毒药可以随地取材，皇子殿下的境地也太堪忧了——说不定自己就会毒死他吧？酷拉皮卡漫无边际的想着，他的奴隶带来了让他意想不到的消息……

　　“主人……主人！！！”小杰跑进来，酷拉皮卡发现他有些发抖。“主人……是伊佛特……他……”
　　“别怕。”酷拉皮卡给他一杯搀着石榴汁的淡麦芽酒，“慢慢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孩子喝了几口平时根本无福消受的奢侈饮品，好像渐渐平复下来。
　　“我跟着那个侍女，她的主人是伊佛特，我听到他们说‘根本没想到那个方子会杀人……只是想让她出丑……谁让她根本默不作声还那么受宠’接着他们就哭起来了。我还听到那个侍女说她往塔曼的酒里倒的时候没人看见。”
　　“等等，”酷拉皮卡打断他，就算不受宠，那个伊佛特也毕竟是巴比伦皇子的后宫，有宫室就会有奴隶守卫伺候，况且宫室广大，小杰怎么会听到他们谈话呢？
　　对于主人的这个质疑，小杰稍稍有些得意“我在树林里跟过野兔和鹿，甚至还有熊，我溜进他们的庭院了，恰好伊佛特很慌张的在回廊里等着侍女。”
　　野生动物的警惕性比人高上许多倍，这孩子到底经历过什么？
　　然而现在不是探秘的时候。

　　“咦？这是葱兰草的根……您拿它做什么？”
　　“你认识这种植物？”酷拉皮卡把那球茎给他，小杰认真的看了一会儿“嗯，宫里有种，这个是发芽两三个月前的茎，捣碎了再掺上茴草，能让人产生幻觉，像喝醉了似的。”
　　“那么逻辑上就对了。”酷拉皮卡不无轻松的站起身，“就是伊佛特想让塔曼失态出丑，所以配制了这个，这个球茎就是被那个侍女埋了的。而茴草在厨房和制香室都很常见。”
　　小杰有些不懂“主人，这个东西好像没有那么大药力……像是让人从楼上掉下来这种……”
　　“每个人的身体状况都不同，塔曼是过敏体质。”对于植物格外受不了，所以她那里花草很少，打扫的时候要格外注意……
　　这样看起来就扫清了疑点，由于酷拉皮卡也曾问过塔曼的奴隶她的饮食状况，得到的是‘下午喝过一些白葡萄酒之后就一直没有进食’这一情况，那么基本上可以确定，是伊佛特误杀了塔曼。
　　那么自己应该告诉玛奇还是直接和库洛洛说……而库洛洛会相信吗？毕竟那个巫师已经把事情定性为“诅咒”。酷拉皮卡的太阳穴有些隐隐作痛。
　　他很清楚，自己远非皇子殿下的幕僚，他能不能听自己的意见还是个未知数。
　　“主人，您还是先休息一会儿吧……”小杰看出他的疲惫，提议道。
　　“嗯……不过那是第二件要做的事。”
　　“那，第一件是什么？”小杰迷惑的问。
　　“第一件就是……”酷拉皮卡摇了摇系在床柱上的金铃，奴隶们端着水果和点心鱼贯而入。“对于帮了大忙，孤身一人跟踪疑犯的有功人员，犒劳是第一件事。”
　　小杰仍然看着他，“您要请客吗？请谁？我去传达……”
　　可能是自己句子的构成和语法有些复杂了，以至于小杰根本没听懂。酷拉皮卡笑得十分无奈“这些是给你吃的，你饿了吧？”
　　以温和的诡辩反驳了小杰的尊卑论调之后，酷拉皮卡终于满意的看到小杰拿起盘里的酥饼开心的吃了起来。

　　这一刻的放松并没有持续太久，庭院一阵骚乱，宫廷内部的卫兵进来……搜查？
　　“这是怎么回事？”酷拉皮卡问道，好在那颗空心球茎被自己埋在了妥善的地方，那可是重要的证据。
　　“回禀埃雷什吉伽尔大人，请恕下官的无礼，玛奇大人命令搜查后宫，调查巫蛊。”
　　呃……随便好了……
　　“玛奇大人呢？我有重要的事情要与她详谈。”
　　“很抱歉，玛奇大人在各个宫殿巡视，恐怕无暇前来。”
　　……以如此大的排场塑造一位为了心爱之人而痛苦不堪的皇子形象，酷拉皮卡简直要流下两行悲情的泪水了。被巫师所误导，反而忽略了事情本身……算了，反正等他们闹腾一段，自然也抓不到什么。

　　等到酷拉皮卡意识到自己的疏忽和错误，事情已经完全脱离了掌握。

　　东方破晓，一抹惨淡的亮红色浮现在天幕，太阳似乎无力挣扎出铅块般的乌云。

　　酷拉皮卡直到一个时辰后才发现，塔曼的死不过是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