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甜》玄橘

129、拒绝

　　元若棋当真没想到她会提这个要求，瞪着她眼前的华服女郎半晌没做声。

　　阿桃也不催她，知道她一定会答应的。因为不出元家的话，她不好下手的，她不能让元家用“孝”字来掣肘她。

　　终于，元若棋松了口。

　　阿桃也舒了一口气，她这么高傲的人，只要答应了便一定会遵守诺言的。

　　她高兴了，元若棋就气得吐血，冷着脸招呼都不打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什么态度啊？王妃你这么帮她……”落雁十分看不惯元若棋那张狂样儿，好像谁都欠了她几万金一样，明明王妃是在帮她。

　　羞花道：“你懂什么？她这样的人活着才是对她最大的惩罚。”坏了身子的谁还要她啊？孤独终老，无人搭灵摔碗，这不就是最严重的事么？据说这样的人死了也找不到投胎的路。

　　落雁明白过来，“哦”了一声，对羞花姐姐的看法表示赞同。同时对自家王妃抛过来一个“高明”的眼神。

　　阿桃一口水喷出来，天地良心，她真的是一番好意，怎么到了自家丫鬟这里就成了杀人诛心不见血呢？

　　却说元家听到这个消息时直接炸开了锅。除了元辉和元夫人知道事情始末之外，别人都不清楚，当真以为大妹妹那年就是死在北陈狂徒的刀下，去晚了连尸首都没找到，钟离城外的也只是个衣冠冢。

　　元家哥哥们倒是比较高兴，自从元辉被贬谪到钟离城后，元家就一落千丈，哪怕大宁建国后召回元家，元氏的声望早就不复当初。而今妹妹被陛下嘉奖，元家出了一个县主，他们的前途又多了一条路可走。哪里还会去细想那年父母亲那漏洞百出的说辞？

　　元家姐妹们就不大高兴了，元若棋死了才好呢，她在的话，又是只闻元氏若棋，不见其他元氏女。

　　小孩们心思简单，大人想得比较复杂了。元夫人直接病倒，元辉心中则是充满隐忧，两人根本不知道如何面对曾引以为傲的女儿。

　　别人家自然是看热闹的多，唯有五郎崔珏，真心高兴得一整晚都没睡着。

　　半夜起身来到书房，紫檀书案旁有一个青釉大瓷缸，缸里插着一卷卷书画。崔珏抽出一卷鸡翅木卷轴，在案上缓缓打开，是一幅白牡丹图。

　　绿枝新叶，两朵圣洁的花瓣层层绽开，花心微红，露出黄黄的花蕊，瓣尖露粉，娇美妍丽。旁边还有一朵花骨朵，花萼染绿，上面偏粉，中间已经泛白。

　　而白牡丹图的右上方则题诗：昨夜月明浑似水，入门唯觉一庭香。（注释①【唐】韦庄《白牡丹》）

　　他忆起那年的联句，“惆怅阶前红牡丹，晚来只有两枝残。明朝风起应吹尽，夜惜衰红把火看。”后来他为这首诗作了一幅画，但这诗略显哀意，在他心目中才华横溢的元女郎绝不是“两枝残”的“衰红”，而是尽显风华的白牡丹，是以他又重新作了这幅白牡丹图，在她“故去”的日子里，就靠这副牡丹图寄托相思。

　　现下得知她还活着，实在是令他欣喜若狂！活着就好，他没有看错她，她是个有风骨的女郎。

　　次日，崔珏便来到辰雪堂正院。杨氏听闻五郎愿意成亲并且已有意中人高兴坏了，忙问是哪家女郎。

　　“陛下新封的云阳县主。”

　　杨氏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还在脑中搜索云阳县主是谁，还是旁边的嬷嬷咳了两声，她才想起来，这云阳县主可不就是当年那元若棋么。

　　这如何能行？

　　“这如何不行？儿子并不在意这些。”他崔珏仰慕的是她的才华，是她的气度，是她舍身取义的风骨，自然也有她美丽的容颜。

　　杨氏气得跺脚，“你以为娘是在意那些么？寡妇再谯在本朝不算什么，何至于她呢？而是她的经历始终会为人诟病，你是要出仕的。”

　　他忍得下别人的嘲笑么？在低谷时她会成为政敌攻伐他的弱点，他能扛住且不受影响么？她是有风骨，只这风骨背后的压力他承受得起么？

　　崔珏脸色煞白，这些问题他根本不曾想过。

　　“那你就滚回去想，想得周全清楚，不要说一出是一出。”杨氏厉声道。

　　崔珏落荒而逃，嬷嬷忙上前抚着杨氏的背脊安慰：“夫人莫急，五郎还年轻，经历的事太少，不知道利害。但是他读的书多，会想明白的。”

　　“呵，就是读书读太多，脑子里满是不切实际的东西。吟诗作对、铁骨铮铮，有什么用？你说。崔良辰就是才华横溢、有风骨吧，可说抛下我和三个孩子还不就抛下了。他心中有他的大义，有他的取舍，而我们娘仨呢？永远是被抛弃的份儿。”杨氏倒在奶娘怀里痛哭起来。

　　这还是二爷殁了之后第一次哭成这样，奶娘心疼啊。姑爷什么都好，就是一心一意为国为民为大家，总是把妻子放在最后。

　　在他任太常寺卿前外放至贡县过几年，拼了命要整治当地盐事——私盐泛滥甚至走私北陈、官盐伙同私盐哄抬盐价等。挨着盐就是钱，没谁愿意轻易放手，崔二爷头铁非要整治，还要整得彻底。

　　结果利益受损的私盐商们雇凶杀人，贼人冲进府衙没见着下乡镇去巡查的崔二爷，只见到一屋子女眷和幼童。

　　八娘的生母也是杨氏的大丫鬟，就是在那时候被砍死的，杨氏当时也怀着孕，被追杀得带着五郎抱着八娘跳进后院的枯井里才活了下来。

　　后来崔二爷带人赶回来救援，才从井里救出妻子三人。杨氏当夜就小产，坏了身子不能再有孕，且身子落下了虚症一直在调养。王氏曾经最讨厌她扶风弱柳的气质，其实是杨氏的病未根治，并非她装出来的。

　　这件事后李老太君也觉得崔二爷头太铁，不能再放任，否则，一家老小都活不成，便找老大崔良恭给他活动去了太常寺。

　　崔二爷也觉得这次愧对家人，并且贡县盐事算整顿肃清了大半，接替他的官员也是个能人，他便听话回了建康。

　　可当崔家蒙难时，崔二爷又是头一个赴死的。

　　杨氏真真是恨透了这样的风骨！

　　这样的风骨放在别人身上杨氏是极其赞赏这样的人的，可出现在自己丈夫身上，那滋味只有自己才知道。

　　那个元若棋能为了百姓舍身一次，难保下次就不能。到时候五郎怎么办？不，按着五郎的性子会跟着她一起有风骨、一起慷慨赴死。她不想临老了还要送走儿子儿媳，为着孙子孙女不敢放心闭眼。

　　崔珏还在苦思冥想让杨氏同意的法子，这边就到了萧怜和谢叔业大婚的日子。

　　本朝唯一的嫡公主大婚，这场面是真的可以载入史册。

　　一百二十八抬沉甸甸的嫁妆从禁宫到公主府，谢叔业穿着绛色礼服带着七彩辂车去迎接他的新娘。

　　陛下赐的公主府就在定远侯府旁边，萧怜亲自下令将两府花园开个门，方便往来。

　　去年，谢含珠已经嫁给靖远侯的嫡次子韦青，如今的定远侯府里只有陈六娘一个人，若是让谢叔业再搬去公主府，那就太不合适。这样两府打通，既足够隐私又能互相照顾。

　　萧怜大婚，萧衍和阿桃还有太子萧律夫妇都到场。

　　萧律对着弟弟笑意满满，私下还同曾经那样勾肩搭背，仿佛那场刺杀真的是北陈邓天穆做的一样。

　　萧衍自然得跟着大哥一起演戏，在萧重喜面前表现得棠棣情深。

　　阿怜终于出嫁，阿桃哭了好大一场哄都哄不住，萧衍的前襟都湿了，无奈去换了一身衣裳回来，她终于不再哭。

　　谢叔业婚假结束后，萧怜就收到了阿桃的帖子，邀她去王府玩。

　　由于两人实在是太熟，萧怜睡到日晒三竿起来，慢条斯理梳妆停当才坐车到了魏王府。

　　这日萧衍也在，邀了谢叔业和崔珏、崔琰还有王峥过来小聚。

　　几人都是有才之士，而今都在朝领了职，很有共同话题，相处得很愉快。只是席中一个丫鬟在斟酒时不小心将酒水洒在了崔珏身上。

　　丫鬟赶紧请罪，崔珏忙说没事。

　　萧衍让丫鬟自己去方总管那儿领罚，旋即叫人带五郎下去更衣。

　　崔珏跟着王府的下人竟然走到了园子里，他一惊，跟着暗笑自己多心，七妹夫乃堂堂魏王，设计他做什么？他身上也没有王爷妹夫需要的。

　　就在这出神的一会儿，下人道：“五郎君，就是这里。”说完人就走了。

　　崔珏不明所以，侧头一看，不远处站着一位身穿月白色小袄、裙子，披着白狐裘，一身素色，却乌发云髻，檀口红润。

　　似雪一般冰清玉洁，又似月那样清冷朦胧。

　　元若棋见到崔五郎才明白崔婳说的“园子里送了一尾锦鲤来，特别好看，你去瞧瞧，说不定喜欢”。

　　她心中有些无奈，可这个郎君是崔五郎啊，是那年联出精彩妙句，文采四溢的崔珏啊。

　　崔珏的眼里再也看不到事物，那双脚也如生根了，移动不了分毫，而且他怕这是幻觉，若是他一动，她便消失了该如何是好？

　　元若棋心里漫上一层苦涩，她太清楚崔珏的这个眼神代表什么，太多郎君第一眼看到她都是这样的表情。她曾经对他是有些好感的，只是现在……

　　她带着青青走到崔珏面前，崔五郎方才回神，忙别开眼睛行礼。

　　青青见这傻样儿就笑了，心中暗道：听说今日殿下请了王妃的娘家哥哥来做客，就不知道这个是哪一位？不过无所谓，这郎君生得好，且一看就是对女郎有心的。这么想着，青青便稍微退开了两步，让二人谈话更自在些。

　　崔五郎双颊泛红，他实在没想到，元若棋竟然在魏王府，而殿下的意思竟是叫他二人见上一面，为了什么，那还用说？

　　“好久不见，崔五郎别来无恙？”元若棋先开了口。

　　崔珏咽了咽口水，“劳女郎垂问，在下很好，元女郎呢？身子可好？”相比她在北陈过得怎么样，他更担忧她的身体，不知其是否被彭城王妃磋磨。

　　元若棋勾了勾嘴角：“崔五郎眼神不好。”

　　崔珏一愣，抬起头打量了几眼，才发现她梳着妇人头，心中一痛，旋即漫起无尽怜惜。下一瞬，他全身血液冲上脑子：“元女郎，在下，尚未娶妻，你可……”

　　“我不愿。”她出声打断。

　　元若棋见崔珏脸色发白，移开目光，幽幽道：“我不愿。”

　　崔珏离开时灵台一片混沌，双目无神脚步虚浮，元若棋的每个字都是在他心上扎刀子，回到卫国公府他便病了。

　　看他走远，青青上前两步怨声道：“你，你为何要告诉他实情？陛下不都昭告天下你只是彭城王的姬妾了么？他一看就是对你一往情深的，你，你……”她红着眼眶，连敬称也忘了。

　　“傻丫头。”元若棋清冷的脸上这才如卸下面具般露出悲戚、不忍、无奈和决绝，她抚摸着青青的发髻，似安慰她也似安慰自己，“我只能拒绝他，邓天穆还没死呢。且夫妻之间怎容得下这么大的谎言呢？”

　　“可是，可是他说不介意啊。”青青不死心，她不明白，这么好的郎君，还是王妃的哥哥，女郎为什么要拒绝呢？

　　元若棋嗤笑一声，“现在不介意而已，难保哪日介意了，我就里外不是人了。青青，郎君我比你见得多，没有那个人能接受他的妻子经历过四五个郎君的。若我当真只是薛夕的姨娘，不用你说，我方才必定答应他，还会把他抓得牢牢的，可并不是这样的。”

　　正是因为对他有几分好感，他对她也有深厚的情谊，她才一定要拒绝。自己的经历再不适合做世家媳妇。一旦真相揭露，她嫁了过去，不仅是崔珏，甚至连带卫国公府二房都会成为整个大宁的笑柄。她不想今日这份深情成为往后二人痛苦的根源，一地鸡毛的生活，她不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