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漂流》芜沙

1、第一章

　　大抵十几岁的男孩子都有些中二，自认老子天下第一，至少江代柠是个中翘楚。平日里逍遥自在，自由又散漫，一天到晚正事不干，带着兄弟到处上蹿下跳招猫逗狗，被老妈拎回家挨一顿臭骂，苦着脸卖乖，保证下次一定不敢了，怂兮兮地夹着尾巴回到房间里，第二天照样顶着一张笑脸出门干坏事。

　　韩夏冰和他不一样。韩夏冰是传统的好学生，家教并不算太严，可他从小就不爱闹腾，喜欢一个人待在屋子里看书或者学习。成绩好长得好，在学校里很受女孩子欢迎，也收到过不少情书，当然是一个都没答应。

　　两人的性格爱好有着天壤之别，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长得好看。韩夏冰对此没有任何想法，他对与自己无关的人或事都不太在意。但江代柠不这么想，要知道十几岁的中二少年都比较叛逆，不愿听家长的长篇大论，但还挺需要同龄人的认同。韩夏冰不是他圈子里的人，显然对他也没什么认同，那么就很容易被他归位死对头那一类。

　　要不怎么说十几岁的男孩子都有些中二，江代柠单方面把韩夏冰当成死对头之后就喜欢找他麻烦。韩夏冰不喜欢闹，他非要粘着人家，去打水去吃饭去洗手间，哪哪都跟着，简直烦不胜烦。

　　其实江代柠只是想多了解一点韩夏冰，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但鉴于韩夏冰对谁都挺冷淡，没有特别亲密的朋友，江代柠只能亲自上阵刺探敌情。他也好奇，韩夏冰同样只有十几岁，怎么不爱玩不爱闹，整天就知道坐教室里学习，跟个书呆子一样，还那么多女生喜欢他。

　　韩夏冰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所以通常都是能避则避，但江代柠是个例外。这个人毫不讲理地粘上来，话多得他都没法打断，赶也赶不走。韩夏冰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他，但好像也不需要怎么应付，江代柠一个人自娱自乐式地叨逼叨，他只需要无视就行了。

　　无视是不可能的，喇叭精存在感实在太高。江代柠本人是闲不住的，跟韩夏冰处了几天之后发现这个人没想象中讨厌，决定把他从死对头名单里剔除，开始考虑拉他入伙。

　　“你叫我一声大哥，我就罩你，怎么样？”

　　韩夏冰从作业里抬头，看着江代柠笑得一脸张扬肆意，眼角眉梢打上一层薄薄的阳光，漂亮的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嘴角上扬，露出可爱的小虎牙，一副要干坏事的模样。

　　对方看了他一眼就低下头，继续做自己的事。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的江代柠瞬间瘪了嘴，像一只讨食未遂的小动物，想撒娇又拉不下脸，想咬人又不敢，可怜又委屈。

　　“那好吧，我走了，你自己玩吧。”

　　韩夏冰再次抬起头，望着江代柠离去的背影，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也不是故意不理江代柠，是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江代柠这样鲜活的男孩子，两三句就能把人逗笑，总有用不完的精力，永远都是活力四射的样子，跟所有人都玩得来，招人喜欢得很，像个源源不断释放能量的小太阳。而韩夏冰的沉默寡言并不是什么充满神秘的外壳，只是为了掩饰他无趣的内在罢了。

　　没有人不渴望温暖，也没有人能不为其付出代价。像江代柠那样明媚耀眼的存在，周身的星点光芒都能把韩夏冰灼伤，融化，甚至毁灭。

　　韩夏冰不是没有遇到过追求者，他深知自己对对方没有兴趣，也无法给予什么回应。但像江代柠这样无法拒绝的热情漩涡，在韩夏冰还没来得及意识到危险的时候，就已经诱其坠入沼泽，不得脱身。

　　巨大的杀伤力，不单是来自温暖的诱惑，而是来自少年的情窦初开。

　　韩夏冰喜欢江代柠，谁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江代柠对此一无所知，还是一如既往骚扰韩夏冰。初夏的天气还不算太热，江代柠穿着短袖白T和黑色牛仔裤，捏着一根雪糕走进教室，一屁股坐在韩夏冰课桌上。汗水浸湿了T恤，半透不透地贴在纤细的后腰上，韩夏冰盯了几秒，一掌把他推了下去。

　　江代柠猝不及防被推下桌，差点没站稳，转过身来瞪着韩夏冰，然后眼珠子一转，把雪糕往他鼻子上一怼，吐着舌头溜了。韩夏冰抹掉鼻子上的奶油，心里痒痒的，恨不得把人捉回来打一顿屁股。

　　学校里有个女同学，给韩夏冰和江代柠两个人都送了情书。是恶作剧还是钓鱼暂且不清楚，江代柠却认为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江代柠跑到韩夏冰面前，举起那封情书冲他挥了挥。

　　“看见没，我也有，”江代柠故意嘚瑟，“你不是唯一的。”

　　韩夏冰皱眉：“所以？”

　　“所以你不可以答应她！”

　　韩夏冰从来就没有答应过任何人的告白，不知道为什么偏偏这一次江代柠这么激动。

　　“为什么？你喜欢她？”

　　江代柠翻了个白眼：“明摆着骗人的，老子怎么会喜欢。”

　　韩夏冰看他气鼓鼓的样子觉得可爱，有点想捏一捏他的脸。

　　“反正你不可以随便答应别人的告白，要慎重考虑，而且……高中生不能早恋！”

　　不能早恋？韩夏冰嘴角勾起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

　　“知道了，小柠檬。”

　　小柠檬是什么奇奇怪怪的称呼，听起来怪害臊的。江代柠摸了摸红透的耳根子，不知道韩夏冰哪根筋搭错了，竟然反过来逗他。

　　夏天的风吹动少年的发丝和衣角，韩夏冰轻轻嗅了嗅，空气中似乎有股淡淡的柠檬香。

　　出现幻觉了吧。

　　.

　　韩夏冰虽然喜静，到底也是个发育正常的青春期少年，总有憋不住的时候。为了尽量避免夜晚不可言说的尴尬，他每天放了学都会去操场上跑圈，来发泄自己过于旺盛的精力。

　　江代柠傍晚会在操场上打篮球，看见韩夏冰就跑到他斜前方跟他说话，一手夹着篮球一手叉着腰，跟着韩夏冰的节奏在跑道上倒退，被发带箍着的刘海一晃一晃的。韩夏冰怕他倒退着会摔跤，渐渐放慢了速度。

　　“你每天都在这跑步啊，你喜欢跑步？”

　　“锻炼身体。”

　　“那你跟我们去打球呗，打球也锻炼身体。”

　　“不会。”

　　“不会？我可以教你啊。”

　　“没必要。”

　　“怕我笑话你啊？我是这样的人吗？我不会提前一天笑够本吗？”

　　“……算了。”

　　“别啊，我开玩笑的，我不笑你，绝对不笑你！”江代柠说着转了个身，眼睛还盯着韩夏冰，笑出一口大白牙，“你不愿意的话，那我陪你跑步吧。”

　　“……看路。”

　　韩夏冰话音刚落，江代柠就把脚扭了，整个人往跑道上栽。韩夏冰眼疾手快把他往怀里捞，挪到草坪上坐下。篮球脱了手，在地上弹了几下，最后滚到了跑道另一边的主席台下。

　　“说了看路。”

　　江代柠疼得眼泪都快出来，此刻听到韩夏冰冷冰冰的声音就更难受了。韩夏冰低头撩起江代柠的左边裤腿，盯着他红肿的脚踝，眉头皱得更深，余光瞥见皱巴巴的小脸挤成一团，眼眶红得厉害，嘴都撅了起来，一副受了天大的委屈的模样。他微微叹气，放软了语气。

　　“我送你去医务室。”韩夏冰没忍住，摸了一下江代柠的头，软乎乎的，“别哭了，让别人看见还以为我欺负你。”

　　“我没哭！”江代柠瞪了他一眼，然后冲他伸出手，“你背我，我走不动了。”

　　韩夏冰看了他一眼，背过身蹲下来，托着江代柠的腿把人往上掂了掂。江代柠顺势搂住他的脖子，把半张脸埋进他的颈窝。

　　头发丝蹭得痒痒的，韩夏冰小声吐槽：“粘人精。”

　　“你说什么？你是不是在骂我？”

　　“没有，你听错了。”

　　“哦。”江代柠趴在韩夏冰的背上，闻着他身上淡淡的香气，像雨后的青草香，很好闻。

　　心跳无法自控地加速，一下一下地，仿佛要穿过他们紧贴的皮肤，跳进另一个人的胸膛。江代柠闭上眼，试图让脸上不正常的温度下降，显然并没有成功。

　　“诶，我篮球落操场上了。”

　　“别管了，都肿成这样了还想打篮球？”

　　“那也……不能怪我嘛。”江代柠有些心虚。

　　“那怪我？”韩夏冰偏头看了他一眼。

　　“……”江代柠往后缩了缩，试图遮住脸上过于明显的红晕，看见韩夏冰带着揶揄的眼神，不由得有些气恼，干脆闭嘴装哑巴。

　　“韩夏冰，你讨厌死了。”

　　背上的人安静了一会儿，突然冒出一句带着一丝恼意的抱怨，声音软软糯糯的，像气急败坏的小猫在挠人。韩夏冰没说话，稳了稳托着腿的双手，嘴角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撒娇了，可爱。

　　.

　　江代柠的脚踝肿了好几天，根本不能沾地，只能蔫巴地和韩夏冰一块窝在教室里长蘑菇。韩夏冰坐他斜前桌，腰板挺得笔直，露出一截雪白的脖子。江代柠趴在桌上，盯着韩夏冰的背影发呆。

　　“怎么了？”

　　韩夏冰转过身，微微蹙着眉，看得江代柠一愣，这才反应过来他刚刚用笔盖戳了对方的肩胛骨。

　　“呃，那个，”江代柠硬着头皮胡诌了一句，“我是想说，待会要不要去小卖部？”

　　韩夏冰挑眉：“想吃什么，我给你带。”

　　“真的吗？”江代柠有些受宠若惊，对方的回答实在是稀罕，他忍不住做作了一番，“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你不是不能走？”韩夏冰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还是说，你想让我抱你去小卖部？”

　　“那倒也不必。”江代柠尴尬地哈哈两声，然后咧出一个人生中最甜美的笑容，“两包原味薯片，一瓶可乐，谢谢您。”

　　韩夏冰被这个您字激出一身鸡皮疙瘩，牙疼道：“别笑了，小心嘴抽筋。”

　　江代柠：“……”

　　妈的，死直男。

　　十分钟后韩夏冰拎着一袋子零食回到教室，除了给江代柠带的，还有一杯奶茶。江代柠好奇，拿过来看了看，是一杯加了冰块的柠檬水，杯身冒着水汽，杯盖上写着“夏日特供”的字样。

　　“你喜欢这种小女生的玩意？”江代柠觉得很不可思议。

　　“别人送的。”

　　“谁送的？是不是哪个喜欢你的小女生借奶茶表白？”江代柠狐疑地看着他，随后又撇了撇嘴，“就这？五块钱一杯的柠檬水，瞧不起谁呢，你可千万别答应她。”

　　“刚在楼下碰到我表妹，她外卖多点了一杯，顺手塞给我了。”韩夏冰觉得好笑，“你想喝就喝吧。”

　　“……哦。”江代柠想说我并没有很想喝，但是吸管都撕开了，就显得很没有说服力。他嘬了一大口，被冰得牙根发疼，一股酸味儿回荡在口腔里，江代柠捂着腮帮子皱起了眉。

　　“好酸，这也太酸了吧。”

　　韩夏冰被可爱到了，拿起柠檬水也喝了一口。江代柠看着韩夏冰咬住自己用过的吸管，下意识舔了舔嘴唇，腮帮子开始发烫。

　　“确实酸，你别喝了。”

　　韩夏冰咽下清凉的果汁，在心里默默地更正，甜的。

　　.

　　闷热的夏天，空气都是粘稠的，包裹着人的身体，在裸露的肌肤上缠绵。像江代柠这样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捣蛋精都被热蔫了，他是易出汗体质，非常怕热，一到夏天就浑身不得劲，整个人黏糊糊的。

　　没有风的日子，时间好像也停止了流动，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教学楼的窗外，一排排空调外机嗡嗡地运转着，时不时往下滴水。枝繁叶茂的大榕树沐浴在阳光下，每一片树叶都染上金辉，仿佛带上了灼人的重量，压得枝条微微下垂。江代柠坐在树荫下，曲起一条腿，背靠着树干，胳膊枕在脑后，没精打采地数着枝条上的树叶。

　　凉爽的空调房待久了总觉得闷得慌，尽管天气热得人发慌，树荫底下还有数不尽的蚊虫，江代柠就是不想回教室。有规律的蝉鸣飘入他的耳朵，鼓膜微微震动，周围弥漫着一股干燥且明显的草香，是植物经过长时间暴晒后散发的味道。

　　江代柠有点困，大脑昏昏沉沉的，身子却越来越轻。他放下胳膊，撑着地面，整个人懒洋洋的，热得不想动，和平日里活蹦乱跳的模样大相径庭。夏天是很慢的季节，碧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飘浮的柔软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树叶摆动的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麻雀都热得扇不动翅膀，在滚烫的地面上蹦哒。

　　韩夏冰下来找人的时候，江代柠已经睡着了。他窝在树荫下睡得不省人事，呼吸很轻，看不见身体的起伏，麻雀停在他的鼻梁上也没有被察觉。阳光穿过树叶间的缝隙，在少年精致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叶影。韩夏冰屏住呼吸，害怕过快的心跳声会惊醒熟睡的小柠檬。

　　但是小朋友该起床了。

　　“江代柠。”

　　别睡了。

　　“江代柠，快上课了。”

　　怎么还不醒？

　　“要我抱你回去吗？”

　　虽然但是，也不是不可以。

　　“……小柠檬，起床了。”

　　再不醒来的话，我怕我会忍不住亲你。

　　可是江代柠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就像一座美丽的雕塑，接收不到外界的一切信息。

　　韩夏冰轻轻叹气，有些无奈地蹲下去，伸手把人抱了起来。手指接触到对方身体的瞬间，韩夏冰心里闪过一丝怪异感，转瞬即逝。他没有多想，抱起人就往教学楼走。

　　好轻。韩夏冰忍不住掂了掂，怀里的人依旧没有醒来的迹象，轻飘飘的像一片云。

　　许是江代柠鲜少有如此安静的时候，韩夏冰非常不习惯，怪异感愈发明显。

　　不对。

　　人的身体会有这么轻吗？

　　韩夏冰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人，加快了步伐，转道去医务室，内心的怪异感逐渐演变成了不安。

　　不要出事，千万不要出事。

　　但他没走出两步就停住了，整个人僵立在原地。

　　“快打铃了，不回教室，你上哪去？”

　　熟悉的少年音从身后传来，不是江代柠还能是谁？

　　韩夏冰僵硬地转过身，木然地看着他。江代柠就站在离他五米的距离，冲他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

　　“你傻啦？”江代柠朝他走了几步，表情有些疑惑，“你这什么姿势，抱空气？”

　　韩夏冰呆呆地低头，怀里的少年不知何时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