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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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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夏天尤为炎热,阳光炙烤着大地,空气中也弥漫着焦灼的气味。蝉振动翅膀,这样灼热的天气里,就连飞虫的踪迹也消失了。
圣都大学附属病院,独立病房内,消毒水的气味刺激着鼻腔。
一色纯白的房间里,阳光从没有拉好的窗帘缝隙中透了进来,白炽灯的光芒也在这样的阳光中变得不太刺眼了。
在窗边放着一张病床,有个人睡着病床的中央,他瘦极了,他抬起手像是想要拉上窗帘的,但纤细的手腕努力伸了出去,又拉扯到了一边的吊瓶。
吊瓶的输液管延伸下去,没入了他的衣领之下。
在少年的胸口,埋着一枚输液港。那是医用的输液装置,能够减少血管穿透的次数,也能够让药物的刺激性变得更小一些。
大概是拉扯到了伤口,少年发出了微弱的呜咽。他稍微缓了缓,没有再继续拉窗帘了,只是出神地看着窗外的风景。
灼热的阳光之下,泥土皲裂,绿植也因为高温而变得蔫巴巴。在医院的楼下,有两个手臂上缠着纱布与石膏的小孩正在玩耍,他们不知道从哪里拿到了水枪,正在互相喷水玩。
很快他们的玩闹被护士长小姐发现了,她气呼呼地没收了两个孩子的水枪,又检查了一下,发现伤口没事之后,才耐心地开始教育这两个孩子。
那是如此生机勃勃的场景,令人无比羡慕。
少年看得出神,就连病房的门被打开了都不知道。
医院病房的门是没办法反锁的,少年从窗户的玻璃上看到了男人的倒影之后,才发觉到有人过来了。他快速调整好了表情。
他其实难受极了,手术过后的伤口很痛,内脏也很痛,身上没有力气,就连这样躺着都觉得疲惫。可是在看到面前的男人的时,他的表情还是那样轻松而愉快。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精神一点,并且大声叫出了对方的名字:“甚尔!”
禅院甚尔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没有发烧。又看到他这样有精神的样子,稍微放心下来了一些了。他伸手帮少年拉上窗帘,又拉了一张椅子,坐在他身边,慢慢削苹果。
禅院甚尔的手很稳,苹果皮保持着均匀的宽度,薄薄一层落在地上。果肉被切成小片,他随手拈了一片,塞到了了少年的嘴里。
在做这些的时候,他无意间蹭到了病床边写着患者姓名的记录本。在记录本的最上方,写着[明光院净]的字样。
那就是这个少年的名字了。
明光院叼着那块果肉,苹果被切成了适合入口、大小适中的样子。只是他现在实在没有力气了,就连这样被切好的苹果也难以咀嚼。
可是医生说,再怎样不舒服,都要吃一点东西。
明光院净努力咽下了水果,在食物划过食道的时候,胃里开始翻涌不停。那是药物的副作用,他在漫长的治疗中,胃已经变得非常差了,他不太能吃得下东西,能够像这样咽下一块苹果,已经算是非常好的状态了。
可在下一秒,他趴在床边,对着垃圾桶剧烈呕吐了起来。
痛苦之中,他眼里带着水光,原本就没什么力气的他,经过这一番折磨之后,就真的连撒娇的力气也没有了。
禅院甚尔沉默着安抚着恋人,为他盖好被子。重金聘来的护工很快就来了,他清理了秽物,检查了药瓶中药物的余量,匆匆去叫人来换药了。
甚尔坐在少年身边。他亲吻了明光院的额头,终于说话了:“睡吧,我在这里。”
刚刚呕吐过,他的身体很虚弱也很疲惫,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用蹭了蹭甚尔吻他时贴近的脸,安安心心地闭上了眼睛。
这一年的夏天实在太热了。
高温伴随着的是各种疾病的高爆发率,医院中人来人往,在这种地方,从来就都不缺少生离死别。
消毒水的气味溢满了鼻腔,抢救室的大门紧锁着。
甚尔坐在抢救室的门外,再次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之中。他觉得自己好像等了很久,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等到。
隐约间他看到了金色的蝴蝶从他的眼前略过,一路飞到了明光院净的病房中。
他能够做到很多事。
精湛的战斗,聪慧的头脑,足够丰富的阅历。
可是在无可扭转的死亡面前,在逐渐衰竭的生命面前,他无能为力。
那是他等过最漫长的十几个小时。
当抢救室的门被推开后,护士两眼红红地走了出来。她是一直照顾明光院的护士,名叫假野明日那。
在这个少年住院的第一天,她就对这个明艳又温暖的少年产生了好感。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神情,
明光院的这场病来得气势汹汹,他入院的几个月里,他的病情无可抑制地不断恶化了下去。尽管这里是世界顶尖的病院之一,可在在人类医疗水平还无法治愈的绝症下,他们能够做的,就只有尽量延长他的生命了。
然而在这场和死神的拉锯战,终究还是会有终结的那一天。
这一天,明光院净去世了。
一切能够使用的方法,已经全部用过了,但在病床上,那个少年还是没有能够睁开眼睛,他总是在笑着的面容,也一点点沾上了死气。
护士假野明日那对甚尔说:“禅院,节哀顺变。”
禅院甚尔低低地“嗯”了一声,反应平静到不可思议。护士明日那觉得他这样实在有些奇怪,她担心极了:“禅院,如果真的很难过的话,要把情绪发泄出来啊。”
禅院甚尔没有说话。
他离开后不久,就有人过来处理明光院净的后事了。
孔时雨拿着死亡证明,又选好了墓园,缴纳了后续所有的费用,忙碌了很久,最后才坐下来。
护士明日那也来了。她担忧地问:“禅院先生他没事吧?”
孔时雨想到了那个人,他只是随口说:“死不掉的,放心吧。”
他嘴上说得轻松,可没有人比他更加了解现在禅院甚尔的状态了。那个样子的甚尔,就连他看到了都会感到害怕。
让他稍微冷静一下吧。
孔时雨这样想着。
明光院净没有其他的亲人了,他的葬礼也办得很简单。前段时间的高温之后,紧随而至的就是接连而来的暴雨。
雨水冲刷着地面,世界的样子也变得模糊。孔时雨坐在车里抽烟,雨刮器在这样的暴雨里已经不太好用了,他干脆关掉了雨刮器。
透过汽车的车窗,他看到了有人朝着不远处新立的墓碑走去。看身形,似乎是甚尔。
禅院甚尔没有撑伞,他在墓碑前站了一会儿,雨水浸湿了他的全身,他看起来狼狈极了,雨水顺着他的眉骨往下滴水,也不知是因为污浊的雨水进了眼睛,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的眼睛发红。
他摩挲着墓碑上印着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漂亮的少年仍旧保持着鲜活的模样,那时候他没有生病,也还活着,也是在这样的雨天,他缩在房间里,无论如何都想要一张他们两个人的合照。
而如今,合照的一部分被裁剪了下来,留在了墓碑上。
他看着墓碑,过了很久才说话。
“留下吧。”
这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离别而已。
明光院净的主治医生名叫镜飞彩,他去年从美国回来,明光院净只是他的病人之一。
却是他没能拯救的那个病人。
他本该是一个冷静的医生,在面对任何事情的时候,都绝不会动摇。但在他的患者被送入了抢救室中时,明知对方已经救无可救,他却还是套上了无菌服,毅然走进了手术室之中。
他作为天才外科医生,他本该享受一切赞誉的。可是在抢救这个少年的十几个小时里,他的内心逐渐焦躁了起来。
他所学到的全部知识,没有一点可以用在挽回这个人生命上。
在医院中从来就不缺少生离死别。
在走出抢救室的时候,假野明日那正在安慰患者的恋人。他看得出来,那是个非常危险的人,对方嘴角带着伤疤,尽管一言不发,可任谁都能看出他的绝望来。
听说原本他计划着下个月会和恋人结婚。虽然手续比较麻烦,但如果能够定下相守一生的约定,那么就再好不过了。
可是一切都破灭在了这一天。
世界并不会因为谁的离去而停止转动,生活照常还在继续着。孔时雨处理完了明光院净所有的遗物,剩下来的事情就不是他能够代劳的了。
甚尔沉默着去医院的时候,孔时雨已经等了一会儿了。他絮絮叨叨说着:“既然你好不容易和他一起离开了禅院家,在这种时候,如果你一直颓丧下去的话,他是没办法安心离开的。振作一点吧,甚尔。”
禅院甚尔很久没有睡好了。
他闭上眼睛之后,脑海里就全是消瘦的恋人坐在窗边,盯着窗外露出羡慕又迷茫神情的样子。在看到他的时候,他的恋人就会回头,声音也藏着爱意,一声一声在叫他的名字。
然后这样的场景在一瞬间化为了冰冷的墓碑,雨水打湿了墓碑,他站在雨中,忽然意识到了,他再也无法和他爱的人见面了。
在梦到这些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好好睡过一觉。即便是“天与咒缚”,拥有至高□□强度的他,到这种程度,身体也有些吃不消。
他疲惫极了,额头剧烈疼痛。
甚尔从孔时雨手中接过了需要提交的资料,他冷冷地对孔时雨说:“闭嘴。”
他转身离开了这里。
少年离去之后,他原本住着的病房暂时被搁置了下来。消毒水的气味充斥在这个病房里,甚尔在窗边站了一会儿,沉默不语。
原本病房到了深夜,是不能留宿的。但如果是禅院甚尔的话,他这样的状态也不是无法理解。
于是甚尔被默许着在这间病房里,独自一人待到了深夜。他的记忆里全都是恋人的模样,在失去一切之后,这些记忆宛如梦魇般折磨着他。
今天是恋人去世的第七天。
甚尔想,如果这样就是命运的话,那就这样吧。
从此以后,他会随波逐流。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必想,只要行尸走肉地活在这个世界上,这样就足够了。
时钟的指针划过了十二点。
甚尔忽然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一样,他转身。莹白的幽灵安安静静地睡在病房的角落里,他的身体是半透明的,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在他的胸口,一个空洞昭示着他亡者的身份。而在空洞的中心穿过了一根锁链,这锁链不知道固定在了什么地方,正是这根锁链,将这个幽灵束缚在了这个房间中。
甚尔不受控制地朝着这个幽灵走去。他伸出手,如同穿透了一个梦境般,最开始他触碰不到这个幽灵,然而在呼吸之中,对方莹白的身体在月光之下逐渐凝结,于是甚尔触摸到了对方异常冰冷的皮肤。
在这样的抚摸中,这个幽灵睁开了眼睛。
他茫然无措地看着自己面前的人,小声问:“你是谁?”
他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
甚尔拥抱着冰冷冷的亡魂,低头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