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安平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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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安平郡
段琰看着眼前不似常人的三不言，有一瞬间的怔忪。他偏了偏头，本来就没有戴好的兜帽落了下去。
阳光落在他的脸上，被照射到的地方好像被火舌舔过一样刺痛难忍。他低头去看，终于看清了他现在的模样。
他浑身的皮肤呈现着一种诡异的青白色，大片大片的皮肤在腐烂溃败，大量青白的血肉和森白的骨骼从他腐败脱落的皮肤下裸露出来，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臭味。
段琰下意识向三不言走了几步，然后伸出了手想要去抓住什么，可是却在看见自己伸出去的手掌的那一刻停下了脚步。
他向前一个踉跄，一下跪在了原地，膝盖重重落在地上溅起了纷飞的灰尘。在金色的尘埃里，他看到自己的手掌已经不复以前那样修长白皙，现在他眼前这双手，指甲脱落，颜色青白，布满了青色的尸斑，而且多处腐烂，狰狞地露着白色的指骨。
至于他身上的衣衫早就破烂不堪，难以辨清它原本的样子，裸露着的上半身上全是大大小小的血洞，周围凝结着黄白、暗红的硬块。有些洞甚至穿透了他的身体，他伸出手探了探，手指便从他腰侧那个洞里传了出来。
段琰：“……”
是了是了，他怎么能忘记呢，他是万箭穿心而死，而且他死了那么久，变成这样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他生前那样爱惜自己的仪态，他本来是多么风流倜傥的一个皇子，他有时候会觉得他若是不出生在皇家，必定也是一个风流卓绝的世家公子，穿着白色长衫，摇着风雅的折扇，乘一叶扁舟，这便是他最大的梦想。
可是现在……
他看着自己现在的样子，心里忽然涌现出了一股强烈的悲哀，至此他才真正有了一种他已经死了的感觉。他双手无力地垂落在地上，眼里的世界开始变得猩红，他抬头看蓝色的天空一点点变成血红色，一瞬间心如死灰。
有什么东西叫嚣着要从他的指尖生出，他低头去看，就看见泛着寒芒的指甲从他指尖冒出，那指甲是那样锋利坚韧，锋利到已经完全不像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指甲了。
他愣愣地抬起手，然后毫不犹豫地用那些生出的指甲向自己的心脏处探去。
他想要挖出自己的心来看一看，看一看那里面是不是还有着属于他自己的感情。
可是手指最终还是没有落到他的心脏处，一只苍白的手掌接住了他的手。他眼睁睁地看着锋利的指甲刺进了那只手掌，破开四个鲜血淋漓的伤口，殷红的血液从伤口流下来，在那只手掌上蜿蜒成了一道道血痕。
看着那些红色的液体，乱成一团的脑海中忽然清明了起来，一个声音蓦的响起。
那个声音说，喝了它！
在那个声音的叫嚣下，段琰舔了舔嘴唇，顿时觉得口中干涸无比，那些鲜血此刻在他眼中就如同琼浆玉液一般，散发着诱人的香味。腥甜的血味引诱着他，在欲|望的驱使下他抓起了那只手掌，舌尖一寸寸在手掌上游走，把血液一滴不剩的饮进了口中，最后，颤抖的舌尖舔上了还在流着血的伤口。
血液被他从伤口中吮进口中的那一瞬间，香甜的味道在他口中扩散，他眯了眯眼，舌尖卷过伤口，像是温柔地抚摸。
恍惚中段琰听到他头顶上传来一阵轻微的叹息，一个温热的手掌落在了他的头顶，然后低低的、清脆的摇铃声响起，他在那阵摇铃声中缓缓闭上了眼睛。
再醒来时，他已经在床上躺着了，他盯着自己的手掌看了半天，然后用被子蒙上了头。
他的手掌不再是腐烂的样子，已经被恢复成了生前那样，白皙修长，一看就是一个养尊处优的翩翩公子的手掌。
可是段琰明白，他再也不是那个风度翩翩的三皇子了。
门被推开，一只手掀开了他的被子，他不情不愿地睁开眼，对上了那双雾蓝色的眼睛。
“殿下，该起了，我们待会儿还要赶路。”三不言的声音很冷淡，不含一点情绪，段琰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在嗓子里藏了一块冰，不然怎的一开口就带着要把人冻住的冷意。
他静默地看了三不言半晌，最后还是拉过了他的手：“我看看你的手。”
被他拉着的那只手掌惨白修长，掌心光洁如新，一点也看不出来受过伤的样子，可是段琰分明记得他用指甲伤了这只手，还喝了一些他的……血。
三不言收回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忽然一下凑近到他耳边：“怎么？殿下还想喝吗？”
温热的气息喷在段琰耳边，他不知怎就想起了那个时候他的舌尖舔过三不言掌心时的感觉。少年的掌心并不细腻，甚至有一层薄薄的茧子，舌尖舔过时有一种粗粝感，但是却莫名地让他有种奇特的上瘾感，他微微后退了一点，看着三不言皱了皱眉：“说什么呢，我只是想看看伤口严不严重。”
他放在被子底下的手指紧握成拳，他甚至有点庆幸，幸好他现在只是一个死人，看不出来他的脸色如何，如若不然，他都不知该如何去直视那双雾蓝色的眼睛。
“放心，早就无碍了。”三不言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掌，盯着那只手掌，他的喉咙忽然一紧，那种血液流过喉管的感觉又浮上了心头，一种难言的渴望慢慢从他心头升起，他克制着转开目光轻咳了一声：“无碍便好。”
“我们得尽快动身了，时间怕是要来不及了。”三不言笑了笑，起身扔给段琰一套衣服，然后坐在了一边的椅子上。
段琰接过衣服，发现是他以前最喜欢的白色长衫，上面甚至还放了一块玉佩。他捧着衣服，有点发愣：“这衣服……”
“怎么？难道殿下想光着出去？”三不言双手抱胸，眼里噙着一丝玩味。
段琰闻言低头一看，他身上那件破旧不堪穿了胜似没穿的衣服早已经不知去向，裸露的皮肤不复之前的青白，但也不是正常人的肤色，那些血洞虽然还在，却已经被清理干净了，血洞周围没了那些脓液看上去倒也不显得那么狰狞可怖了。
“没有，我只是……只是……”段琰盯着三不言的目光很快穿好了衣服，他面对少年的时候总有点语塞，只好闷闷地瞪了那人一眼。
这人明明看去比他小好几岁，却总是一副长辈的样子，偏偏他又拿他没办法。三不言看着他穿好衣服，才起身走到他身边拿起那块玉佩替他系在腰间：“这是千冰珏，可以保你肉身不腐。”
“我的身体，是你帮忙的吗？”段琰站在原地乖顺地任由三不言把那件黑色斗篷罩在他身上，然后问他。
“不然呢，你要那样一副样子同我回平都？”三不言仔细地给他系好斗篷上的带子，然后又把兜帽拉好：“切记，千万不可取下帽子。”
段琰点了点头，然后后退了一步，双手拢在胸前，微微躬身，郑重地向三不言行了个礼：“多谢…阿三救命之恩。”
三不言闻言静静地看着段琰，眼里的神色不明，半晌才慢慢笑开了。他倚在门边上，手指轻轻摸了摸腰间挂着的摇铃：“你死了和活着的时候倒是没有什么区别。不过，你既然已经死了，就不必谈什么救命之恩了。”
“总归还是要谢谢你的，如若不然，我只怕真的要葬身于荒郊野外了。”段琰直起身，然后好奇地看着三不言：“阿三也认识活着时候的我？”
“夏三皇子段琰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三不言微微一笑带上了兜帽，然后推开了们：“虽说正午时分不适合赶尸，但时间紧迫，不能再耽搁了。”
“赶尸？”段琰跟在他身后，听闻此话不由得又好奇地问了一句。
“我可是赶尸人，你是尸体，这不是赶尸是什么？”三不言也就是看着年纪小，其实说出的话不但像个迂腐的老头儿，就连气人的本事也像极了他以前那个胡子花白的太傅。段琰跟在三不言身后，气得牙痒痒却没有办法。
他可是还记得三不言一招手他就得乖乖听话。
“你说的倒也在理。”段琰讪讪地跟在三不言身后，应了一句，末了又问：“你可以带我去安平郡看看吗？”
“为什么？”三不言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我是在去安平郡的路上死的，而且三千金甲卫也全军覆没，我…想看看安平郡如今的模样。”段琰捏紧了手掌。
三不言转身，雾蓝色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段琰，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些许悲伤，但是待他细细去看，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怎么了？不行吗？”段琰也停下了脚步，眼里带着一丝试探看向少年。
“没什么，走吧。但是殿下须得有承受能力。”三不言摇了摇头，转身走得飞快。
“承受什么？”段琰跟在他身后又问了一句，但是这次三不言却没有再回他。
段琰只好闭了嘴，跟在三不言身后。但是他实在是走得太快了，段琰撵了他好一阵子就有点吃不消了，只好靠在一边的大树上看着三不言的背影苦笑。他看着三不言越走越远的身影，实在忍不住喊出了声：“阿三，你能走慢点吗？”
“……”三不言又从远处折回来，一言难尽地看着他现在这副模样。
“赶尸不都是赶尸人在后面赶着尸体走吗？你怎的还跑我前面去了？”段琰好笑地看着三不言，不由得弯了弯眼睛。
“……这说法谁规定的？”三不言无奈地靠在树上，伸出手拨了拨段琰额前遮住眼睛的头发。
“话本里不都是这么写的么？”段琰看着那轮散发着热气的骄阳，热气扑在他脸上，他感觉他整个人都像是暴晒在海岸边上的死鱼，都能隐隐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腐烂味道。
“以后，少看点话本，多读点圣贤书。”三不言仰头看天，默了半晌抛给他这么一句话。
还没歇上多久，段琰就被三不言催促着上路了，他看着段琰心不甘情不愿的脸，嗤笑了一声：“还去不去安平郡了？”
闻言段琰立马一幅打了鸡血的样子跟在三不言身后，三不言笑了笑，脚步到底还是放慢了。段琰看着前面那个被宽大衣袍遮住的瘦弱身躯，有片刻恍惚。
他好像没有死，也不是一具尸体，他只是同朋友在一个寻常的午后一起出门游山玩水而已。
可是当他伸出手时，他手背上的皮肤却在阳光下一寸寸腐败脱落，他的妄念也在阳光下一寸寸成灰。
“你知道我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把你这一片皮肤恢复原样吗？”淡漠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三不言幽幽地看着他，少年脸上明明没有什么表情，但是段琰却莫名觉得他有些许委屈，他立马把手藏进袖子：“我就是想试试。”
三不言盯着段琰却不说话，段琰被那样的目光看的有点心虚，只好上前一步靠近了他一点，颇为真诚地问：“真的很费劲吗？”
“殿下，没有下次了。”三不言却不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拿过段琰的手，温热的手掌覆在段琰冰冷的手背上，皮肤相贴的地方升起几缕极淡的白气，等三不言把手拿开时，段琰手背上的皮肤就完好无损了。
“我记住了。”三不言低垂着眼睛的样子让段琰感到有点难过，他看着眼前人身上愈发浓重的死气，默默收回了手，答应了他。
随后便是长久的沉默，三不言不再言语，段琰也不知道该如何同他搭话，只好悄悄跟在他身后赶路，一路安静如鸡。
当太阳隐于山峦之后，天际被黑暗覆盖之际，段琰在路旁的树丛里看见了一些他从未见过的东西。
那些是蛰伏在黑暗中的奇异生物，它们没有形体，黑黑的一团或漂浮在枝头，或隐藏在树丛里，闪着一双双幽绿色的眸子窥视着他们。
段琰被那绿眸看的心头发毛，却不由自主地被那绿色所吸引，抬步向那黑暗走去，就在他要走进那片幽绿时，三不言的声音却骤然响起：“停下！”
那一声声调不高，却喊得段琰心神一震，一下回了神。清醒之后他才发现，若是他再向前一步，就会彻底被那些黑暗之物吞噬，他心中一惊，急忙后退了几步，躲在了三不言身后，他惊惧地盯着前方：“那是何物？”
“散魂。”三不言拉住段琰的手腕，另一只手微微张开，掌心纸屑乱飞，他看着眼前蠢蠢欲动的黑暗之物，冷然喝道：“赶尸三不言，若是不想消散便速速退去！”
三不言的声音不大，却像钟声一样在四周荡开，片刻后那些隐在黑暗之中的散魂就全数消退了。段琰这才松了一口气，手心里一片温热，他低头一看才发觉原来不知何时他竟是把三不言的手紧紧握在了手中，他心下一惊，立即放开了那只手，三不言的手腕上赫然四道青紫的手印，衬着惨白的手腕，看上去尤为触目惊心。
“对不起，我……我太用力了。”段琰后退了一步，怔怔地看着眼前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无妨。”三不言收回手，宽大的袖袍落下来，遮住了那只手。
段琰又跟着他走了几步，环顾四周时发现一些细小的纸屑飞舞在他们周围，呈现出一种保护的姿态，犹豫再三，他还是忍不住拉了拉三不言的袖子：“散魂是什么？”
“人有三魂七魄，正常死亡时三魂七魄便会消散于天地，可是有许多人却是死于非命，这时他们三魂七魄中不甘心的那一部分便不能消散，游荡于世间，这种即为散魂。”三不言的声音响起，虽然他的语调仍然是淡漠的，但是却给了段琰一种慰藉，让他忽然间也没有那么害怕了。
“常人，看不到散魂吧。”段琰取下了兜帽，把鬓边一缕碎发别到耳后。
“看不到，但你已非常人。”他似是叹了一口气，又似是轻轻感慨了一声，但是段琰却一点也不在意了，三不言说的没错，他早已不是普通人了。
“散魂虽常人伤害不大，但是对于你伤害却极大。”说话间纸屑越飞越多，飞舞着的纸屑全数聚集在了段琰身边，把他整个人都包裹在纸屑中：“你这样的尸体对于散魂来说是极好的滋养物。”
段琰静默无言，实在是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他觉得被那样的东西当做口粮，一点也不是什么能让人开心起来的事情。
他不开口，三不言便也不开口。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三不言才突兀开口：“到了。”
“什么到了？”段琰抬起头，一座城池在月光下矗立着，沾染了血迹的城墙在月光下被勾勒出残破的模样，城池上空笼罩着一层浓重的死气，那样浓厚的死气，恐怕这座城池已经是一座死城了。段琰被那股阴寒的气息冲得朝后退了几步，他把惊惧的目光投向三不言：“这是……”
“安平郡。”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安平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