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爱》常守乐

3、她与我们

　　激荡冲撞的尖锐音符就像咆哮的幼兽，逮着谁就咬谁。

　　“心情不好来我学校毒害学生耳朵，贾思敏的徒弟不容小觑，还是说阿鲁卡尔德的家训内涵就是己所不欲，祸害于人~”

　　夕光燃尽最后的艳丽，教学楼的荧光石亮起暖橙的光。

　　她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万年不变的大学部制服，右臂系纪检部袖章，唇边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意，眸色寡淡。奇特的是，右手抓了只怨愤的银毛，左手提了只呆滞的金毛，身后还有个抱书的羞涩女孩，微妙的和谐油然而生。

　　随手一扔，两混蛋滚去墙角面壁思过，女孩则挨着她坐在走廊沙发上。

　　“摆出一幅受害人的模样，骗谁呢？”卢法斯撇撇嘴。

　　结果她只是笑笑：“瓦妮莎的微笑？”丝毫不给喘息的机会，习以为常地提出要求。

　　虽然练习过几次，说到底并不熟悉，不想丢脸，尤其对上她半是戏谑半是鼓励的眼神，在她的面前退缩是比丢脸更难以忍受。反正只有她懂，懂得音乐的美妙如同宇宙的深邃。

　　手指按下黑白相间的琴键。

　　细密的春雨亦步亦趋，被微风牵引着停驻窗台。

　　琴曲的故事应该是一片夜露初临的山谷。

　　少女提起裙摆赤足奔跑，虽然暮色四合，但是少女一点都不害怕。小草亲吻她的足尖，露珠的湿意凉的正好，簇簇草丛中忽明忽暗的点点萤火之光，所有的一切让少女感到好奇，又发自内心的欣喜。

　　豆蔻年华的少女热爱冒险，探着脑袋往幽深的密林里东张西望，却被晚归回窝的小鹿撞倒，吓破了胆子，柳眉倒竖，这个年龄的泪水最不值钱。宽大的手掌覆盖她的头顶，而泪水消失得无影无踪。

　　“Papa。”因为淘气贪玩而羞涩内疚，想了半晌只好埋头撒娇。

　　“回家了。”男人的表达简短有力，带着让人放心的力度。

　　趴在父亲厚实温暖的背上，少女想，今天的晚餐是黑面包还是土豆泥呢，不管哪一种都让人期待。

　　渐渐安睡的少女绽放了微笑。

　　结束了尾音，卢法斯起身致礼，心里跟揣了只兔子似的七上八下。

　　夏洛特使劲儿鼓掌，布莱姆掏耳朵，鉴于两个都是不懂艺术的白痴，卢法斯忽略了他们。

　　最在意的还是她，假装缓步慢行地合上钢琴盖，偷觑着她的表情。

　　她扬扬眉：“凯特，你怎么看？”

　　认真聆听的小未婚妻，攥着裙子一本正经地说：“尚可。”

　　“凯特是个好姑娘，被你欺负还给你留面子。”制服立领上的纪检部长徽章闪耀着刺眼光辉，刺得卢法斯浑身抖三抖。

　　从变奏的混乱、降调的停滞、过渡节的犹豫批评到整体乐感的把握不佳、草草结束的尾节，总结陈词：缺乏灵气，练习不足，就算勉为其难想找亮点可惜无处下手，简直是精神空虚的暴发户附庸风雅地弹琴，不知廉耻丢人现眼。

　　她惯有的毒舌，甚至是冷漠的布莱姆都向卢法斯投向了怜悯的眼神。

　　受不了狼狈的怜悯，硬起脾气反抗：“你有多厉害？弹一首试试，光说不练的家伙都是一戳就破的纸老虎！”

　　她的下巴略微抬高，摆出矜高的姿态：“万一我的音乐让你意识到现实和理想的差距有多遥远，你想不通自杀了怎么办。”

　　卢法斯气得吐血，管她是部长，管她是大小姐，管她是他心尖尖上的恋人（虽然是单向……），卢法斯扯了领带就要拼命。夏洛特眼疾手快拖住他，布莱姆则一拳揍飞他老远，恨铁不成钢地说：“自不量力的小鬼可以退下了。”

　　说的也是，常年混迹街头肉搏的布夏组合都不是她的对手，自己一个标榜贵公子路线的文弱少年想要打倒她，或许连伤到她都只是痴人说梦。

　　她云淡风轻地为凯特讲解晦涩的炼金知识。

　　挫败地收起不甘的心情，一瘸一拐地坐在她的身侧，百无聊赖，这里有一本小册子—西窗法雨？随手翻翻，字迹严峻，颇显风骨，又看内容，是近年来的典型案例整理，涵盖了社会影响以及后续的追踪分析，包括对历年相似案件卷宗引入探讨，其中作者在预防犯罪方面的见解让人眼前一亮。联想到“西窗法雨”，这不正是公学院的著名一景。她的宿舍在最西边，帝孚日多雨，她又是法学院众所周知的才女、雷厉风行的纪检部长，常常捧着枯燥的宪法刑法民法对着窗边的细雨阅读几个小时。可望不可即的美人倚窗对雨深思，这幅贞静的画面被无数思春期荷尔蒙过剩的男生奉为经典，并命名为【西窗法雨】。

　　这就是卢法斯心爱的女孩，强大美丽，头脑聪慧，虽然毒舌傲慢又带有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另类萌点。

　　满心欢喜，少年的情绪总是如六月雨多变。然而越读越惊心，尤其是在【关于构建血族与人类共存社会的若干设想（初稿）】，列出了共存宪法的制定准则、潜在试点城市的可能性分析、城市管理者的职责担当等各方面，虽然远远不够完整，但是这想法本身就是对血族社会与政治的根本性背叛！迅速合上书页，声响过大，面壁中的布夏、讲解讨论中的她和凯特都望向他，夏洛特特别傻地蹦过来摸他的头：“卢法，生病了吗，脸好白。姐姐，不要生卢法的气了，也不要罚我和布莱姆了，好吗？”

　　只有夏洛特敢理所当然地冲她撒娇，说到底，不论年龄，她是布莱姆、凯特的长辈，碍着辈分，她把他们当做小孩看待，在她面前他们习惯装几分稳重。布莱姆将她视为打倒的目标，凯特把她当做心中的偶像，夏洛特叫她“姐姐”，也许在她眼中，这就是孩子气了。

　　恍恍惚惚，布莱姆、夏洛特已经被训了半天，布莱姆面色阴郁，夏洛特倒是颇为受用地听着。教训得差不多了，她叉着腰：“下次还去吗？”

　　“去！”——夏洛特。

　　“不去！”——布莱姆。

　　斩钉截铁，截然不同的答案。

　　她眉毛一挑，一通胖揍。

　　布莱姆大喊：“我说了不去，为什么连我一起打？”

　　掸掸灰，她微笑莞尔：“你，表里不一的小滑头。”又指指夏洛特，“你，缺心眼儿的小笨蛋。”

　　经过这番折腾，她要送凯特回家，虽然同样是安妮斯顿的女儿，身份上凯特是嫡系，而她只是安妮斯顿公爵的异母妹妹。

　　被殴打了多次，夏洛特依然亲近她：“姐姐，司法考试难吗？”

　　卢法斯差点咬住舌头。和她同时代的法学生是个悲惨的群体，几乎所有的青年类律法奖被她拿得手软，还忒高调地拒绝参加颁奖仪式，理由是“我很忙”。卢法斯已经预见到第二名凝视分数差距的泪水了。

　　果然，她振振有词地抱怨：“资格证书还要两个月拿到，这么慢的速度蜗牛都于心不忍，我们必须富有基本的同情精神。”

　　说着大家都笑了。

　　温柔的月光就像多瑙河的河水，安静地流淌。

　　夏洛特牵着她的手，仰起脸，白痴的问题接二连三。

　　凯特悄悄地注视着她，几次想握住她的手，始终犹豫不决，还是她自然而然地牵起凯特的手，凯特的脸红了。

　　布莱姆不远不近跟在后面，眼珠子转得飞快，八成又在琢磨怎么偷袭她。

　　“这么说来，姐姐是要成为检察官啦。”夏洛特高兴得手舞足蹈，虽然卢法斯觉得以夏洛特的智商理解不了【检察官】的意义。

　　“小夏，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要成为大骑士！和塞勒恩特老师一样，驰骋在战场，为了大地上的和平和正义挥剑！”

　　《罗兰之歌》的台词背得真好，卢法斯心想。夏洛特文化课不咋样，不知从哪里鼓捣出人类骑士的传奇故事，夏洛特又缺乏逻辑，硬是将故事和偶像赛勒恩特结合，把故事当成宝贝一样求身边人讲给自己听。行为太过弱智，卢法斯连吐槽的力气都无心浪费。

　　“小夏是脚踏实地的努力家，过程会很辛苦，但一定会实现的哦。”

　　说来也奇怪，她对夏洛特格外纵容，卢法斯才不会认为是“因为夏洛特是孤儿”这种烂大街的借口。

　　凯特大概也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其实像布莱姆、凯特这样的存在，他们是身份高贵、血统纯正的嫡长子，从出生开始笼罩着耀眼的光环，背负常人难以忍受的重担，生活在艳羡与嫉妒的囚笼，遵循早已注定的人生轨迹。夏洛特是平民，至少有决定未来的自由，但是如果赛勒恩特没有捡到夏洛特，也许夏洛特还在贫民区的某个角落翻着垃圾找食物。这个世界上，每个人有自己的忧愁与叹息，倘若非要一一比较，竞争谁更凄惨，未免太可笑。

　　她放开凯特的手，眸中温度渐冷：“胆小鬼。”

　　凯特一愣，眼圈红了。

　　她蹲下身，声音里柔软的暖意融化了伪装的寒冰：“胆小鬼也没什么不好，害怕失去的痛苦，也就明白拥有的可贵。害怕和古老的家族定则对抗，即使如此，仍然坚持学习和家主相称的繁重课业。凯特，你是个漂亮聪敏的女孩，今后你不会缺少权力、金钱和男人的追求，你缺乏的仅仅是拒绝安妮斯顿家的勇气。或许我们不能选择出身，但我们能够改变生存的方式和目标。将抗争的火种藏在心底，从现在开始努力，为了自己积蓄力量，让安妮斯顿的老家伙们瞧瞧，你不是他们的提线木偶。”

　　凯特紧紧依偎着她。

　　抱着凯特，她目光凛然，紧逼布莱姆，轻声嗤笑：“而你，军人世家的布莱姆·L·阿鲁卡尔德公子，一个懦夫。”

　　布莱姆瞬间脸色惨白，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你又能明白什么！我从不稀罕继承人这个位置。”

　　“啊咧咧，这么看来倒是公爵夫妇的过错了，他们将你带到这个世界，为你提供良好的教育，又让你享受到士民从紧巴巴的口粮里分出来的税收……你只是逃避，逃避家主这个位置将带给你的某种变化。”

　　关于这点卢法斯也感到奇怪，记忆中的布莱姆算是天才小孩的典范，知书达理，天赋出众，但从20年前的某天开始，布莱姆抛弃了过往单调稳定的生活，不上学，不参加任何形式的社交活动，长期处于失踪状态。对于儿子的巨变和来自阿鲁卡尔德分家的质疑担忧，自己父母居然能淡然处之也算是奇迹了。卢法斯和布莱姆是双生子，比旁人更易察觉到布莱姆的变化，那是坚持已久的信念被击溃的模样，而这份无处发泄的痛楚撕裂了灵魂。

　　她很满足似地瞥着布莱姆攥紧的拳头间滴落的鲜血，自顾自地说：“逃避地活着是一天，面对地活着也是一天，血族的寿命长着呢，你就在矛盾的漩涡中挣扎到死吧。”

　　“不会，布莱姆和我约好了，我们要一起成为顶天立地的大骑士！”年幼的少女笃定地坚持。

　　说起来夏洛特没啥优点，不分场合搅乱气氛算一个。

　　她也有些无可奈何，转个步朝向卢法斯，笑盈盈地问：“卢法，小布小夏要成为骑士，你呢？”
　　月色摇晃，晕出动人光辉。

　　少年隐秘而羞涩的愿望。

　　我，想成为你的爱人。

　　无法开口，现在的自己没有这份表白的资格。追逐她，即使到世界的尽头也要超越她。

　　“纪部。”树荫下走出个年轻人，身着同样的大学部制服。

　　“会长。”她应了声，然后拍着卢法斯的背说，“下次再聊，拜托护花骑士送小公主回家啦。”
　　不安蔓延，学生会的感情一直很好，但是这么晚了公干说不通，转念想起西窗法雨的小册子。然而以她的才智，不可能做出注定身败名裂的蠢事。

　　夏洛特轻快答应，卢法斯恨恨地跺脚。

　　“诺兰德哥哥和姐姐好配哦。”

　　他们并肩离开，影子交融成一片。

　　“胡说！”卢法斯激烈反驳夏洛特，论能力她才是会长。最高学府的纪检部长拥有血族制定修正法律、审判裁决案件的旁听权，她毫不犹豫地当上了纪检部长，还对会长诺兰德尊敬有加。诺兰德八面玲珑，擅长和稀泥，哪里和她相称。心里这么想，然而酸楚就像层层波涛卷起海底沉积的污泥，混乱不已。

　　等着我，三百年后和你站在一起的，会是我。

　　小小的卢法斯对着雄浑灿烂的银河许下了庄重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