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的世界》吴若离

1、第 1 章

　　青英把剩饭菜热了热，端到里屋，正巧瞧见她妈背了杀猪草的篮子魂不守舍地从堂屋走出去。
　　她忙喊：“妈，饭好了。妈！”
　　眼下天还冷着，热好的饭如果不趁热吃，一会儿又要凉了。现在还早，吃过饭再割猪草来得及的。
　　洪秀梅心里藏了事，没有听到。
　　青英放下盛饭的搪瓷盆，小跑着来到她妈跟前。
　　洪秀梅被女儿拦了，叹了口气，转了方向一屁股坐到门槛上，颓着肩膀，背带滑下来，大背篮滚落到脚边。她没去管它，只是愧疚无力地看着女儿。
　　胡家四姐妹，就自家小青最出彩，人长得八分像她已经过世的公公，剩下两分是因为她长了对洪家人最出彩的大眼睛。这孩子不单长得好，脑子也好，自家这破土砖屋，最大的体面是堂屋、正房墙上贴满了奖状。闺女要是不这么优秀，她还张得开嘴，眼下这事……
　　洪秀梅深深地叹了口气，是她没用，是她该死！
　　青英抿了下嘴，心里已经有数。今天元宵节，明天该是上学报道的日子，这学，只怕是上不成了。
　　“妈，爸是不是不让我上了？”
　　洪秀梅抬手抹了把泪，因常年劳作很是粗糙还带叉的手颤抖着拉了女儿的手，满是愧疚地说：“小青啊，妈对不住你，你爸他……学费我找你舅舅借着了，但他不同意，说再念下去也不是个事。你奶奶也到屋里来闹，说你再上学，他们就去学校闹，丽英也别想念了，我……”
　　她没说的是娘家弟弟和妈也放了话，以后再不得借一毛钱给她了，就这三十，还是她厚着脸皮磨，家里怕新媳妇瞧见了有想法才偷摸借出来的。就算勉强念了这个学期，下学期学费还是没了着落。
　　这事不是头一回闹，要不是她边念书边打零工交了钱到爸手里，只怕他们早就闹到学校把她拖回来了。青英心里难过，面上却扯出一抹笑，安慰她妈：“没事，不上就不上，妈，我不想现在就嫁人，我出去打工挣钱去。”
　　她家两个女娃，叔叔胡春生家也是先生了两个女娃，最后才生了胡家的宝贝金疙瘩胡家晨。添了这个丁，自然就要早早地盘算起来，堂姐胡红英和堂妹胡碧英早早辍学做工，给家里挣了几年工资又赶早换了笔彩礼。十五六岁就生了娃，姑娘家的水水灵灵好像一夜间就跑光，全换成了邋遢唠叨老气，张嘴闭嘴就是“生个儿子”。
　　青英不想变成这样，但她也不能让妈妈为难。
　　她妈因为头几年没开怀，后来又连生了她和妹妹丽英，之后一直没了动静，加上现在有计划生育，生儿子再没了指望，她在婆婆和男人面前一直做不起人。但为了青英上学这事，她妈难得地硬气了几次，让她念完初中还读了一年半的高中。学费是欠着舅舅的，妈有多为难她是知道的。
　　洪秀梅流泪不止，这么好的青儿，投生在她这个没用的肚子里，实在是委屈了这好孩子。
　　“妈，没事，你别难过。你看春姐姐去南边打工，不是过得挺好的吗？她家都起（建）新屋了，外头挣钱比咱们这容易，我出去闯一闯，挣钱给妈买件好衣裳。”留在村里，只怕早早得让她爸许了人换了钱。
　　分产到户，有了好稻种，地里产出翻了番。国家心疼她们这些农民，政（）策一年比一年好。家家户户日子是越过越红火，只除了她们家——她爸人懒、好口酒还爱摸牌九，新打的谷子刚晒完车好，才出了风车他就挑了箩筐卖上几担换点钱吃酒摸牌。她妈要是拦上一拦，那他必要拿她生不出儿子，挣了家业有屁用说事。
　　家家吃上喷香的白米饭，就她家还得掺上红薯米（丁）才能混个饱。
　　青英虽然一直有个大学梦，但做人还是得现实点。
　　洪秀梅深叹了口气，再难过还是要给女儿好好盘算一下，村里组织的妇女学习大会她去听过，记着重要的事呢——女儿家不要太早嫁人生孩子，伤身子。
　　宣传是宣传了，她们这一块还是大把的小姑娘相看人家，并没有比她那会好多少，有的十五六岁就生孩子，三四十当爷奶的真不少。
　　她爸不让青儿读书只怕就是打的这个主意。
　　想到这，她一拍屁股就起身，拉着胡青英就往外头走。
　　“你舅舅正巧回来了，让他带你出去找活干。青英啊，你可不能去南边，人生地不熟的，要是给人害了怎么办？”
　　她们村里有个成了家的男人失踪都快一年了，去年出了节孤身一人坐火车去南边打工，没寄钱回来不说，一直就没音讯。家里凑了钱去找，还找了这边和那边的派出所，一点消息都没有。没办法，找了那神婆子请上身，说是回不来了，身上湿，怕是死在哪条河沟里了。
　　虽然封建迷信要不得，但这人出去一年，连个口信都没有，只怕就是这样了。
　　两母女脚下生风，没一会就赶到了胡泉村前面的红卫桥。
　　红卫桥离镇上几步路的距离，条件比胡泉村好了不少，过了桥，左边第一栋红砖房就是洪秀梅娘家。
　　洪家这个节特别重视，杀鸡宰鹅的。最有出息的小儿子带新媳妇在家过的第一个春节，过完就要回城里去，自然要体体面面的。
　　洪秀梅假装没看见院子里她妈那张垮脸，笑着打招呼：“妈，过节好，小阳啊，你们什么时候回去？”
　　弟妹她是见过礼的，这会不在院子里，她心里有点儿打鼓，但为了女儿，这口她只能硬着头皮开。
　　青英跟着打招呼：“外婆，舅舅。”
　　外婆没应，鼻子哼了声，把手头上毛还没拔干净的鸡连着那桶烫毛的热水拎进屋里去了。
　　洪启阳要笑不笑地看着面前的姐姐，直接问了：“姐，又有什么事？”
　　又字加重了音。
　　洪秀梅脸有些红，她不是蠢人，听出弟弟话里的讽刺，但到底爱女心切，挤了个笑，讨好地说：“小阳，你们在外头过得好，能帮姐姐一个忙不？这不，青儿这学上不成了，你能帮我带她出去找个事做不？她勤快能干，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洪启阳脸色有些难看，原本以为又是来借钱的已经有点烦，谁知道是比借钱还要麻烦的事。
　　他衣锦还乡挣足了面子，实际他在城里的日子过得可没大家想的这么体面。师范毕业是给他分配了个工作，在蓝津市第三小学教数学，教了几年，工资从八十多一个月涨到了一百三，但在蓝津这样的大城市里，处处要花钱，还要时不时寄点什么回老家维持父母的体面，能打好自己的开销就不错了。他现在的风光，一大半是沾了他老婆的光。宋明娇是蓝津本地人，父母一个是副厂长一个是厂里工会主席，哥哥出国搞研究，她自己搞设计，工资比他高了不少。
　　住宋家的房子，花宋家的钱，这要是把青英带去城里，他这身借来的风光，可不都现了行。
　　“姐，青英高中没毕业，出去能找个什么工作，现在人家工厂都要中专生，最差也要高中生。哪行都要文化人！”
　　洪秀梅为难地抓着衣摆，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青英拉拉妈妈的袖子，笑着说：“舅舅，谢谢你了，我妈就是问问，我们自己再想办法就好了。人是活的，总能想出办法来的。”
　　洪启阳撇撇嘴，不理青英，只问他姐：“姐，既然青英不上学了，那你前儿借的那钱用不上了吧！”
　　外婆从里屋出来，“是啊，死乞白脸地要借学费，借了一回又一回，我生你这么个废物渣子，恁是坑死你娘屋里咧。先把这钱还了我再说，青英啊，你去外头打工挣了钱，记得把头两年借的还了你舅舅，你舅舅挣钱又哪里容易了，外头又没得钱捡。”
　　胡青英脸有些红，欠钱自然该还，她忍了窘迫大声对外婆说：“外婆放心，我记着了。”
　　“青英是吧，回去收拾下，明天跟我们去蓝津。”在里面听了一耳朵的宋明娇从屋里走了出来，笑盈盈地看着青英。
　　洪启阳听见她这样说，吃惊过后忙阻拦，“娇娇，这不是……我们那房子也住不下呀！”
　　宋明娇挑着眉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从谈对象开始就一向是她拿主意他附和。
　　洪启阳被她瞥这一眼，立刻就住了嘴。
　　洪秀梅又是高兴又是担忧，一时无话。
　　虽然不了解她人，但人家这话听着比舅舅和外婆的好多了。青英心里感激，笑着说：“小舅妈，舅舅说得对，我去了会给你们添麻烦，还是算了。我妈妈她，就是有点担心我。”
　　宋明娇笑笑，细眉细眼的，谈不上多好看，但笑起来眉眼很有风情。
　　“也对，我先问问你啊，愿意给人做保姆吗？放心，也不是旧社会了，不需要卑躬屈膝的，就是给做做饭，收拾收拾搞下卫生，包吃住还有工资。我看你上次做的茶饭不错。”
　　正月初三洪秀梅带着两姑娘回娘家拜年，她看着这小姑娘是真不错，话不多，干活利索，身上虽然是旧衣裳，干净整洁。做饭前先把灶收拾干净了，洗手勤，菜刀砧板用一次洗一回，不厌其烦地讲究，倒不像个农村姑娘。人长得好看，眼神正，不像个有小心思的。带回去没准真能解决那个问题，即使不成，凭她爸妈的关系，弄到厂里找份活也算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