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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五回 刑狱之灾 ...

  •   南周的牢狱我已不是第一次见识了。

      阴冷,肮脏,暗无天日。时有狱卒杳无生气地自牢门外走过,腰间刀剑的摩擦声迫近又远去。

      除此之外,便再难听见什么声音。周遭除却死一般的寂静,便只有黑暗,不动声色地摧残着人的心理防线。

      我穿着脏乱的囚服蜷坐在牢房一角,徒然地盯着手脚上沉重笨拙的镣铐,脑中一团乱麻。

      天窗上透出的光明了暗,暗了明,如是三番暗记在心,便知自己在这牢狱中大约已待了两日。与世隔绝的两日。

      自打那日萧溱拒绝出兵救韩楼,反一怒之下将我关在此处起,之后事态如何,我便一无所知,也无从猜测。

      便只能将过去的事在脑海中理了理。思来想去,方知韩楼所为,原是盘算了许久的一番计划。

      从月余之前给萧溱暗递奏折告发周逸材贪污一事起,到前几日在朝堂上公然再度上疏再陈其事。这一切似是与萧溱作对,却实则是逼迫于周逸材。而那周逸材大抵心知韩楼在他手下做过主簿,许是或多或少有些他的把柄才敢这般贸然上疏,故对他此事定然不会坐视不理。或收买或威胁,便大概也如那日请我一般将韩楼请至府中罢。

      于是几日前韩楼将纸团塞在我手中,便是让我来走这最后一步棋:待他离开后,以寻鸿胪寺少卿之名搜查周逸材之府,将反贼一网打尽。

      这本非难事。以萧溱宁肯枉杀一千,不愿错杀一人的作风,又怎会放过寻出反贼的机会?纵原因各不相同,只要目的一致,便也无妨。这点韩楼和萧溱自是各自清楚。

      然而这番本无瑕疵的计划却独独断送在我手中,想到此我便不由长叹一声。若论原因,便教我自己也难以说清。只恨萧溱竟会为一时之愤而失了理智,这却是在我意料之外。

      如是白白纵了那反贼,也着实苦了我和韩楼。而此刻我已陷身囹圄,却不知韩楼既无兵相救,又当如何了。

      无力地向后靠了靠,将背脊贴在石壁上,冰冷之感隔着单薄的囚服隐隐传来,别是突兀。我闭了眼,便也无心去管。

      忽然,牢门“吱呀”被一声打开,一个膀大腰圆的狱卒带着几个尖嘴猴腮的跟班走了进来,顿时给这牢狱添了不少声响。

      “你叫秦远?”为首那狱卒朝我打量了片刻,一脸凶相地问道。

      “是。”

      “那就对了。”他忽然一笑,满脸的横肉挤在一起,神态看来格外凶恶。随即转过头对后面两个小卒道,“把他带出去。”

      我虽不知所为何事,却也不喜被人架着拖曳而行。便自己先站起身来道:“不需劳烦几位,且让我自行跟随便可。”

      那狱卒看了看我,冷冷哼笑一声,便径自走出牢门。两个小卒一左一右跟在我身后,似是随时防范我出逃一般。

      我无奈地自嘲一笑,随着他们进了拐角一间小屋。

      我清楚记得自己初次被关入牢狱,也是这般随狱卒走入小屋,便头一次见到了萧溱。在那里我从独孤鸿变成了秦远,也自此被迫受制于他。

      而如今同样是那间屋子。我推门而入,看到的却是屋子正中间立着的十字木架,突兀斑驳,其上胡乱缠绕着的铁链已是血迹斑斑。

      旁边的炭炉炭火正旺,其上一块铁烙被烧得通红,不时滋滋作响。火光照亮了屋子的铁架,其上摆满了五花八门的刑具,亦是锈迹斑斑。

      我顷刻间便已然明白,便转过身子对着那为首的狱卒道:“这便又算做什么?”

      那狱卒哼笑一声,径自坐上一侧的太师椅,“便算作额外的招待罢。大人既进了此处,该受的自是逃不掉。小的亦是领命而已,不敢不从。其间诸多无奈,还望大人理解了。”他话虽如此,面上神情却极是倨傲,一脸笑意更是让人不寒而栗。一挥手,身后的小卒便粗暴地将我推至架边。

      我没有丝毫反抗,任他们将手脚绑在木架之上。只是,当铁链绕紧双臂时,身子却不受控制地猛然抽搐起来。

      这并非普通的铁链,其上竟是密密麻麻长满了短刺。而此刻那些短刺已在小卒的紧缚之下深深地没入骨肉之中,刺痛锥心。加之我双脚悬空,全身的重量都倚靠着臂上铁链的拉扯,故才片刻功夫,那刺入的伤口已在自己身子的重量下生生被撕扯开许多,鲜红肆意翻涌而出,顷刻边染了臂上素白的囚服。

      我紧紧咬牙,强压着未发出一丝声音,片刻后反是淡淡地挑起嘴角。

      那始作俑者,无需言明,我也自是知晓。

      忽地低低哼笑出声。

      萧溱,你终于决定置我于死地了么?这慢慢折磨致死的狠绝手段,倒也符合你的作风。

      如此也好,蹈节死义,我独孤鸿却是求之不得。

      我强笑着仰起脸,冲着那狱卒道:“告诉那人……他的盛情款待,独孤鸿感激不尽……”

      “独孤鸿?”那狱卒扬了扬眉,面色似是不屑般笑道,“这还未开始,大人便受不住了,可是有些犯糊涂?”随即站起身,将一截短木举至我嘴边,“待会儿不妨咬着,免得忍不住大叫起来,却是有失了大人身份。”

      我垂眼看了看他手中的短木,犹豫片刻,随即一口咬住。哼笑一声,却又立刻将其反啐到那狱卒面上,狠狠道:“要来便来,何必如此废话!只怕你这些手段虽看来骇人,实是不足为惧,倒让我觉得如瘙痒一般了!”

      他一恼,大力甩了我一耳光,随即又阴沉一笑,缓缓道:“大人可是在激小的下手狠些?这点大人尽管放心,小的干这行多年了,自然知道如何下手,才最教人救生不得,求死不能……”说着顺手拿起旁边烧得通红的烙铁,放在嘴边一吹,烙铁上立刻白烟四起,“小的自然不会让大人轻易死了,倒定要让大人如愿,将这盛宴好好享受几日……”

      说罢忽然诡谲一笑,手中的烙铁已然朝我胸口贴来。

      *****

      我懒懒地靠在墙角,微闭着双眼。背后石壁隐隐传来的湿冷之气,此刻竟让身子有些贪恋不已。

      听见牢门被打开的声音,也只是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不动,连眼也不愿睁开。

      “皇上。”一个谄媚的声音轻轻响起,随后提高了不少,似是转向我斥道,“喂,皇上见你,还不快起……”

      声音又戛然而止。片刻之后便有人走出,然后是牢门掩上的声音。

      我仿若未闻一般,只是歪着脑袋,不愿将身子挪动分毫。

      “独孤鸿。”许久之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阴沉而冰冷,饱含着沉郁而凌人威慑,听不出任何情感。

      我这才缓缓睁开眼。一霎有些模糊的视线缓缓聚焦几番,终是看清了立在我面前的那人。

      依旧是居高临下地远远站着,纵然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能隐隐感受到他投来的目光。冷静而漠然,亦是不带任何情感。

      轻轻笑了笑,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是说方才怎么有狱卒过来七手八脚地给我换了套新衣,原是为了参见皇上。只可惜我模样依旧狼狈,倒有些玷污皇上的眼了。”

      萧溱定定地望着我,闻言面色没有丝毫变化。

      我并不在意,反而自顾自地继续道:“……还是说,你便是特意前来,看我在你高高在上的权威之下,这般无力反抗的样子?”虚睁着眼,无力地挑了挑嘴角,“萧溱,你此刻心中定是十分得意罢……”

      “你在怪朕。”萧溱缓缓走近,高大的身形蓦地遮去了天窗口处的光亮。我自觉周身霎然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

      他静静俯视我,面容沉静如水,目光却明亮而锐利。

      我别过脸轻轻避开,淡淡笑了笑,低语道:“不敢。我若怪你没给我个痛快的,你可会立刻杀了我?抑或是,换个法子再消遣我几日?”

      “独孤鸿!”萧溱忽然呵断我,蹲下身子,一把揪住我的衣襟将狠狠我拉近,“枉朕今日前来看你,你何以如此不识好歹!”死死盯着我的眼,目光中的愤怒又忽然化作阴沉的笑意,低低哼笑一声,“你可知你弑君未遂,朕纵要你死,也只在片刻之间。”

      说罢狠狠将我摔回墙边,猛然站起身,“看来你还需在此多待些时日。”斜睨着我,语调恢复了冰冷。

      我在他力道之下,背脊重重地撞在石壁上,自觉五脏六腑仿若散架一般。身子一软,便就那般倚在墙上,懒得挪动分毫。低低轻咳了几声,却忽然笑出声来。

      萧溱正待离去,此刻便又转过身来看我。

      “皇上所言确是不假啊。你是萧溱,南周皇帝,而我独孤鸿,在你面前不过一介阶下囚徒罢了。”我把后脑抵在石壁上,微微仰起脸虚目看着他,“你要我生,我便不能求死;若要我死,我就一刻也不能多活;你若要我……生不如死……”

      胸中一阵腥甜忽地毫无征兆地冲至喉头。我还未及反应,身子不由自主一颤,一便鲜血便已然从口中喷出。

      “独孤鸿!”在我还未意识到这一状况前,萧溱不知何时已经冲了过来,双手一把钳住我的肩头,才不致使我倒在地上。

      口中充斥着浓烈的腥膻气息,我抑制不住地狠狠咳嗽,身上无处不在的疼痛又被再度牵动,周身各处几要被撕裂一般。

      许是方才被萧溱一摔,又触及了肺腑间的内伤。我无力地笑一声,暗嘲自己终究还是在他面前露出了孱弱之态,胸中却再一阵堵塞,自觉多了些腥膻从嘴角溢出。

      “怎么回事?独孤鸿,你……”萧溱狠狠地摇了摇我,我的身子却根本使不上力,只能随着他的动作无力摇晃。

      我虚睁开眼,轻描淡写地笑了笑,继续方才的话,“你若……要我生不如此,便……就如现在这般……”

      萧溱眉端敛起,无法置信般死死盯着我。手上力道松了些,将我扶靠回在墙边,随后一把扯开我的前襟。

      身子在他的动作下,本已麻木了疼痛又再度袭来。我微闭着眼闷哼了一声,却感到他握住我肩头的手狠狠地抖了一下。

      “独孤鸿,这是怎么回事?”萧溱抓住我的肩,再度将我拉近,迫我看着他的眼,只是动作比方才已轻了许多。

      我此刻反而笑了出来,只是这一笑忽然又牵动全身,开口声音不觉有些虚:“你的杰作,可还满意?你若真要我死在……片刻之间,倒……倒不如这有趣了……”

      话未说完,抓住肩头的手忽然一松,身子便不听使唤地重重向前栽去,一头栽在面前这人的怀里。

      随后一双臂膀自背后覆了上来,力道很轻,却是紧紧地将我圈在其中。

      我已不愿去想什么,只是缓缓闭了眼。身子此刻已然不听使唤,竟似乎是贪恋一般无法挪动分毫。

      明明忍了那么久,所有防线却在这一刻轰然崩溃。或许纵然意识再强撑着,这三日下来,身体也已然到了极限罢。

      忽然觉得,也许从一开始,便不该这么执意地硬撑着。早些放弃,反倒能早些解脱。

      只是……只是……

      脑中忽然变得一片朦胧。恍惚间,隐约听到有人在耳边急急唤我名字,却已无力给出任何回应。

      只觉身子猛地被打横抱起,然后……

      然后,便只剩一片黑暗。

      *****

      许是梦罢。

      否则我又如何能再见了过去的那些自己?

      那初生牛犊,无所畏惧的自己,匹马挑战叛军首领,并将其一举擒拿;那昔日三军阵前,奋勇杀敌的自己,率军将敌人逼退至淮水以南;那得胜归朝,意气风发的自己,于大殿上接受皇上封赏;还有那一时失策,深陷敌手,如今无奈投敌,进退两难的自己?

      我遥立在远处唤着他们,而他们却径自头也未回的离去。

      末了,却只有那最后一个自己转过头来对我道:我不是独孤鸿,你也不是。我和你一样,叫秦远。

      我立在原地,终是呆呆地看着他也渐渐走远。

      ……

      睁开眼的时候,认出自己处在萧溱的雅室中。身子正平躺在床上,被子整齐地紧掖在周身。四肢虚软无力,想轻轻挪动下手脚,却猛然牵动起遍及全身的剧痛,如针扎一般,绵密而锥心。

      似乎自己每次昏迷,都会在这里醒来。木然地望着帐顶片刻,朦胧间,却听见房中隐有人语之声。

      许是在这里屋门口。声音虽不大,却能隐约听清些破碎的句子。

      “……浑身上下已几乎没有完好之处,微臣初见心下也着实一惊。不过那刀鞭之痕只在皮肉,包扎处理之后并无大碍……”

      “……只是,那烙铁之印已深及肌理,其状真可谓怵目惊心……”

      “……多日连续如此,已积在体内聚成内伤……”

      “朕不管这些。他若有个一二,唯你们是问。”

      “是。臣自当尽力而为。”

      “不是‘尽力’,是‘务必’。”

      “……是。”

      萧溱的语气依旧冷静,但即便未见着他的表情,我已能从声音里感受到他话中的不容抗拒的威迫之力。只是,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又岂是人力所能尽数挽回的?

      暗自叹了叹,也不愿再做多想。便又茫然地盯着帐顶看了许久,渐渐地疲累之感占据了意识。

      闭了眼,也只觉脑海中空空一片,不能思考。片刻之后,听到有人缓缓走了进来。

      来者何人不用猜也自然知道。我听闻脚步声渐渐走近,反依旧闭着眼,只装作未曾醒来。

      我只是不愿见到他而已。尤其在经历了狱中那狼狈之状,现在又动弹不得,且生死悬他手的此时。本以为他轻薄不得,恼羞成怒,便执意将我凌虐致死而后快,然而,他狱中的那番焦急之态,却似乎不像假意为之。

      我不明白。许是他之所欲,仅仅是折磨我而非致死。许是他忽地改变了心意,留着我别有他用。

      许是,别有其他原因罢。

      只是这未来之事,却已是不由我想了。

      正暗自思量之际,忽然感到那人已踱至床边轻轻坐下,如是许久却再无动作。

      我闭着眼,有意分散着放在其上的注意力。渐渐地,困意反倒真的浓重起来。

      正恍惚欲睡,却隐约感到侧身有了些许动静。

      一只手正隔着被子轻轻摸索,很快便触到了我放在一旁的手。那只手顿了顿,随后牢牢地覆在我手背上。

      之后,便一直留在那里,隔着被子,渐渐地越握越紧。

      我有些恍惚。在感到有温热透过被子传至手背时,胸中竟有那么一霎,出乎意料地生出心安之感。

      便任由那人握着,直至沉沉睡去。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第十五回 刑狱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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