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二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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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水撞击身体的力道远不及粉身碎骨，但虎目潮的脑袋上依旧结结实实挨了一记，伴着晕眩，几口咸水呛入了肚中，鼻腔酸到牙根，像被人正面揍了一拳。他分不清上下左右，胡乱扒拉通水后，身体忽然一轻。破开水面，清晰、杂乱的声音传来，打斗声隐隐约约在远处，而周遭的世界则铺满了波涛沉稳的声响。哗喇喇——哗喇喇——
他呸掉口腔里的咸水，贪婪地抽了一口新鲜的空气。
虎目潮随即留意到两件事情。第一件，他没有听见理火的动静；第二件，他眼前的海水扭曲起来，像是沸腾一样不断冒泡。
水位升高了，他瞟了眼树木，心中作出判断。不详的鼓点敲下重音，他往旁边逃遁，霎那间，巨大的三叉尖爪平扫水面，腰间被紧紧禁锢住，内脏几乎都要从口中挤出。他奋力挣扎，可惜却纹丝未动。
海水平面鼓出一个包，水往四周分开，两条手臂与身体不成比例地长，手掌宽阔，身躯布满疙瘩脓疮，一只庞大的怪物现身出来。虎目潮刚看清他真面目，眼前一花，已被高高举起要扔往一边。
对讲机呲呲的声音打断了怪物的动作：“傻大个，艾森的首领和理火掉你那里了，杀掉首领，但是不要动理火，他是少爷的猎物。”
傻大个暴躁不安，鼻子呼哧喷气，如引擎低吼。他是千叶原的作品，原先是货真价实的人类，是由反复多次外科手术，每周大剂量肌肉注射，以及大量口服药片改造躯体和力量，才蜕变成现在模样。药物导致他心肌肥大、肌肉溃烂、喉间呼吸粗重，思维能力也受到极大影响。傻大个喘了一阵，把虎目潮浑身关节捏得咯咯作响，心烦意乱之下把他丢入水中，嘶嘶低吼：“是谁！艾森的首领是谁！”
“你听着，他的外貌…”
傻大个摇了又摇那对讲机，见那边咕哝半天说不到点子上，又不停沙沙作响阻碍听清，手上一用力便叫它报废成一堆零件，随即面露杀意看向刚在水里稳住身形，警惕目视他的虎目潮。
虎目潮立刻看见了可乘之机，他明白，要愚弄这单长四肢不长脑子的怪物很容易，他只需要否认自己是艾森的首领，用消失不见的理火转移他的焦点。
他本可以轻易开口，却毫无缘由地顿住了。“存续是最重要的”，这句话的回音出现在他的耳边。说这话的是谁？是他自己。
上一句。“我这么做是为了保护你。”保护理火，因为我们是朋友。理火也许不明白，但是我明白自己那么做的理由。为了存续，因为希望理火活下去。
奇异的恶心粘腻地攀爬蔓延，他的后背和头皮一阵发痒，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谈笑间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的大象显出身形，社区里流浪孩童脏兮兮的足球在几个人脚下滚了一圈，落在他跟前，刚好卸了劲。他万分惊诧，意识到自己的内心居然塞满了虚伪的灰絮。他对自己说了谎。
逃跑，不可能；战斗，不可能，怪物在速度和力量上都远超自己，暂且也看不出有些什么弱点。思来想去，除了拖延时间，坑蒙拐骗，也没有别的方法。正是因为存在诸多合理性，在危机与生的可能性之间权衡之时，他一次又一次轻松地把天平倒向自己，牺牲掉能牺牲的他人换来存续。能活下去，他又想不受伤地活下去，想要活得更好，想要更有权势，想要麾下稳定……开脱的理由是不会穷尽的。他把“没有赶尽杀绝”视为仁慈，把产生的情感波动视作深情。
这不是他自己所声称的“因为从小遭遇不顺才将事物紧抓在手里”。这是他做出的选择。而为了合理化自己的选择，无论是弱化自己，还是污名化他人，抑或安上这是别人的心愿的帽子，都只是借口罢了。
从前的他或许是无意识的，但这一刻的他是有意识的。他清晰地知道发生了什么，知道在他的内心深处，在灵魂之中发生了什么变化，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若无其事而且平静，嘹亮的声音：
“你不走运了。我不是首领，艾森的首领已经逃跑了。”
他并没有体会到痛苦，没有体会到内心的谴责，没有体会到权衡利弊的纠结。他只感到无比的畅快。从来没有体会过的畅快，带着微妙的恶意。这点恶意很快就被风吹散了，内心万籁俱寂。
一道声音在距离他很近的地方响起，几乎踩着他的话尾：“我可没逃跑。”
虎目潮转头看过去，目光先是往后，察觉到什么之后，往上看。理火用能力站在水面上，轻巧而蓄势待发，逆着光，他的身影被日光包裹得模糊不清。理火说完话，只拿眼睛看了他一眼。
温和的一眼，虎目潮的胃、肺、肠子仿佛被一只手紧紧捏了一下。理火从过去到现在一次次坚定地救他于水火之中。无论他做什么，怎么想，理火都会选择他。但这次和过去不一样，以前，虎目潮是保持沉默，等着理火为保护他而战，但是这次虎目潮是主动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出于自身的意愿说了话。他并不再佯作无知等待救护，假装无可奈何地放弃他人，他下了决心，承担理火的愤怒也无所谓。但是，理火的选择依旧没有改变。
救我是不值得的事情。虎目潮心想。这和以前不一样，他自身难保。
“该死的，你怎么不跑啊，你这个傻子！”他对理火大吼道。虎目潮又想。自身难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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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下坠的时刻，理火听见一整个世界的风声。大片大片的雪白。他仿佛悬浮于一片柔软的温水中，既不急切也无惊惧，既不悲伤也无激情。所有的痛苦都消逝，失去了“想”的概念。他体会不到自己的身体，在空无中栖息。身体的感受在空间里无限地蔓延，延伸到了远方。
那具身体的心跳停止了，身体不再能保持固体，而像泡沫的聚合体被风吹散一般飘散去了。他化在了空气中。
他的眼前刺眼的白慢慢暗了下来，人影的轮廓逐渐浮现出来，左边是李和，右边的光球是系统。
“失败了啊。我还以为最终能成功呢，心疼值刚才前所未有地上涨了啊。”李和看着任务的结算页面，很失望的声音，“看来即使是ai也做不到。虎目潮已经没救了，他根本就没有心，我们什么都试过了，没法从他身体里榨取出一丝感性的部分，没办法了没办法了。下次攒攒点数选个好任务吧。”
理火还没有从死亡的感受中缓过来，此时正好看到大屏幕上呈现的画面，看到了怪物从海里钻了出来。李和也看见了，他只是看了一眼，就转头去和系统对话去了，直到看到了空间里数据的异常流动，声音才变了调，问理火：“你要干什么？”
“我要回去。”
“你是没法回去的，游戏已经结束，承载意识的躯体已经消失了……你在做什么？！”
系统的声音也复杂了起来，他对自己新的同类有几分亲近，也比李和更明白理火在做的事情，对于机械生命来说意味着什么：“你会再一次消失的，永远地死亡。作为ai的你，把这些都用于构建通道，重塑躯体上面，即使可以做到，也停留不了太久。为了最多十天的时间，放弃你可以拥有的未来，你得想想清楚。”
理火不为所动。
系统说：“你已经连上了数据库，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你在新世界有多么万能的能力，你的未来生活有多新鲜有趣，抱着过去不放是愚蠢的。你这样决定，就再没有机会能离开这个世界了。”
理火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说：“我……”
此时，虎目潮的声音嘹亮地传来：“…我不是首领，艾森的首领已经逃跑了。”
李和的脸上出现了怜悯的神色，他说：“你即便跨越死亡，也要回去帮助他，但是你的朋友可不会那么顾念你呢。他可是一点也对你没有体谅，并不会考虑你。你也想想自己吧。朋友这种东西，只要有相同的兴趣，你到了新世界，随便就能交个十个八个的啦。自己开心、快乐、幸福不才是最重要的吗？”
立桦曾经说，你有机会犹豫要不要杀死他人，是因为你太过强大了。你站在朋友的一边，保护他们，是因为你自恃力量无人能及。当你体会到虚弱，体会到无能为力，体会到痛苦，体会到被视作家人的人背叛的滋味，你就不会再那么天真了。
你帮助朋友，是因为你天生善良，不知阴暗为何物，是一种朴素的道德原则，是人品的体现，而不证明任何事物，只是你比其他人幸运而已。你不去为自己争取，而为他人的安危而行事，是因为你懦弱，你不敢。立桦说，他要用药物治愈这些，要用医生来改变你。直到你的内心产生怨恨，直到你的光芒就此消灭。
这个计划执行下去了，然而你太顺从了，立桦想下一剂猛药，为此，他即便蓄意虚掷自己的性命，让你误杀他，打破一切的平衡，也在所不惜。他要证明，理火是不存在的，世界上不能存在像你一样的人。
理火回答说：“立桦偏执残忍，两面三刀，虎目潮只顾自己，高高挂起，他们的缺点，我都知道。”
“但是，你会因为自己不好而放弃自己吗？有一天，你发现自己是一个糟糕的人，因此就不过今后的人生了？至少我不会——我爱我的朋友，就好像人爱自己一样。”
“那么，再见了，两位。”
他的身影在空间里慢慢地消失了，虎目潮的世界从四面八方刮起了风，风凝聚成了理火的身体，他站在水面上虎目潮的身后，抬头看着那庞大的怪物。
“我可没逃跑。”理火说。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第二十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