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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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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陛下……”他嗫嚅着,离开了坐榻,以手加额,五体投地,“确实是仁慈如尧舜的千古圣君,我等黎民黔首莫不感念陛下洪恩。只是……”他慢慢抬起头,仰视着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你是不是觉得这种死后的殊荣也价值连城?死了的,还有活着的人,也照样会对你感恩戴德?”
“朕是天子!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朕对田家优待如此已经到极致!朕实话告诉你,朕恨田鼢!朕恨不得在他死后将他鞭尸!建元新政失败后,赵绾、王臧,还有朕最爱的女人也都因此而死。田鼢,作为朕的舅舅,不想着帮朕,却整日盘算把女儿送进朕的寝宫!你知道吗?早在建元二年,他就与淮南王暗中勾结,对淮南王说什么‘上未有太子,大王最贤,高祖孙,即公车晏驾,非大王立当谁哉!’淮南王一高兴就送了他两大箱珠宝。淮南案发后,朕恨不得族诛了田氏!太皇太后死后,他做了丞相还不满足,没完没了向朕要官,一张口就是两千石!还向朕要武库、修私宅。他的私家园林都赶得上朕的上林苑了,他想干什么?当天子吗?朕叫他一声 ‘舅舅’已是仁至义尽。不过朕还是要感谢他,如果没有他,朕怎么能成为如今大权在握的铁血天子?”
“是啊,皇上和当年相比确实是……有着天壤之辈,我都认不出来了……我是多么怀念那个总是跟在我后面喊我‘小白哥哥’的表弟!”
脑海中,一个只有五六岁的小男孩,就因为写不好小篆而在那里哭泣,泪水混了墨汁把小脸抹的一块黑一块白。可小男孩却浑然不觉,依旧一边抹着脸上的泪水,一边嘴里还嘟嘟囔囔地道:“小白哥哥,你来帮帮我呀……太难写了,怎么这么难写呀……”突然,像是心有灵犀一般,小男孩抬起了头,望向了白屏风后隐隐绰绰的人影。
“小白哥哥!”电光火石间,小男孩一下子长大了十岁,成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少年从书案前站了起来,走到屏风前,对隔着薄纱的人影低声道:“我和你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或许是因为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少年有些急了,声音扬了几分又道,“不过就是去梁国玩几天,那可是我亲叔叔的封地。再说了,就算有什么事,也有我这个大汉太子来抗,你这个小侯爷怕什么?我跟你说,长安呀,太闷了。这天底下,兵家必争、英雄交辉之处还得属大梁。你就不想去看看吴起李悝变过法、孙膑庞涓争过雄、信陵君礼贤下士的大梁是个什么样子吗?我还听说呀,”少年声音又压低了声音道,“这大梁女子尤其美艳,是个男人见了就没有不动心的……哈哈哈,我知道,你愿意去就是想去看美女……好了好了,我发誓,不告诉别人……”
十六七岁的少年挥着手像是在告饶。可下一刻,少年就一身玄色帝王冕服,伸出手一把将面前将要下拜的人扶起:“小白哥哥。”少年低声道。由于十二冕旒的遮挡,眼前的一切都显得动荡失真,可少年还是极其认真地盯着眼前的人道:“你我之间,何需如此。”
“田小白,你何必如此。”九五之尊兀自倒了杯茶,细细品尝了起来。今日他并未着朝会冕服,也没有冕旒遮目,可氤氲雾气,还是让眼中不见悲喜,“那个只会喊‘小白哥哥’的阿彘早就死了,他若不死,朕如何能承天应命,坐稳这大汉江山!说来也怪,每当朕遇到危险或是走到生死关头,就会想起七岁时掉进野羊圈时,你对朕说的话,‘别怕!只要对准敌人的心直刺就能制敌!’你知道吗,这些年来朕只感觉好笑!你说的那个方法固然曾救过朕的命,可朕后来遇到的敌人,不知道比野羊可怕多少倍,因为他们无影无形,且杀人不见血!比如说梁王父子,比如说太皇太后,比如说匈奴人,比如说像淮南王、燕王那样的诸侯王,甚至包括你的父亲和朕的母后!他们用剑杀得死吗?必须得用脑子。不说别的,就只说诸侯王,自孝文皇帝时便开始尾大不掉,及至先帝时终酿成七国之乱。朕用主父偃计,实行推恩令,分而治之,解决了这个百年难题。对了,说起不安分的诸侯王,除了淮南王,最近还出了个燕王,就是你那个继母的父亲。可笑刘妲,自己父亲□□霸嫂、聚众谋反,反倒告起别人来。”
“陛下圣明,该死的、不该死的都死了,您的江山必将万年永固。”不必问那刘妲的命运,有哪个粘上了“谋反”的罪名,还能活命的?
“朕知道,田氏灭在朕的手里,你恨朕、怪朕。不过老子有云‘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常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不论如何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也敌不过水满则溢,月满则亏。物极必反,否极泰来,周而复始,自然之理也,非人力可保。田氏、王氏已赫赫扬扬近四十年,该换换了。”
“换换……”他失神地默念。是啊,从大汉立国,吕氏、薄氏、窦氏、王氏田氏、卫氏霍氏……走马灯似的,田氏不是第一个,也绝对不是最后一个。
“朕已经赦免了你。从今往后,远离朝堂,去过平凡人的生活吧。”那人说罢,便敛衣起身。护卫内侍一时不知从何处三三两两走出,有的悄无声息跟随在皇帝陛下身后,有的开始收拾地上的坐榻、几案、屏风、茶具。他明白,分别的时刻到了,且这一别,只怕就是永远。
他再一次跪下,极其庄严肃穆地行了叩拜大礼。眼前如风刮过,闪现出一张张幼时玩伴的面庞:情儿、云儿、子长、阿娇……以及曾经的太子、现在的大汉皇帝。
再起身时,曾经的过往被风吹向四方,仿佛一切都不曾存在过。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那人从他身边走过时,似乎是无意,轻轻地哼唱出了小曲。他突然想起了早在一年前,乐人李延年因唱了一曲《北方有佳人》,其妹李氏——这位遗世独立,倾城倾国的美人——便得到了皇帝的宠幸,连李氏的另一个兄弟李广利也因为这裙带关系在军中任职,李氏一族顿时成为新贵。这样看来,即便是尚了公主的卫青,即便是连尚在襁褓中的儿子都被封了侯的卫青,即便是拥有一位皇后姐姐、一位太子外甥的卫青,才刚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便已有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之势。那么田氏的今天是否就是卫氏霍氏的明天?如若将来李氏注定要取代今天卫氏霍氏,谁又来取代李氏?由大汉立国时的吕氏到现如今的李氏,外戚们走马灯似的,不变的始终是高高在上的皇权。或许有那么一刻,皇权衰落,就如同汉初吕太后当政时。可是今上——这个和自己从小玩到大的表弟——绝不是软弱无能的惠帝,因此外戚们注定了要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命运。
他轻轻叹了口气,闭眼之前看到的是皇帝陛下渐行渐远的背影。最后一次,他行起了叩拜大礼,且大声喊道:“草民田愫,愿我大汉国祚绵长,永保社稷;愿我大汉皇帝陛下,万年无期,长乐无极。从此,海清河晏,乾坤朗朗,国泰民安,长乐未央。”
自周公死后五百年有了孔子,孔子死后到现在又是五百年。他有种预感,自己生在一个冉冉上升的伟大时代,尽管自己的家族陨落在辉煌灿烂的前夕,无缘一睹其风采。只是上一个创造了“皇帝”这一尊贵称号的千古一帝,无比坚定自己的子孙后代,能二世三世至于万世,可事实上,其国祚不过短短十五年,弹指一挥呵!
他慢慢睁开了眼,直起身子又站了起来。环顾四周,除了荒草萋萋,虫声嘤嘤,什么痕迹都没留下,仿佛刚才不过是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