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与时偕行

1、引子

　　一切都让他始料不及。
　　那样的铺天盖地，却始终是浅浅淡淡，最深不过是草绿，被映衬了的星星点点的红、黄、白，在若有若无，若隐若现之中，拼了命地从前世那还未腐尽的尸骸中涅槃、成长、茁壮、死亡。然后再涅槃，再成长，再茁壮，再死亡。周而复始，生生世世……
　　虚无了世界。
　　怎么可能呢？这……为什么呢？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呢？怎么能够呢？当所有的人都从这世上消失之后，当一切的一切都从这世上消失之后，这些花儿、草儿，树儿怎么都还活着？怎么还如此健康茁壮生机勃勃地活着以至还要繁衍千代万代？难道不该来场暴风雨吗？难道说不该将那些一眼望不到头的生机从头到尾、一点不留地毁灭吗？如果曾有过，那，为什么，为什么还会是这个样子？不错的，不错的，有过的，谢园那场大火——由自己亲手点燃，将田氏家族的过去以及未来从世人脑海中永远删除的大火——在飘雪的白色中，分外的壮丽。然而谢园终是未能逃脱它的代言，从一开始就是注定了的宿命，名里命里一个“谢”字：到底“谢”的是它自己，还是变了名却始终没变命的主人？他不知道。他只是还记得，子衿拼了命拉住他……
　　不可以，不可以……你有什么资格烧掉我父亲送给我母亲的园子？你有什么资格烧掉田氏的墓地？你有什么资格烧掉田氏家族所有的光荣与梦想？不可以……不可以……
　　子衿摔倒在地，拉住他的腿。
　　为什么一定要烧掉它？就因为没卖出去，没救成子长？这也不是园子的错……这儿有太多的不能割舍，田家的，还有郑家的……他们，他们是不会饶了你的……公子，不能烧啊……
　　子衿哭了。
　　留着它有什么用？田家完了……田家完了……
　　他道。
　　这个时候，淡儿突然哭了。这个一出生就没哭过的孩子，突然哭了。他不由地一惊，回过头去发现在自己眼中，淡儿如火般跳跃闪烁。他将头转回，大脑一片空白……闭了眼……
　　淡儿哭得更伤心了，难道她也明白了什么？
　　当他再睁开眼时，模糊了的视线里是子衿绝望的眼神。
　　谢园……
　　她说。
　　她哭道。
　　走吧。他拍了拍她。
　　然而那女人的执拗让他无可奈何，他背过身去，心想，也许只有看着悼念成白色她才会死心。女人啊……
　　耳边想起的却是：“年年春草绿……”
　　谢园，残垣断壁、了无人烟的谢园，草又绿了，花儿又红了，柳又青了吧？果然啊……细若游丝的生命战胜了煊赫一时的人，伟大的人，并将他们埋葬，为他们唱起了最明丽的挽歌。也正是基于此吧，它们焕发了青春在田地间炫耀。于是他们成了它们，而它们永远也不会成为他们，因为它们的生机他们永远也得不到。它们，这是它们的幸运。借了它们的幸运，在这铺天盖地的勾引中，他恍惚追溯到了他自己的生机，那有关他前世的传说种种……

　　也是那样一片灿烂的眩白，任他踏踩。生命中第一片有迹可寻的树叶，此刻，正在枝头反射了阳光，吸引他呢！可他全然没注意到，他全力注意的是脚下：脚下那绿草如茵的土地，脚下那高低起伏不平的土地，脚下那蕴藏了自己无数小小梦想的土地：谢园，忒诱人神秘了些吧？在那时节，在那近三十年后回想起仍能让他怦然心动的时节，他雪白娇嫩的腿儿，裸着，每一寸被阳光窥到的肌肤都被深情地留下了闪光的唇吻；他纤细瘦弱的腿儿，跑着，颤颤巍巍地，还一颠一颠地。嘴里发出“呀呀”的不知表达什么样感情的声音，是兴奋？是喜悦？还是恶作剧后那一丝半点坏坏的快感？没人知道。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其实有关那时零碎镜片般的记忆，早已被日后的腥风血雨打得支离破碎。不过，他还是依稀记得，在春残夏始突然开始暴热了的中午，一个雪团似的小男孩不顾他母亲的劝告以及警告，偷偷溜出房门，利用午睡的那点时间，在谢园那阴翳如云的树下，在那仍有星星点点阳光透露闪烁的绿波上，像只小鸭般，为他日后的记忆，划上了第一道浅浅的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