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如风一般吹过》凌扬

25、一起去自杀吧（5）

　　严肃与其他人看着眼前血淋淋的一幕，他们首先是呆了，然后是上前验看其中有没有自己的亲人。当发现没有要寻找的亲人时，紧绷的神经开始放松，脸上有如释重负的神情。难道对死亡的痛苦区别只在于，是别人的死亡还是亲人的死亡？别人的生命都是一文不值的？
　　也许，这当中是感情的因素起了作用。有的人宁愿死后把财产赠给家里的保姆，甚至是一只宠物，也不留给亲人，那是因为他觉得一条狗对他的精神支助比亲人还重要，对一只狗一只猫的感激更甚于亲人。我们不是上帝，不能一律平等的爱世人。
　　他们用各种办法想救自杀者，可是网络110已经被“熊猫烧香”病毒侵略了。他们只能徒劳地摁着伤者的伤口，鲜血从他们的手指缝中渗出来。
　　我不是牧师，不能为自杀者作最后的祷告。我问那位不久前回答过我的问题的女士，快乐吗？
　　她的瞳孔在放大，说，也许吧。然后问，有没有一种睡着睡着就死去的自杀方法？用痛苦来杀灭痛苦，并非我的初衷。
　　我说，如果你有机会还能活着，那么倒可以继续寻找合适的方法。可惜你要归西了，你没这个机会了。下一世吧。命运就是一列火车，它赶着你在铁轨上走，有一天，你觉得辛苦，不走了，要躺下来卧轨了，你以为是掌握了自己的生命，其实是屈服于命运。于是，命运无情地碾碎了你的人生。
　　她苦笑了一声，轻轻地摇了摇头，说，命运固然是一列火车，可是当我在另一条铁轨上无拘无束地行走时，我们互不相关。可是，有一天，它失控了，偏要走上了我行走的铁轨。于是，它要撞向我，要找我去陪葬。你说，我是宁愿等待它来撞我，还是我勇敢地撞向它？如果结局是一样，为什么我不表现得更顽强呢？我何曾向命运屈服过呢？这一切，都是命运的错。
　　我无言以对。她说的，我曾几何时也想过，因为我一直是矛盾的，正反，乃至中间言论，常在我脑中交战。我沉默，看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我说，阿门，阿弥陀佛，地狱再见，SEE YOU NEXT LIFE。
　　苍蝇嗅到了死亡的气息，一大群一大群地飞来，它们将要来分享美妙的盛宴。也许，人类死了，如果不被同类吃掉，或炸，或煮，或蒸，就必然成为另一种动物的大餐。人类，不仅到死也要为人民服务、以人为本，也要建设和谐社会，让生态平衡。
　　听说人死了，灵魂会跳在空中，看着自己的身体。可是，谁看见过灵魂呢？死神拿着镰刀收割生命时，是不是首先在将死者的头上捅上一个窟窿，让他们的灵魂出窍？
　　我们把五位死者就地埋葬。入土是否为安？谁知道呢？有些事情，从来只是自己为自己找一个藉口，然后努力说服自己，让自己心安理得一些。过得了自己的一关，或战，或降，或生，或死，都视之坦然。
　　严肃等人由于没有看见自己要寻找的亲人，所以还觉得亲人是活着的。他们继续出发，四处寻访。我想指点他们去挖葵花盛开的地方，但看着黄澄澄的花朵一致向着太阳露笑脸，我选择了放弃。算了吧。有的亲人死了，但在自己内心，一直没死；有的亲人还活着，但在自己内心，早已死了。人已经死了，何必以杀死一片葵花的代价来揭示真相呢？
　　向日葵，它也是有着自己的生命的呀。如果它遭遇人类的侵略，会向国际法庭控告人类犯了种族屠杀的罪行。
　　我经过小桥时，女导游满身污泥地在沼泽中挣扎。她跌在一个泥穴里，越挣扎，身体越往下陷。她向我伸出手，由于惊慌，竟然哑了。我把她从沼泽中救了出来。
　　她躺在小桥上，得救的兴奋让她沉沉入睡。我没有等到她醒来便走了。
　　死亡如果是一切问题的答案，那么地球上何必还有人类与生物的存在；死亡如果是最轻松的事情，那么地球上何必还有痛苦的哭诉？死亡如果是最痛苦的事情，那么地球上何必还有更痛苦的哭诉？必定还有一些比死亡更重要的东西在支撑着人类抗拒死亡。那是什么呢？爱情？亲情？友情？仅仅是对活着的留恋？也许。
　　我穿过樱花林，樱花却全变了颜色，从白色变成粉红色，一直延伸开去，铺天盖地，简直就是一个多姿多彩的世界。在这里，一生，一世，就算一个人，也满足了。可是，我会厌倦吗？倘若有一天，我厌倦了，像我对曾经山盟海誓的恋人厌倦一样，我该怎么办？放弃还是重新选择，抑或固守，我将如何重拾往日的激情？
　　我从口袋里拿出女导游给我的名片。名片上写着：谢谢你，心想事成旅行社资深特级导游，地址：海角路二十八号之三。
　　“谢谢你”，是女导游的名字，还是只是一句感激？我在猜想着的时候，女导游追了上来。她说，谢谢你。
　　她换了一套马甲，若不是她没有变脸，我差点认不出她。我说，不客气。
　　她说，我的父母都姓谢，多年不育，后来有了我，所以给我起名“谢谢你”。
　　我与她并排走着，樱花如地毯一般铺在地上，仍然蕴藏着青春的汁液。雨露打在花瓣上，酿成鲜甜的蜜。我说，但你却把别人带向死亡？你是地狱使者？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说，谢谢你救了我。
　　我这才知道，她只不过是在工作。她不能完成工作，会被老板责怪，甚至被解雇的。对于一个尽职尽责的劳动者，我能以道德良心去责备她吗？
　　她问，你愿意加入我们的下一个旅行团吗？现在正缺一个人，满额了便能成行。
　　我把空中的一朵樱花捏在手中，揉碎了，撒向空中，说，请给我一个参加旅行团的理由？
　　她想也不想，仿如职业反应，说，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吗？
　　是啊，我活着有什么意思呢？好端端的一个人硬是被老王八拉进了网络世界，说是为众网民解疑释困渡厄扶难，可是谁能帮我回到现实世界里呢？在虚拟世界里，一切只是虚幻，所有的真情到头来只是假意。退一步说，即使我回到现实世界，女朋友嫌我没钱没势，亲戚嫌我寒酸孤吝，老板嫌我无德无能，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人生不如意事十居其十一。
　　我是一株草，长在墙头，我说，好，我参加你们的下一个团。
　　我再次承认，我是矛盾的，刚才还在责备自杀者，现在却要参加自杀旅行团了。自杀是诗人最美丽、最壮阔的诗篇，我不是诗人，我模仿诗人，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