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道长生》涧边琴

2、天问

　　连同所需书籍一起拿到的，还有一个竹编针线筐，三张旧手帕，一个不大的乌木箱子，里面是之前被老仆特意分出的一部分细软。小环还要再取些东西，可惜当时走时，收拾东西太过匆忙，所有杂物混着，要找又还要时间。

　　看一起等着的婆子脸上有些不耐烦，华辛便拉拉小环手臂，只抛过去一个眼色，小环便明白过来，两人当下拿着找到的东西一同回了所在车厢。

　　车厢其实低矮又有一半装着杂物，否则也没有她一个人占着的道理。可好歹，这也算是此时唯一一处她个人的私人空间。回到自己的地方，华辛才有种安稳的感觉。

　　“小姐慢慢读书，注意身体。我自作些针线，打发打发时间。我就在后头那辆车上，小姐有什么事，说一声，我马上过来。”

　　刚坐下来，不待华辛说什么，小环拿着找到的针线筐行了个礼，便匆匆告辞。

　　见此，华辛从膝上翻开的书页中瞟过去一眼，心下有些尴尬，知道是前几天思维混乱，要么一言不发，要么问东问西让人煎熬了。但此时也无所谓这些，淡淡应了声便放过去了。

　　车厢地方也不大，为了方便，此次一共取了五册书，三本史书，两本经义，力求对周围的历史文化有个更全面的认知。

　　手里这本书的书角已经有些卷边了，细看还有细小娟秀的批注。随手一翻，但见纸质上佳，墨色清晰，墨绿书封处，整齐印着一行大周文字，翻译过来便是“钦定三阁全书-16”几字。

　　可见是不必琢磨什么印刷、造纸了，这里早就有了。而信息传播工具的发展，也说明了这里文化的繁荣，这代表着一个相对健全的知识体系。

　　华辛知道，这书是属于《钦定三阁全书》一系列28册书的其中一本。《钦定三阁全书》，是前朝某任文皇帝下令整理的一套典籍，总括灵妙阁、文津阁、四方阁三阁中的精华。

　　灵妙阁，传闻为仙朝灵库，收天下奇珍异宝，其中各项珍宝的来处过程，珍宝作用、产地等等，即为《钦定三阁全书》中前十二册内容。

　　文津阁收天下经史典籍，然而只占八册。还有十册则记录四方阁中，种种外域文明。

　　这《三阁全书》在整个周朝，一直有“半部《三阁》书，世代子孙财”的赞美。然而让人奇怪的是，记载灵妙阁的十二册书籍在刚成书时就因莫名原因被毁去大半，只剩下其中两册传世，因而，其号称28册，实际全套只有18册，后十册又因为应用不广的缘故，只有中间13到21这八册不断编辑再版，因此又有“中三阁”、“文津八章”等称呼。

　　出于经济考虑，一般人收藏，便也只收藏这八册书。

　　因着原来早就通读过的关系，华辛翻得很快，只取一个对应核实的作用。不多会儿便合书往后一靠，轻轻叹口气。

　　华辛原名便是华文辛。

　　21世纪华国人，原本好好读着大学，因着亲戚介绍，暑假正在一个道观兼职，某日一时兴起，出门写生，不小心便从山上失足坠下。

　　具体的死亡场景，大概是大脑的自我保护起了作用，已经模糊不清。再醒来时，华辛便成了大周朝一个郡县中的世家嫡脉分支之女，现年十岁，母亲早亡，父兄也在前不久祸及朝野的漠北之乱中为了家族离世。为了表彰，也为了补偿，仅存的华辛便被族长收养，一同踏上南去逃难的路途。

　　当然，因着朝廷还在艰难支撑，此时的南下也并不叫逃难，至少在华夫人她们说起来时，是“去老家拜祭祖宗”。

　　懂的都懂。

　　一历十年，华辛真有恍然一梦的感觉。因着这里的华辛也是她自己，只是投胎过后，可能是婴儿的大脑难以承载成年人的思维与记忆，只是常常透露出一些“奇思妙想”，使得身上也有些小小的名声。直到半月前，父亲死亡的消息传来，华辛大病一场，才逐渐恢复记忆。

　　相对于养在闺中的十年，前世记忆便显得更为深重，因而这些日子，华辛每次醒来时总有种恍惚感。

　　“况且，这个世界好像并不普通。”

　　动辄以千年计数的仙朝、灵物，纷繁浩杂的道藏典籍，广阔无际的外域地界……

　　才想着手里书籍记载的种种奇异，车厢便一下打开了，早上一起说过话的那个小女孩一下钻进来。

　　“在做什么呢？”

　　“也就是读些书罢了——我之前不是说过？”

　　这女孩全名华玥，和她这个收养的不同，华玥是华夫人亲生的小女儿，今年也才六岁多一点。可能被叮嘱了什么，自上路以来，总是热情高涨地过来“照顾”她。因着这女孩年纪幼小，又兼身份重要，因此，哪怕华辛并没有带孩子的兴趣，每次见了她还是认真招呼。

　　此时见华玥进来，华辛便收了手上的书籍，起身给华玥与跟在她旁边的两个绿衣丫鬟让出些位置。

　　“你之前说过？”华玥早上明明就在现场，但此时却已经不记得了。

　　她关注的也不在这个，因而嘴里念叨一遍，马上便又凑过来，手很自觉地在华辛拿出的点心盒子里捏了一块糕点，边吃边说，“娘说，我们晚上要住在越鼻涕家里，到时候可能地方不够。你有没有想好和谁睡？”

　　越鼻涕是这次和她们一道上路的越家的这一代的长孙，本名越椿，性格很有点唯我独尊的味道，恰好华玥也不缺骄娇之气，因而第一天上路时，两人就闹了点矛盾。不幸当天过后不久，天色转阴，忽而刮来一阵寒风，吹得大人小孩不住发抖。越椿不幸被她看到流鼻涕，从此就给取了这么个外号。

　　你都这么问了，我还能说什么？

　　华辛便说，“自然是和你一起睡。”

　　华玥听了这话，便笑眯眯的点头，又连声招呼她一起听跟来的一个细眼淡眉的丫鬟说故事。

　　华辛书既然已经取来了，此时也不忙翻看。便和华玥排排坐着，衣袂相连，听这丫鬟说起一个异域公主的故事。

　　“……美貌非常，因此徐将军便禀明上峰，娶她过门。当时两人却也过得和美，不料全军凯旋时候，那公主任人怎么劝说，只是执意不愿离开故国。那将军还当她转了心思，不料，却是这公主在国灭当日便服下慢性毒药，与其相聚不过是希望他能对自己的国家多一分情分，心里早已种下殉国的念头……”

　　“殉国？”

　　“就是为了国家陪葬。”

　　这说故事的丫鬟倒很有几分见识，讲起故事来不但文辞便给，声情并茂，中间几次被华玥打断，解释词义、道理也处处圆通。

　　华辛过去总有种错误的认知，认为世上人，即使没有旁的什么才能，但相互交流总不成问题，除了那种天生性情有缺失的，理解当是一项自然而然的事。

　　一朝出行，她虽也没有怎么接触底下人，却已经发现车队里，叙事清楚的人才是不多的。华辛家原有的二十几个下人里，能接到传话差使的不过五指之数，此次出门精简过队伍，贴身照顾的便只剩下小环了。

　　“嗯……二姐姐怎么看这个公主呢？”

　　故事一听完，华玥便马上转头问华辛。

　　华辛看看她左右密切关注的两个丫鬟，仿佛从她们身后看到了一个威严的身影。她本身是觉得自己这行人说起这种故事，多少有些“至今思项羽”的嘲讽味道，而且，许是时代原因，其情节也有少许不合理之处，此时沉吟一会儿，脸上却一派严肃，“美貌、坚贞，不负一场英雄情缘，也全了家国恩义，堪为女子表率。”

　　华玥似懂非懂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嗯，我也这么觉得。嗳你说，她长什么样呢？有表姐姐好看吗？”

　　华辛笑笑，“绝世美人总有几分相似之处。”

　　这里提到的表姐姐，其实也和华辛扯的上一表三千里的几分血缘关系，只是从未见过。自几年前她被送入宫后，阖家上下便默认其为绝世美人，女眷们更是孜孜不倦地为其作些舆论宣传，只是收效甚微罢了。

　　“相似之处？比如呢？”

　　“嗯，这个……”

　　一路上就在几人的说笑中过去。

　　车队等天光大亮后便熄了火把，中间又再停过一次，两人领着丫鬟、仆妇一同如早上那样去华夫人处请安，过后再一同用饭，因着华玥说要给华辛看一个还没有给她看过的新玩意儿，于是又手挽着手去到华玥的车厢。

　　车队穿山过岭，一路行得很是平顺。偶尔遇到同路人，看到她们这方人多势众，刀马俱备，也都远远避开去。

　　华玥闹腾了不少时间，到下午才沉沉睡去。

　　车队也不是时时能停的，华辛便索性在她那儿歪了一会儿。

　　说不出是梦见了什么，甚至是不是一件东西也很难确定。

　　静谧……亲近……

　　无序的、闪烁的、跳动的……

　　这一觉睡得很有些黑沉，说来奇怪，华辛是被一种莫名的呼唤给惊醒的，这感觉若有似无，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加深，甚至她醒来后也未曾减少。

　　“……二小姐？”
　　习书有些奇怪地看着自醒来后，便一直定定看着某个方向不言不语的女童，一时只觉得可能是睡久了，人有些神智昏聩，便上前来轻轻提醒。

　　华辛有些茫然地看过去，只见其人细眼淡眉，唇角下敛，正是之前说故事的丫鬟。

　　“已经到越家的庄子了，该起身准备了。”见她望过来，习书又轻声提醒。

　　“你有没有感觉到……有什么在吸引你过去？”

　　“奴婢没有这种感觉，”疑惑的看过去一眼，习书面目忽然变得严肃，“我们人过多了。这里毕竟只是越家旁支的一处产业，大家这许多人，他们也麻烦。只能委屈小姐暂且在这处委屈一下，虽然只是一处别业，在外也无奈的……”

　　“我是说真的，不是在抱怨……”

　　“小姐……”

　　也许有些见识的人也会更加固执。

　　再反复解释几句也不起作用，见习书的样子便知她没有同感，而且并不信任她的感觉……也是，虽然自己只每天醒来时精神恍惚一会儿，夜里从来是谁叫都没反应，所有人都说睡得极好，可保不准就已经因为这些天的事情，被人认为精神薄弱。

　　华辛无力和她歪缠，摆摆手示意此事揭过，只暗自皱眉——那股莫名的吸引还是很强烈。

　　她有些不明所以地向一个地方望了一眼，只见车厢外夜幕重重，红灯高举，人来人往的家丁护卫、丫鬟仆妇穿梭不断，更远处能望见一点山林的影子，真要说有什么不对，华辛也并没有这个力量去试探。

　　见一旁华玥已经没了踪影，华辛并不敢让人再等，马上起身开始收拾。

　　不是她心大，实在是这段时间里，父死、过继、上路、大病、得到记忆……种种事情接踵而至，此时不过有些突如其来的莫名感应，也许是她一时恍惚弄错了，一会儿再说也不迟。

　　当晚，华家一众小辈又一一与其他车队中，精神萎靡的几个小孩子见过面，随后，处于车队核心，领导这次迁移路径的几个当家人便匆匆打马进城，据说还要协商采买一些日用所需，以及临时想起来，要给一些紧要人物准备的礼物。其余人便被安排进了越家这处地界。

　　天色昏暗，华辛只觉过了重重门槛，一路上，外界依稀只有一点锣鼓声。

　　她周身掩盖在一把巨大的油纸伞中，这伞极具特色，周边垂下了层层帘幔，从头裹到脚。夜晚出行时，一阵风过，便会显出隐隐约约的人影，可以说非常有女鬼那味儿了。

　　从本心来说，华辛只觉得这个习俗相当有问题。但小时候只将其当作正常天地的一部分，此时也只有入乡随俗了。

　　好在女子只需出阁前，在夜晚避月而行，嫁人后并不会受到太大妨碍。而此时，手中的伞也不做雨伞使用，有个独特的名字，遮花障，由此还生发出了一个专门的诗词意象。

　　晚间吃过饭，由于下午睡过，华辛回到房间还很精神。趁华玥还在华夫人那儿没回来，当下便取出书来，秉烛夜读。

　　嗯，周朝至今也不过二百载，皇帝姓郭，在经历了前朝天柱摧折后，决定绝地天通，让民众能够更加安心地生活……缩减了地域，禁绝前朝多次探索未知之地的行为，减小边防压力……人口不断增长，从建国初经历战乱后的千万人口，到现在，不算附庸国家、地区，粗略统计已经有超过七亿人……

　　这，什么是天柱摧折？

　　绝地天通，不是，能修仙不比永远当凡人好？还有，难道你作为国家领导人是有横压一世的力量，居然能做出这种决定……

　　缩减了地域可还行？这也成为功绩了？

　　提炼出的短短的一段信息，其中槽点简直不要太多。

　　华辛一向有在读书时做笔记的习惯，倒不一定看，这更多的是借由整理的这个行为来进行梳理和思考。
　　此时便恼恨起之前作为幼儿，主观能动性太差，对于接触到的信息并没有深入探究的想法，从小拜了好几个老师，奈何当时只知埋头学习，此时有了疑问，一时也找不到人慢慢与她指点了。

　　这些情绪也是一闪而过，细细将笔记记录在一本薄薄的小册上，笔走龙蛇，只见墨迹灵秀美丽，虽笔力还是不足，心里还是颇有些成就感。

　　待小册合上，心中忽而灵机一动。

　　下一刻，华辛骤然提笔，两个墨色淋漓的大字跃然纸上——

　　天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