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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鹤与乔安 ...

  •   一、初识鹤屿
      乔安第一次遇见鹤屿,是在十一岁。
      鹤屿是走进乔安的生活的,不是跑,也不是其他别的方式。在一个春日的午后,阳光温暖,丁香花是唯一的绽放,显得孤独而骄傲。在乔安的眼里,鹤屿是一只鹤。
      拉家具的车子停在楼下,鹤屿和他的父亲走下车厢。这天,乔安刚脱下冬日的旧毛衣,感觉全身轻松,像是摆脱了一整个寒冬的禁锢。
      你为什么还穿着毛衣?乔安上前笑着。
      鹤屿没有理会。像一只鹤,站在乔安面前,孤孑,忧伤,眼神里没有光亮。
      我住在302。乔安很热情。乔安依旧没有得到回应。
      车厢里走下一个女人,没有表情,眉目间透着清冷与淡漠。像一枝玫瑰,生长在水里的玫瑰,不需要土壤。
      她是鹤屿的母亲。
      乔安,回家吃饭。乔安的父亲叫他。
      空气中有丁香花的气息,悠淡,清香,猛吸一口,在胸腔中灼烈,逐渐弥散。
      乔安父亲和鹤屿父亲互相寒暄。鹤屿的母亲站在一旁,脸上有不耐烦的神色。在乔安的第一印象中,鹤屿和他的母亲很相似,不喜言谈。
      乔安到路边折一枝丁香,纯白色,浓郁,像极度凝练的牛奶味道,更甚。
      给。乔安递给鹤屿。手指上沾染枝皮的黏涩。
      鹤屿终于有所回应,他接过丁香。我叫鹤屿,他说。
      乔安知道了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叫鹤屿。
      你很像一只鹤。乔安走到鹤屿身旁,用手掌丈量。你比我高太多,你的腿很长。
      鹤屿笑了。我叫鹤屿,但我不是鹤。
      你就是一只鹤。乔安走进了楼道口。
      这是乔安第一次遇见鹤屿,在十一岁的春日里。

      鹤屿的父亲在同城拉出租,夜班是最平常不过的事。即使白天在家,大多数也都是睡觉。但乔安很奇怪,为什么鹤屿的父亲能够睡着,因为乔安经常听到女人的吵闹,来自鹤屿的母亲。
      吵闹声经常伴随着玻璃破碎的声音,噼里啪啦,和那些摔不碎的器物。乔安认为鹤屿有很多的物件,以至于只要一转身,就会被碰到。迁安一直这么认为,并且和他的妹妹这样解释声响的原因。大人们知道噪声的缘由,但在大人眼里,并没有和小孩子解释的必要。直到乔安独自在家的一个下午,楼上的吵闹声无休无止,还有鹤屿的哀求。
      乔安来到鹤屿家的门前,用上衣兜一捧脆枣。长圆,红青相间,夹杂着新鲜的碎叶子。
      乔安用手背轻扣门板。
      屋子内的嘶吼声和哀求声戛然而止,开门的是鹤屿的母亲。这是鹤屿搬来的一个月里,乔安第一次进到鹤屿家。
      乔安眼前的这个女人,头发凌乱,脸上有未干的泪痕,嘴唇发白,身子在颤抖,和乔安第一次见到的她判若两人。这是一个发了疯的女人。
      乔安托起兜在衣服里的脆枣,被鹤屿的母亲一把掀翻在地。顺着楼梯滚下,由一个台阶弹到另一个台阶。乔安不理解,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从此,乔安认定,她是一个恶毒的女人。
      乔安冲进门,拉起鹤屿的手,往楼下逃去。
      脆枣在脚下一个一个地迸裂,声音清晰,这让乔安想起除夕夜的爆竹,带来惊喜和愉悦。

      她为什么打你?乔安问。
      鹤屿不说话。
      鹤屿。鹤屿。鹤屿。鹤屿。鹤屿。
      你为什么总是叫我的名字?鹤屿终于开口。
      你只告诉过我的名字,所以我只能叫你的名字,这个方法很奏效,你说话了。乔安说完从裤兜里掏出一颗脆枣塞到鹤屿的手心里。
      你还有?
      最后一个。
      鹤屿咬了一小口,在嘴里慢慢咀嚼。
      乔安捂肚子哈哈大笑。你连吃东西都像一只鹤,一点一点地,小心翼翼地。
      我喜欢吃枣子,脆的,甜的,塞在嘴里,在口腔里发出喀吱喀吱的声响。但自从那次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吃过枣子了。鹤屿的肚子开始叫饿,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走。乔安再次拉起鹤屿的手,我家有饭。
      鹤屿在以后回想起这一天,他至死都忘不了。乔安拉起他手时的模样,笑得像个年画娃娃。他不知道他为什么笑得如此开心。兴许他天生就是这样。
      你妈为什么打你?乔安趴在桌子上看鹤屿扒饭。
      她不是我妈。我妈早就死了。
      我妈也早就死了。乔安的语气里没有半点悲伤,而是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认同感。
      你不伤心么?
      我能从照片里看到她。我的爸爸很爱我,也爱我的妹妹。我们很幸福。
      乔安并不认为死亡是多么重要的事情,死亡只能让人分离。他还没有体验过真正的分离。
      乔安拿来照片。看,她是不是很漂亮,我认为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照片里乔安母亲的身后是一大片盐湖。她死于一场车祸,在生完妹妹从医院回来的路上。
      我没有见过你的妹妹。鹤屿站起身,看屋子的四周。
      爸爸带她去买卷笔刀。她总是吵着要,说班里的同学都有,所以她也想要。乔安摸了摸鹤屿鼓起来的肚子,你妈不给做饭吃?
      有时候会,有时候不会。
      如果没饭吃,你就可以来。乔安趴在鹤屿的耳边小声说,像说一个秘密。但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们拉钩。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你不该再穿毛衣。我爸说过,后背会被捂出痱子。乔安从自己的衣柜里找出一件卫衣,灰色,棉质,触感柔软。
      鹤屿站在镜子面前。卫衣有点短,露出腰身。鹤屿不仅腿长,身子也长。
      你这样更像一只鹤了。乔安捂嘴笑。
      鹤屿家在402。
      我用拖把杵一杵天花板,你就能听到,乔安这么说,但我个子太矮,够不到天花板。
      我能够到天花板,但我住在你家楼上。鹤屿说。
      你可以跺脚,像这样。乔安一下又一下地跺着地板。鹤屿也跟着踱脚。
      乔安在十一岁遇到了鹤屿。鹤屿在十一岁走进了乔安的人生。

      二、形影不离的七年
      开门啊,开门。救命啊。鹤屿死命拍打着防盗窗,一下又一下,没有得到回应。鹤屿从噩梦中惊醒。额头上渗出汗珠,大口喘气。
      乔安下床接一杯白水,递到鹤屿的手上。乔安已经习以为常。鹤屿从来没有说过原因,但今天他不想再隐藏。
      其实我也有一个妹妹,但她死了。鹤屿说。
      鹤屿的父亲只是鹤屿的父亲,鹤屿妹妹的母亲只是鹤屿妹妹的母亲。他们是重组家庭。
      她喜欢打牌,经常把妹妹留在家,爸爸工作,所以我会边写作业边照看她。但她反锁了门,那天,我给妹妹吃了枣子,她卡住了。开门啊,开门。救命啊。我死命拍打着防盗门,一下又一下,没有人回应。
      鹤屿说完全身颤抖。
      乔安摩挲鹤屿的头,像一个大人。鹤屿不怕,我在呢,乔安在,乔安一直都在。
      鹤屿的喘息逐渐平复。你真的会一直都在么?
      乔安点头。如果我去另外的地方,你会跟我一起么?
      去哪?
      我一直有想要去的地方。乔安拿来母亲的照片,展示母亲身后的那片盐湖。你会陪我去么?
      会。鹤屿点头。它看起来很美,像蓝天掉在了大地上。
      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去,爸爸总是跟我说以后,但我不知道以后是多久。
      七年。我们七年后去,那时候我们十八岁,是法定的成年人。
      你能让我摸摸你的腿么?我一直羡慕腿长的人。
      鹤屿掀开被子。
      乔安同样把腿伸直比过去。只差了一只脚的长度,但看起来你比我高好多。乔安摸鹤屿的腿。好滑,像绸。
      你的也是。鹤屿摸乔安的腿。
      谁在那?乔安看卧室被推开的门缝。
      是乔欣。
      我想和鹤屿一起睡。乔欣抱着枕头。
      乔欣比乔安小三岁。乔欣喜欢和鹤屿说话,更喜欢把自己最爱的菠萝味硬糖分享给鹤屿。
      乔欣会让鹤屿不经意间想起自己的妹妹,这让他不舒服,但难言拒绝。

      鹤屿的继母再次改嫁,这对所有人都是好事。
      鹤屿不用再日日面对自己内心的愧疚。鹤屿继母不用再日日回想起亲生女儿的死。鹤屿父亲不用再日日在妻子与儿子之间平衡周旋。乔安也不用再看到这个恶毒的女人。一切看起来似乎都好得不能再好,但乔安发现了鹤屿情绪上的变化。
      你还放不下那件事,乔安说。
      它一直是个疙瘩,郁结在心里,不是随着相关人的离去就能消解的。鹤屿说。
      她女儿的死不全是你的责任。她把你们反锁在家里,她出去打牌,很大部分是她的错。
      所以我还是有责任的,即使不全是。
      她改嫁,很大部分是不想面对自己的错误。
      我知道。但我始终放不下。
      该放下了。乔安抱住鹤屿。该放下了。

      鹤屿,香皂没有了。乔安在浴室里喊。
      鹤屿打开浴室门的一条缝,将拿着香皂的手往里递。
      你进来,我够不到。
      鹤屿捂着眼睛将肥皂放到浴缸的边缘。
      别害羞嘛,都是男生。一起洗。
      鹤屿放下手,有些犹豫。
      乔安撩起浴缸里的水泼向鹤屿。鹤屿反击。两个人大笑。
      衣服都湿了,一起洗呗。乔安说。乔安总有自己的办法让鹤屿归顺自己的意愿。
      鹤屿背对着乔安脱光衣服。
      转过来,看看鸡。乔安说。
      鹤屿感到害羞,但还是转过了身。
      乔安捂着嘴笑,不知道为什么笑,但就是忍不住。
      也看看你的,鹤屿说。
      乔安在浴缸里站起身,水珠从身上流落,哗啦哗啦的水声。乔安重新将身体湮没在水里。
      两个人在浴缸里面对面。浴室里水汽弥漫。
      你腿太长了,都伸不直。乔安说。
      是浴缸太小了。鹤屿说。
      那我以后买更大的浴缸,乔欣可以和我们一起洗。
      女生是不能和男生一起洗澡的。长大了的我们更不可以。
      那就只我们两个。
      一言为定。
      浴室里的笑声回荡,残留在水汽里久久不能消散。

      鹤屿父亲在一次交通事故后修养一个月,出院后,他决定换份工作。最后入资乔安父亲的面馆,商量一起经营。
      面馆重新装潢,加上地理位置优越,招徕更多的客人。
      爸,牛肉面刀削面。乔安喊。
      乔叔,牛肉刀削面不加红油。鹤屿喊。鹤屿害怕辣,一点就能面红耳赤。
      爸,牛肉刀削面不加红油不加肉。乔欣喊。乔欣害怕脸上长痘,更害怕长肉。少女总是想要维持曼妙的身材。
      三个人像三头饥肠辘辘的狼羔,围坐在一桌。
      他们越来越珍惜在一起的日子,因为他们即将中高考,这将使他们不再能像现在这样。
      面馆的位置在十字路口,每当傍晚放学,就会有夕愠倾照到面馆里,每个人的脸上都会有金灿的光芒,无一例外。

      鹤屿考上镇上最好的高中,一中,寄宿,不能常回家。乔欣升高中。乔安学习始终不好,考上一所二流高中,和技校没什么差别。
      二流高中疏于管理,乔安经常独自翻-墙逃出校园,花三块钱坐十一路汽车,去找五公里外的鹤屿。
      翻-墙成为乔安的拿手绝活,穿着从别人手里搞到的一中校服,混在人群里,没有人能够认出来。
      乔安一眼就找出了涌向食堂人潮中的鹤屿。他像一只鹤,能被一眼挑出来。
      鹤屿奔向乔安,满脸喜悦。鹤屿习以为常,他已经数不清乔安已经这样做过多少次。
      带你去吃炸鸡。乔安拉起鹤屿的手就跑。
      在鹤屿的印象中,乔安无数次地拉起过自己的手,然后奔跑。在下雪天,温暖的午后,落日将残的傍晚,抑或满天星斗的黑夜。乔安像是有魔力,让鹤屿无法拒绝,无论是什么样的目的。
      鹤屿喜欢和乔安一起奔跑。但鹤屿从来都没有说过,因为他认为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很久,不需要郑重其事地言说。
      这是鹤屿与乔安在一起形影不离的第七个年头。

      三、他、她和他
      干杯!
      新年的钟声即将敲响,时光的车轮又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印痕,伴随着冬日里温暖的阳光,满怀着喜悦的心情……
      电视里播放的是又一年的春晚。两家五口人在一起。年到了。
      硝黄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混合在黑夜中,带来年的浓郁氛围。鹤屿和乔安在中心广场仰头看烟花。烟花在他们的眼里绽放。
      北方小城的冬天寒冷干燥,广场上的人全都裹上黑色棉服,在暗夜中分不清你我。黑色仿佛是冬日最常见的颜色,与没有生气的周遭混为一体,成为隐身的行者。
      回去啦。乔安拉起鹤屿的手。还有半个小时就到零点了。
      守岁到零点,这是鹤屿和乔安从十一岁起就做的事情。
      有人说零点要放超大的烟花,鹤屿说。
      我有办法。乔安拉着鹤屿跑出了广场。
      杂货铺的旧窗格里映出澄黄温氲的灯光,一家人挤在空间不大的客厅里,等待着零点到来互相祝贺。稚幼的孩童发现窗外的鹤屿与乔安,用小手擦窗内的雾气。乔安食指放在唇前禁声。孩童看着他们两个人的脸开心地笑,不知道在笑什么。
      亲爱的观众朋友们,春回大地,万物复苏时,零点的终点即将敲响,让我们倒计时……
      鹤屿和乔安透过旧窗格看电视机里零点倒数的画面。
      新年好,乔安。鹤屿说。
      新年好,鹤先生。乔安说。
      乔安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叫他鹤先生的,但有时也直接叫他鹤。鹤屿也不记得鹤先生这个称呼的由来。鹤先生,我们都会长大,都会从少年变成先生,不再年轻。鹤屿曾经这样对乔安说。
      烟花。乔安指着中心广场上空。
      烟花的绽放像是一种仪式,人们需要仪式,在某种特定的场景,或者时刻,以铭记住需要铭记,但极易遗忘的时光。像这次烟花,因为它,让鹤屿与乔安记下了这个平凡又卓有记忆点的夜晚。

      你还记得我说的那片盐湖么?乔安侧骑在鹤屿的身上。
      记得。鹤屿说。
      我觉得我该去和它相见了。它在召唤我。青海的茶卡盐湖。
      我们可以多一个人。她叫淼。
      乔安不知道这叫淼的人是个如何的存在,但他看到鹤屿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眸子里有烟花般的光芒,闪烁,恒久。
      你爱上了一个女人。乔安说。
      对。我喜欢她。你也会爱上一个人,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乔安从鹤屿身上撤下自己的腿,平躺,看着天花板,没有焦点。
      你也会爱上一个人,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乔安从未想过自己会爱上一个人,那种不只是陪伴的陪伴。
      你会抛弃我么?乔安问。
      永远不会。鹤屿说。你呢?
      永远不会。乔安看着鹤屿的眸子,看他眼里绽放的盛大烟花。

      乔安第一次见到那个叫淼的女生。是在年后的开学典礼上。
      升旗仪式现在开始。第一项,升旗。
      乔安坐在不远处的石墩上,装作见习学生的一员。鹤屿站在方队前,铮铮矗立,像一只鹤,挺拔,阔拓。但乔安发现,他和小时候不一样了,站得有点远,看得不真切,又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一样。
      站在旁边的女生是淼。鹤屿在开学前就和乔安说起过升旗的事。他说,老师找到我时,我拒绝了,但我知道也有淼,我又去找老师说了。鹤屿在说这句话时,语调上扬,有无限的愉悦。
      鹤屿和淼站在最前面,踏着正步走完一段不太长的路,走上升旗台,鹤屿甩旗,淼拉绳。那是一个早晨,乔安看着他们两个人,感觉他们天生就该在一起,只不过遇到彼此的时间晚了点。
      转而落寞。
      乔安想,淼像是一个正确的人,姗姗来迟,自己只不过是填补了这个空缺,这一填,便是好多年。
      乔安并没有等到升旗仪式结束。手里捏着炸鸡袋子的一角,光明正大地走出小门,门卫在后面呼喊,乔安不予理会。
      乔安撕开纸袋子,炸鸡的酥香在口中弥漫,一口口地吃掉。这是他每次带鹤屿逃出校都要吃的。其实他并不喜欢,残留在嘴角的油腻让他感到不舒服。但鹤屿喜欢。
      后背靠在电线杆上,手背掩在眼睑上,灼白的阳光已经明晃晃,刺痛人的眼睛。嘴角的油腻,残留,永远不会被抹去。

      他、她和他的集体出行,是在五一假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三张火车票,同一个地方,去往北京,一个多小时的行程。
      候车厅里,人声扰攘,气味浑浊。半眯着眼打瞌睡,吵闹的孩童满头大汗,哺乳的妇女尽力遮掩,倒卖车票的黄牛眼色狡猾。更多的,是泡面的气味,各种味道,混杂,交织,倾入鼻腔,尽是折磨。
      旅途是安逸的,人们无心折腾,更无力大声言语,大多数时间窝缩在座位里,等待着终途将至的告知。
      鹤屿拉着淼和乔安的手,走出长长的出站通道,人群渐散,也终于见到了阳光。
      鹤屿,我渴了。淼说。
      我去买水。鹤屿卸下背包,交给淼。你和乔安就在这里,我去去就回。
      乔安整理钱包里的硬币。无意中和淼对视,他发现,淼的眼睛像一枚硬币,圆,显得灵动。她是一个漂亮的女生,这一点毋庸置疑。
      你的眼睛很好看。乔安把一元的硬币比在眼前。
      谢谢。淼对乔安笑,露出皓白的牙齿。
      你和鹤屿的关系很好,我很好奇。相比之下,你们更像一对情侣。
      乔安眼眸上突然有似泪的物质滚动。如果我们其中任何一个人是女生,孩子七八个都不止了。
      是么?淼惊讶。
      乔安没有再回答,只是尽可能地笑。

      他们一起逛王府井的地摊小巷,这里有吃不完的小吃和数不清的小玩意儿。
      给。鹤屿伸出手,手里是两个红色线绳的玉吊坠。白色的佛和绿色的观音。
      我要白色的。乔安和鹤屿同时说。
      乔安和淼无意对视,乔安目光随即飘忽。
      那我要观音,正好配我今天的衣服。乔安又说。
      男戴观音女戴佛。鹤屿说。这不是你们能选的。
      就像自己不喜欢炸鸡的油腻,乔安并不喜欢绿色的观音。
      男戴观音女戴佛,为什么这么说?淼问。
      一种祈愿。希望男子能够柔和,女子能够豁达。
      等一下。乔安跑出去老远,在一处地摊上和老板交谈,然后攥着什么东西向鹤屿跑来。我有,你也要有。乔安摊开手掌,是一个白色的吊坠佛像。乔安知道鹤屿更喜欢白色,简单,素雅,干净。乔安从小就知道鹤屿更喜欢什么,现在也是。
      谢谢你,乔安。鹤屿接过佛像吊坠,举在阳光下看上面的纹路。
      让一让,让一让。壮实的中年男子挤过身旁,鹤屿被撞得一个趔趄。
      手里的吊坠脱落,滚进脚下的排水沟。透过窨井盖,看到吊坠躺在旧碎叶子上完好无损。
      拿树枝尝试勾起,但几次无果。
      北方夏日的雷阵雨像隐形的怪物,降临时才展现真正面目,狰狞可怕。
      我们先避雨,鹤屿说。
      小巷中的人们急于流窜,不见方才的热闹与嘈乱。
      三人躲进一家水族馆,透过廓大的落地窗看外面瓢泼般的大雨。
      吊坠会被水冲走。鹤屿突然说,然后冲出店门,朝排水沟奔去。
      果然,排水沟里的吊坠已经不见。鹤屿跑向下一个排水沟,身子趴在窨井盖上看,没有,下一个。再下一个。
      回去。乔安拉扯鹤屿的衣服。不重要。
      重要。鹤屿嘶吼。
      乔安的心被怦然一击。我跟你一起找。
      鹤屿和乔安被裹挟在暴雨中,像沦陷在某种非物质的混沌中,倾其所有,尽情沉溺。
      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雨停将停时,淼才撑着伞,拿着寻到的雨衣找到鹤屿和乔安。
      淼是聪明,甚至说是精明的女子。将自己的益放到制高点,然后再考虑非我之外的他人利益。就像她在这场雨之中的作为。
      你们疯了么。淼不理解。
      鹤屿与乔安全身湿透,残留在头发上的雨水滴到眼睑上,被雨后的太阳照得晶亮。
      回到水族馆,淼发现自己的包被偷,里面有钱夹,证件,还有鹤屿买的白色佛像吊坠。
      一场出行以不欢告终,但乔安不这么认为。至少,乔安知道,鹤屿在意自己送的东西,更或者,是在意其他别的什么。
      伴着夕阳,火车归途。乔安看着玻璃窗,上面映出脖子上绿色吊坠的浅浅影子。这让乔安感到心安。

      高二结束的那个夏天,乔安父亲因为常年呼吸油烟,肺癌晚期过世。在父亲去世前的一个月里,乔安就待在家里哪也没去。
      乔安,如果你想去那片湖,就去吧。父亲临终前,插着氧气机,摩挲乔安的头发。那是我和你妈妈唯一一次旅行去过的地方,见到它,那里有你妈妈留下的气息。
      我一个人不行。乔安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无助。
      以前的乔安并不认为死亡是多么重要的事情,因为死亡只能让人分离。他还没有体验过真正的分离。而现在他知道,真正的分离,原来这么疼。
      乔安,找一个人,去爱,或者恨吧,这样也许能让你好受些。鹤屿抱住乔安的头,乔安的泪水将鹤屿的棉质短袖洇透,渲染开来,像一个巨大的空洞。
      就像淼,她是我爱的人。去找一个这样的人。鹤屿说。
      我爱的人在哪呢,我又能去恨什么人呢。乔安这么想,他不知道还有谁能够依傍,和情感上的任意宣泄。
      乔安没有回答。他不知道如何回答。你会陪着我么?乔安问。
      我们长大了,谁都不可能陪着谁一辈子,即使我想。你懂么?乔安。
      乔安的心有点轰然塌陷,但不完全。
      陪伴不是义务,可能长久,但不会永远。

      四、致鹤先生,勿念。
      鹤屿父亲开始一边照看面馆,一边照顾三个人的生活起居。
      叔,我决定了。乔安说。
      如果想回来,我们都在。
      乔安最终选择辍学,在高三开学前的夏末秋初。乔安准备去寻找那片湖,那片属于母亲的湖。乔安总觉得那片湖在召唤自己,和它见面的时间在逐渐缩短。它已经不想再等待。
      临行前,他准备去见淼一面。
      站在雾里的人是看不清雾的,而站在山顶的人可以。乔安知道,对于淼来说,鹤屿并不是最重要的,或者说,鹤屿只是她生命中出现的一部分,随时可以剥离,且又不伤己分毫。
      乔安和淼见面,是在一中校外的炸鸡店。那天,乔安点了两只整鸡。
      吃了它。乔安说。
      淼看着乔安的眼神,异乎寻常,不是嬉皮的模样。她没有言语,按照乔安的话,吃完了面前的一整只炸鸡。乔安也是。
      淼是瘦弱的女孩,一整只炸鸡对于她来说,不是享受的事情。
      难受吧。乔安递过纸巾。你以后还要做很多不如自己心愿的事,为了鹤屿。
      这不是你能掌控的事。
      我只是想趁早提醒你,并且我确实无法掌控,我快要离开了。
      淼看着乔安的眼睛,心里生出恐惧。
      乔安不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是什么。威慑?忠告?好像都不是。好像只是为了画一个句号,强行圆满。乔安不喜欢有始无终,对于任何事情。虽然有时候事与愿违。

      乔安离开,是在一个温暖的午后,临近秋日。
      我们第一次相见,也是在午后,不过那时候是四月,有丁香花的气息。乔安说。
      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这么清楚。鹤屿说。
      有些场景是忘不掉的。
      你会忘了我么?
      不会。
      所有人都以为乔安只是完成一场旅行,只有鹤屿知道,乔安有自己的打算。
      乔安准备去往那片带有母亲气息的盐湖,然后再去到更多的地方,没有计划,总之不会很快回到这里。
      什么时候回来?鹤屿问。
      没有归期。
      乔安似乎准备好了所有要准备的东西,但真当踏上火车的那一刻,他感到背后莫大的空旷,自己仿若成为了一个飘摇的人,没有支点。
      乔安从小便拥有了鹤屿的全部,但现在不再是,他的心不能忍受,所以他选择离去。乔安不会接受一个不完全属于自己的鹤屿,那是不完美的,等同于残缺。
      乔安,找一个人,去爱,或者恨。鹤屿站在月台上喊。
      乔安看鹤屿最后一眼,这一眼很长,直到火车驶出更远,远到分不清城镇与天空的界限。乔安不喜欢这种感觉,他喜欢在家里,和最亲近的人吵闹嬉皮,但他已经没有了家。
      乔安在手机上打出几个字:我会联系你们的。
      收信人:鹤屿。
      拆开手机后壳,抽出手机卡,抛出窗外。像一个黯淡星点,倏地消失在一片绿色中。他想消失一段时间,装作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好似从未来过。

      乔安去的第一个地方,自然是属于母亲的那片盐湖。
      早晨睡到自然醒,吃早餐,我们出发去茶卡盐湖。我应该加强锻炼的,山坡不算高,但有点抖,需要一点体力。在山顶的感觉特别好,感觉离天特别近,仿佛伸手就能触到白云,因为是阴天,云雾缭绕,有神秘的感觉。还能看到漫山遍野的花儿,素白,淡雅,叫不出名字,但我喜欢。下午两点到的盐湖,随手可以捡到大块的盐,远处看像雪,不会融化的雪。这里没有我要寻得的气息,原来,在我的印象里,关于母亲所有的印象,全都封存在那张相片里,没有更多。致鹤先生,勿念。2014年10月6日
      这是乔安写给鹤屿的第一封信。里面夹杂着几张照片,湖泊,高山,或者是路边野生动物的残骸,但大多是在小镇里看不到的景色。还有寄给妹妹乔欣的钱,日常开销和学费。
      所有人都失去了乔安的讯息,但鹤屿知道,乔安正在某个地方,遥望着瓦蓝如珀的山海,呼吸着那里最清新的空气,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
      鹤屿想要给乔安写信,这是他唯一有可能联系到鹤屿的方式,但乔安可能马上就要离开,或者已经离开,可鹤屿还是决定写给他。
      突然发现,没有你的日子里,我没有更多的人可以说话。学校这边的学习很紧张,全部课程已经结课,已经进入复习阶段。你知道么,我就上厕所的功夫,桌子上就堆满了卷子,白花花的,像雪一样,大片的。有点像盐湖的盐雪,但感觉又完全不一样。乔欣说她要考镇上最好的高中,我们都很高兴。面馆的生意很好,你不用寄钱回来。我躺在床上时常想,如果你没有离开,我的生活是不是永远都不会改变,或者说,我永远都不愿意主动去改变。2014年10月20日
      新年快乐。自己一个人过年,有点不适应。但突然一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现在在一片大草原上,这里的风很大,吹得我脸上暴起皮肤的碎屑,嘴唇也裂了个大口子,茶馆的老板说我总是用舌头舔,风一吹,自然就裂了。对了,我在这家茶馆打工,总得要吃饭,但卖的不是我们见到的那种茶,是酥油茶。第一次喝的时候有点不习惯,现在还好。你们好么?外面很好,可能就是因为太好了,我一点都不想家。致鹤先生,勿念。2014年2月18日
      我这边开学了,距离高考还剩一百多天,所有人都在铆劲学习,我有点慌,一颗心总是沉不下来。高考是我唯一能走出这个小镇的方法,这里很好,但待了太久,就会厌倦。我想要逃离,像你一样,但我没有勇气,我没有办法做到像你一样。这里的丁香花又开了,我折了一支,香了一路。想起你折给我的第一支丁香。我从来没有跟你说过,我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喜欢丁香的气味的。2015年2月28日
      交了个女朋友,因为你跟我说过,找个人去爱,或者恨。她是学摄影的,辞了工作,开始到处流浪。我们在酒馆相遇。她说她会在外面飘一辈子,我们撞杯。我说,真是志同道合。下一个地点去到哪里,不知道,但至少我有了一个可以商量的人。致鹤先生,勿念。2015年8月19日
      在外面飘一辈子,真的可能么?你还是不想家么?但我已经开始想你了。淼考了北京的大学,她是一个心气高的人。我留在了本地,学计算机专业。明明两个小时的车程就可以相见,但我们没有见过一次,只是通过手机联系。偶尔通话,也只是简单的问候。我感觉,我和她的感情在因为距离而渐淡,双向的,找不出缘由。但为什么你的离去会让我想念,随着时间越久,这种想念就愈深,我同样找不出原因。2015年10月13日
      一转眼,出来就快两年了。时间真是个奇形怪状的玩意儿,拿捏不住,又看不透。交的第四个女朋友在上个月分手。这是爱么,我不知道。我好像无法忍受和一个人朝夕相处,没有血缘,没有回忆,只倾注于执手创造未来。一时的激情被消磨殆尽后,开始厌倦这种漫长而没有起伏的感情历程,所以每次的相处都不会太久。我在想,当初你走进我生活的时候,为什么没有这种感觉,仔细一想,可能是是因为当时还太小,哪像现在这么多愁善感。鹤屿,可能出来太久,我有点想家了。致鹤先生,勿念。2016年6月21日
      我和淼分手了,在年后不久。那段日子我在想,是自己做的不够好么,后来才想明白,也正是自己和你说过的话。没有谁会陪谁一辈子,陪伴不是义务。她只是陪我走到了她力所能及的地方,他尽力了,我也是。乔安,你是有家的,如果想回来,就回来,我们都在等你。乔欣在一中学习拔尖,经常受到老师的表扬。她和你一样精灵古怪。她总是叫我学长。因为我比她大三届,都是一中的莘莘学子,她这么说。回来吧,乔安。2016年7月2日
      去了南方,不适应这里的气候。空气潮湿,阴雨连绵,小腿的踝关节开始疼,以为是风湿病,害怕个要死,后来医生说只不过是因为走了太多的路。是啊,走了多远了,可能有几千公里了吧,不知道,只知道已经走了好远好远。累了,真的累了。以前觉得外面的世界光怪陆离,是最能吸引我的,但我现在好像把下一个目的地当成了任务,丧失了那种最开始的心气儿。鹤屿,我想你,想乔欣,你们是我唯一可以牵挂的人了。致鹤先生,勿念。2017年2月27日
      大二也快要结束了,这一年都在努力学习,得了国家级奖学金,八千块。家里装修,我用这笔钱换了个超大的浴缸,肯定能伸开腿的那种。你说过,以后要买个更大的浴缸。你还记得么?在大学的生活变成了真正的一个人,学习,吃饭,跑步,单调,也算充实。越来越想要像你一样,走遍世间的很多地方,想想曾经劝你回来的那些话,突然感到有点可笑。不知道你有没有收到过我寄出的信,每次写下那个你在的地址,都感觉有想要挎起背包奔过去的冲动。可能每个人的骨子里都是不安生的,只不过我察觉得太晚,并且曾努力掩藏过。2017年4月6日

      高三了,别给自己太大压力。鹤屿父亲对乔欣说。
      我必须努力。我没有理由不努力。乔欣说。
      你一定会考上自己理想的大学的。鹤屿抚摸乔欣的头顶。
      乔欣剥掉手里菠萝味硬糖的糖纸,塞进鹤屿嘴里。乔欣看着鹤屿,眼睛里有晶亮的光芒在闪动。

      夏末秋初,下来了一场清雨。北方秋日的雨,冰凉,阴冷,带来泥淖,和萧瑟气息。
      鹤屿。
      鹤屿回头,寻找那个熟悉的声音。
      是乔安。乔安站在街道上,没有撑伞,雨在他的身上汇集。雨是朦胧的,但鹤屿清晰地看见,乔安脸上的笑。
      距离乔安离开家,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年。

      五、我们到底是怎么了
      鹤屿,香皂没有了。乔安喊。
      来了。鹤屿打开浴室门的一条缝,将拿着肥皂的手往里递。
      你进来,我够不到。
      鹤屿只好推开门,将香皂放到浴缸的边缘。鹤屿看到乔安脖子上的观音吊坠,绿色,已经有细小的斑驳。线绳崭新,鲜红,是新换的。鹤屿一眼就认出,那是三年前自己买给鹤屿的那条。
      浴缸好大。乔安伸了伸胳膊。
      你说过的大浴缸,我都能伸开腿的那种。
      本来是说我给你买的,哪料到被你抢先了。乔安语气跳皮。
      都一样。慢慢泡,不急,饭过一会才能好。鹤屿说。
      别走,乔安叫住鹤屿,你过来。
      干什么。鹤屿探下身子,乔安用腿激起水花溅到鹤屿的身上。
      鹤屿笑着躲避。
      看看鸡。乔安说。
      长大了,还是没个正经。鹤屿扯下条干毛巾出了浴室。
      乔安把头埋进水里,身体被温暖包围,自从他离开家后,再也没有如此地放松过。

      炸鸡。乔安看着桌子说。
      刚买回来的,一中外面的那家,你和我都爱吃的。
      炸鸡的香气已经沁入了乔安的鼻腔,乔安回想起黏腻的感觉,在嘴角,拭不去,像是入进了皮肤,别无他法,只有割离。
      饭好了。鹤屿父亲从厨房端出一碗牛肉刀削面。乔安,尝尝。
      乔安挑了一大柱,吸溜着在嘴里咀嚼。他的心里猛得一震,然后像有潮水涌来。我爸做的味道。
      我当初和你爸学的。吃吧,孩子。
      乔安点头,有大颗的泪滴落到碗里,这一刻乔安感受到,终于找到自己的家了。

      晚上,鹤屿和乔安躺在床上,像小时候一样,看着天花板,等待着入睡。但今晚,乔安有好多话要和鹤屿讲。他要把旅途中所有的事情讲给鹤屿听。
      所以,你和他分手了?鹤屿问。
      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她的腿像一根胡萝卜,还没有你的腿摸起来舒服。乔安把手偷偷伸进鹤屿的被窝。
      都长大了,还是没正经。鹤屿笑着躲避。
      我不想长大,曾记试着长大过,但失败了。所以我现在还是个孩子。
      两百多个月的孩子?
      讨厌。乔安看着窗外晃动的枝桠,突然安静下来。你知道么,鹤屿,我以为自己已经对这座小镇了如指掌,但真当回忆起它的时候,我竟然想不起一个全貌,支离破碎的,拼不起一个完整的记忆。我明天想去转转,哪里都行,只要是这座小镇。
      嗯。鹤屿答应。鹤屿感到很快乐,因为乔安回来了,好像又可以回到以往的生活状态,像小时候一样。

      第二天,艳阳高照,吹来的风是爽朗的,有点干燥。
      鹤屿骑电瓶车穿梭过每条街道,乔安坐在后座上扬起胳膊,风撩起他的衣服,拉链打在塑料靠背上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乔安熟悉这里的风,夹杂着属于这座城镇的声音和味道。老槐树下老头打盹的鼾声,孩子抢风筝的争吵,婴儿撕心的啼哭,路边摊位小贩的叫卖。茶叶蛋的醇香,排水沟发出的恶臭,落叶腐败的气息,洗头发水泼在街道上散发的香味。所有的一切混杂在一起,是乔安所熟悉的。
      他们去看电影。《悟空传》。不是西游的任何章节。
      电影里有这样一句话。也许每个人出生的时候都以为这田地是为他一个人存在的,当他发现自己错的时候,他便开始长大。
      空间密闭幽暗,音效轰隆彻耳,让乔安陷入一种虚幻的状态。试着长大,学会长大,放弃一些东西,失去一些东西,发现自己根本就学不会长大,因为从未想过长大。
      走出影院,手里攥着票根,被空旷的风吹得猎猎作响,打下的影子映在眼睑上,留下痕迹。

      你的样子变了,才三年。鹤屿说。
      三年短么?我觉得我走了好久,比活过的十八年还要长。乔安靠在鹤屿的肩膀上。
      如果我在人群里看到你,我已经不能再一眼就把你认出来。
      但我能,不管我们分开多久,我一眼就能把你从人群里挑出来。你是一只鹤,眼神里有沉郁的东西,能抓住人的眼球,能抓住我的眼球。
      鹤屿用手指摸乔安脖子上的一小块疤。怎么弄的?
      啤酒的碎玻璃。一开始不以为意,红肿,溃烂,发脓,最后不得不去医院。本来留不下疤的。
      留下吧。让我来照顾你。
      乔安看公交窗外的街道。风是有迹可循的,落下的银杏叶,飘摇的五色旗,挂上电线的塑料袋,都是风的作为。连这萧索的秋,都是风最先带来的。

      公园的船票四十一张。
      我有办法。乔安拉起鹤屿的手,转到一处死角,网状的栅栏。迈进去吧,我的长腿鹤先生。
      你怎么知道的?鹤屿惊奇。
      铁网恢恢,疏而有漏。我看了,就两个巡卫,把守不会有多严。
      不太好吧。我去买票,我有钱。
      不是钱的事。乔安拉鹤屿进了一艘铁船。
      湖上有腥臊的气味,凉风吹过,让乔安打了个寒颤。
      鹤屿心里感到不安,他不喜欢耍小聪明,更不想占小便宜。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乔安伸手长吟。
      就是他们。站在天桥的巡卫员冲他们大喊。是监控里的映像暴露了他们。
      鹤屿,你往回划。乔安说。
      我们认个错,然后补票。鹤屿说。
      记住,我会游泳,不要回头。说完,乔安假装一头栽进水里,大喊救命。
      所有人的注意都集聚到了乔安的身上。抓捕变成了救援。
      当乔安找到鹤屿的时候,全身湿透,脚下的地面被淋湿一片,有细小的藻类黏连在发丝上,鹤屿闻到乔安身上散发的腥臭味。鹤屿感到心疼,却又愤懑。
      你看,我说没事吧。我厉不厉害,逃出来了。乔安没心没肺地笑。我们赶紧走,他们会追上来的。
      鹤屿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那种眼神乔安从未在鹤屿身上见过,他感到奇怪。
      鹤屿把乔安带到一家旅馆。
      八十一间的,一百五一间的。前台说。
      鹤屿扫码要支付,却被乔安一把拦住。八十一百五的都一样。我们要八十的,乔安对前台说。
      住八十的干什么,住一百五的,我有钱。
      支付宝到账,一百五十元。前台机器里的收款助手发出刺耳的语音提醒。
      乔安洗完澡走出浴室,小心翼翼地爬上床。鹤屿靠在床头,看手机里的资讯。
      鹤屿,你不知道,我在外面节俭日子过惯了。还有,如果我不耍点小聪明,有时候连饭都吃不上。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回来?并且每次除了寄信,还有钱。我一直以为你的日子不会不好过。你想要什么,我可以给你。
      算这么清楚干什么,寄钱回去,是因为乔欣还在上学。我是他哥。乔安像往常一样骑上鹤屿的腿。在湖里的水泡太久了,还是冷。
      乔安想要错开话题。但鹤屿不想。
      我可以给你。鹤屿又说。
      乔安松开鹤屿的身体。给我什么?我想要的你给得了么。
      鹤屿不理解乔安为什么这么说。
      不要摆出一副居高临下施舍人的样子。乔安下床拧开一瓶水,一口气喝干。鹤屿,你现在有的,都是我给的。要不是刚搬来的时候我把你带回家,你连饭都没得吃。要不是我,你就得活活被你妈打死。你凭什么给我,你拿什么给我。还有,我一点都不喜欢吃炸鸡,是因为你喜欢我才装作喜欢的,这么多年了,我不说,你也没有发现。
      鹤屿看着乔安,瞳孔里有难以置信的东西。突然崩裂,在眸子里弥散,拾拿不起,拼接不成。
      你是因为淼才离开的,叔叔的去世只是个导-火索。你接受不了我有属于别人的部分,这才是你离开的真正原因。你寄来的信问候了所有人,就是没有提及过淼,你在回避,一直在回避。你以为我不知道么,我全都知道。你不是也没发现么。
      原来我们都有秘密。乔安眼里有扑簌的泪水。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们以前不是的。
      因为我们都长大了。鹤屿看着灯光下乔安眼角的纹路,这是他脸上从未有过的。

      六、小镇生活
      乔安是在深夜离开的,在衣服被烘干之后。乔安留下了所有的钱,和一张便条:给乔欣。他不想让乔欣成为鹤屿家的负担。乔安知道,自己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家了,那只是欢欣之余的幻觉。
      鹤屿为自己的言行感到忏悔。但当他赶到路对面的时候,发现乔安已经上了一辆黄色的出租。鹤屿没有勇气冲上去。
      车玻璃上贴着镜面膜,鹤屿看不到车内的乔安。他不知道乔安是否在看着自己。
      这一次,乔安走得干净,什么都没有带。临走前有一次争吵,没头没尾。
      鹤屿回到家,父亲询问。鹤屿并没有说太多。他走了。鹤屿只是这么回答。
      乔欣刚从学校请假回来,还没来得及见上乔安一眼。但她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鹤屿状态很不好。乔欣没有玩笑话似地叫他学长,而是抱住他,说,鹤屿,不许你伤心。乔欣个头只到鹤屿的肩膀,在鹤屿面前的乔欣,显得娇小而柔弱。
      乔安像一滴水,重新注入汪洋。鹤屿不知道乔安什么时候会再次回来,他最后悔的,是连乔安的联系方式都没来记得要。
      汪洋一滴,透彻得如同从未来过,寻不得痕迹。

      鹤屿又恢复了往常的生活,学习,吃饭,跑步,重复而单调,却又安稳。直到他再次接到淼的电话。
      他一眼就认出了手机屏幕上淼的号码,或者说,这串十一位的数字,他从未真正忘记过。
      鹤屿按下了接听键。
      淼怀了别的男人的孩子,男人跑了,她决定打掉孩子,向鹤屿借钱。鹤屿挂掉手机,指节攥得发白,他决定去找淼。去到淼所在的城市,不是以恋人关系,也不是朋友。他只是想去,只是想见到淼。
      鹤屿是在人流医院找到淼的。淼的样子变了,更多是神态,眼神不再灵动高傲,满目充斥着灰色,瘦了,脸颊凹陷。
      谢谢你,钱会尽快还你的。这是淼进手术室前最后对鹤屿说的话。
      鹤屿与淼又恢复了联系。
      可以重新开始么,淼问鹤屿,在手机那头。
      你还会再次离开我么,鹤屿问。
      永远不会。淼回答。
      鹤屿知道,带有永远的句子,大都是欺骗,温暖而动听,一旦以悲剧告终,伤害极大。但他愿意妥协。

      乔安没有离开蓟县这座小城。他起初打算再次离开,但最终还是决定留下。他发现,自己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是带有根的,无时不刻都在牵引着自己的脚步,无论走到哪,都会在某一个瞬间被想起,特定的,不经意的,然后牵引出千丝万缕的回忆,被当作药撒在伤口上,以加速愈合。
      乔安找到新的住处,和一份工作,外卖员,以维持生计。
      新的住处在一家棋牌所的地下室,屋子里不分昼夜,大多数时间依靠灯光照明,只有清晨能见到阳光从与地面齐平的窗子外倾射进来。
      乔安起床,眯着眼,让阳光照到脸上,他喜欢这种感觉。当再平常不过的事物变得稀有,就会极尽它的价值,以满足渴望的需求。
      乔安能看见地面上走过的一双双脚。皮鞋,运动鞋,高跟鞋,布鞋。黑的,白的,条纹的,斑点的,杂色的。并排走过,形单影只的,匆忙的,气定神闲的。乔安曾多次观察过。
      杂牌洗面奶,毛巾擦过后,脸上爆出细小的皮肤碎屑。天干气躁。
      走到地面后,伸个极大的懒腰,是乔安每天都要做的事。左转八十米电线杆下的煎饼摊,甜面酱,一片生菜叶子,一枚鸡蛋,一根油条,这是早餐。边走边嚼,三分钟后,来到配餐电车的停放地。煎饼正好吃完。一天的工作开始。
      乔安喜欢这份工作,像是微型的周游,在这座小镇里。穿过每一条街道,而每次又能发现新的岔路口,像是一种惊喜。每天要见到好多人,叫卖的服装店店员,穿校服的男女孩,等红绿灯的西装男人,牵手的情侣,拄拐杖的老妇。毛发肮脏的流浪狗,面包店里飘出的香气,马路旁堆积的香樟落叶,一阵秋意逢生的凉意。
      回到地下室,要经过乌烟瘴气的棋牌所,狭小-逼仄的空间,满是烟草燃烧后的劣质气味,刺激人的鼻喉。再来再来,下把肯定翻盘。男人叼着烟头,从喉咙里发出叫嚣般的话语,消散在乔安的耳边,倏而不见。
      乔安闭上眼,回想一天之中遇到的脸庞,那些一瞥的,模糊的,印象朦胧的。他想要把这座小城镇记在脑海里。模样,声音,气息,一点点拼凑,在每一个入睡前的夜晚。

      淼再次离开鹤屿,在近一年的相处之后。淼向鹤屿借了一笔钱,然后消失,无影无踪。鹤屿去到淼的学校,被告知淼已经退学,和一个学校外的男人。
      鹤屿并不感到惊奇。只是有一种感觉,这一天原来在今天发生。
      带有永远的句子,大都是欺骗,温暖而动听。

      又是秋天,鹤屿升入大四,开始把精力花在找工作上面。乔欣报考鹤屿的大学,升入大一。
      乔欣对鹤屿说,我喜欢你。这是我从小就认定的事,现在我终于可以和你说了。
      鹤屿感到意外。
      找一份稳定的工作,考教资,或者公务员,铁饭碗,一辈子安稳。鹤屿父亲对鹤屿说。
      鹤屿不想再寻求安稳。他想像乔安一样,做一只鸟,飞到世界的任何地方。像风一样自由。他开始想念乔安。他不知道乔安生活得怎么样。自从那晚的争吵之后,乔安再没有寄信回来。对于乔安的消息,鹤屿一无所知。但他不担心乔安的安危,因为鹤屿知道,乔安会让自己活得自在。他只是思念。
      鹤屿听从了父亲的建议,考了教资,拿到证书的那一刻,瞬时间感觉学了四年的计算机都白费了。有点失落。鹤屿觉得,大学四年对于现在的自己来说,没有了丝毫意义。
      在当地的一所中学任职,学校以资历论高低,作为一名年轻新教师,鹤屿感觉压力很大。

      朝九晚五的工作,稳定,竞争压力小,鹤屿父亲很满意。更是大多数家长满意的工作。鹤屿父亲开始为鹤屿安排相亲。
      生活在一所小城镇中,结婚,买房买车,生子,努力工作还贷款,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鹤屿也这么认为。
      所以鹤屿没有拒绝。
      第一个姑娘,银行工作,戴眼镜,笑起来温煦柔和。媒人一个劲地说着合适。鹤屿没有理由拒绝。
      你喜欢我么?姑娘问鹤屿。
      不知道。鹤屿回答。
      其实我也不知道。他们说我该找个人赶紧结婚,工作稳定,五险一金,最好离家不要太远。
      那你喜欢我么?鹤屿问。
      我也不知道。
      两个人都很迷茫,像两株迷失的蒲公英,被风裹挟着强行碰撞,然后坠落,找到土壤,生根发芽。但身下的这片土壤,是未知的,缭绕着皑白的迷雾,与内心不相契合。
      鹤屿与姑娘最终分离。没有缘由。

      这座小镇足够小,小到曾拼命逃离,无数次幻想。又足够大,大到这么久,如果刻意回避,见不到一个在自己生命中微笑过的人。
      乔安换了一个又一个地方,在这座小城镇里。唯一没有换的,是配送员的工作。唯一没有去过的,就是离家最近的地方。
      他害怕见到熟悉的人,最怕的,就是遇到鹤屿。然而,他终于是遇到了。在某个瞬间,殡仪馆里。
      距离乔安第一次离开家,已经过去了又一个七年。

      七、追寻自己的人
      2021年夏末。
      乔安在进到殡仪馆的最后一刻,看了眼外面单上的备注:速。谢谢。
      这一单是药盒,清凉油,藿香正气水。两瓶冰水,一条毛巾。
      该是有人中了暑。乔安推测。
      乔安顺着走廊进到殡仪馆,像一条管道,密闭,空气滞留,且浑浊。拐角的尽头,有人群聚集。
      药盒配送,请签收。乔安说。这时,乔安看到人群中地上的两个人。鹤屿,和中暑的鹤屿父亲。
      鹤屿像是变了个人,头发凌乱,面色憔悴,胡子拉碴,眼神涣散,有血丝穿过眸子,像裂变的晶体。
      谢谢你。鹤屿点燃一支烟,倚靠在栅栏上。
      我一直在干这个,在蓟县。
      我以为你去了更远的地方。
      没有。乔安只是单纯否定。
      你以前不抽烟的。
      鹤屿没有回答,发出巨大的呼吸声,仿佛有什么东西黏在喉咙里。
      谁的葬礼?乔安问。
      鹤屿猛吸了一口,把半截香烟踩在脚底,吐出大串的白烟,灰色,带有刺鼻的尼古丁气味。乔欣的。
      乔安难以置信。瞳孔里放射出崩溃的神色。

      在第一次相亲失败后,鹤屿没有拒绝父亲的再次安排。但每次的相处,都不超过十三天。鹤屿觉得,十三这个数字,是一个魔咒。
      每一个姑娘都带有自己的目的,应付长辈,或是寻求终生伴侣。鹤屿没有闲聊和相处的欲望,所以会被每一个姑娘指责无趣,然后无疾而终。
      鹤屿知道,这是自己的原因。
      乔欣会经常回家,在每一个周末,吃鹤屿父亲做的牛肉刀削,不加红油,不加肉。然后帮助家里做一些小事,打扫,或是其他别的什么。只有男人的屋子,灰尘会遍及每一个角落。
      鹤屿知道乔欣喜欢自己。乔欣毫不回避,并且欣然主动。
      学长,你的卫衣洗好了,在衣柜左数第三个架子上。
      学长,给你买的枣子,脆,非常甜。
      学长,炸鸡,是一中外的那家。
      学长……
      乔欣,我已经离开学校了。不用再叫我学长。鹤屿说。
      那我叫什么?
      像以前一样,鹤屿。
      鹤屿,我喜欢你。我说过的。我希望得到你的回应。我可以等。我想让你知道我的心,你知道就好。乔欣说。
      那我们试试吧。鹤屿说。
      乔欣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掏出口袋里的菠萝味硬糖,撕开糖纸后塞到鹤屿嘴里。乔欣说,这是她十八岁之后最快乐的一天。
      他们开始像普通恋人一样。周末乔欣回家,鹤屿带她去看电影,吃饭,逛街,买东西,做任何情侣都会做的事情。
      今天是我们在一起的第十三天。乔欣说。会更久么?
      应该会。鹤屿说。
      那晚,他们在街巷的大排档喝酒。风吹乱了乔欣的头发,鹤屿醉红了眼,笑着去捋乔欣的碎发。
      这一天,我等了很久,从看见你的那天就开始了。乔欣抱住了鹤屿。
      深夜,他们做-爱。乔欣看着鹤屿脸上的一颗斑点,淡褐色,在下颚。每个男人都有属于自己特有的气味,在脖颈处尤甚。乔欣记住了鹤屿身上的味道。
      两个月后,乔欣怀孕。乔欣,鹤屿,鹤屿父亲坐在客厅里,相对喑哑无言。
      乔欣,我和鹤屿对不起你。鹤屿父亲上前给乔欣下跪。
      不。乔欣看着鹤屿,问,你爱我么?
      鹤屿没有回答。
      那你可以和我结婚么?
      可以。鹤屿点头。
      那就够了。乔欣笑着,眼睛里有泪花闪烁。
      婚礼办得热闹,桌席像一条长龙,摆到巷子的尽头。
      乔欣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穿着婚纱,洁白,美丽。她终于等到这一天,如愿以偿。
      鹤屿,过了今天,你就不能反悔了。乔欣说。
      过了今天,也不后悔。鹤屿握住乔欣的手。
      婚车外的鞭炮响成一片,车玻璃外是炸眼的红,满目都是,大片的,零碎的,是喜庆的祝福,也像不成规矩的血,随意迸裂。
      乔欣一下子成了学校的风云人物。但乔欣不以为然,甚至还有点享受别人看过来的目光,因为肚子里是鹤屿的孩子。
      六个月后,乔欣休学,准备生产。
      在医院的第三天,乔欣临盆,母女平安。
      一周后回家,乔欣的出租半路被罐车相撞。乔欣护住了怀里的孩子。乔欣被救出时已经没有生命体征。
      乔欣死的这天,是他们相处的第十三个月。
      对于鹤屿来说,十三这个数字,是一个魔咒。

      事情发生的时候,你在哪?乔安听完鹤屿的叙述,全身颤抖。
      去商店买硬糖,菠萝味的,乔欣想吃的。出来的时候,我就眼睁睁地看着罐车斜撞了上去,就在我面前,我永远都忘不了。鹤屿哽咽。
      乔安的心崩溃,噩耗往往在某个瞬间不期而至,带来极大痛苦。
      那你爱乔欣么,乔安问。
      鹤屿沉默。
      谢谢你没有回答她。她是带着幸福离去的。
      乔欣见到孩子的第一眼,感觉那就是乔欣,眉眼间带着母亲模样的乔欣。

      乔欣的葬礼结束,家中一片狼藉,客厅里摆放混乱,和破败的心。
      鹤屿觉得自己的心脏很疼,生理上的,和精神上的。我好累。鹤屿这么对乔安说。
      如果你需要,我就留下。乔安说。
      你早就该留下的。鹤屿感觉内心的空洞有了填补。
      鹤屿父亲决定在家照看孩子,面馆交给乔安打理。这一切,似乎回归了平静。回归到了三个人的日子的时光。

      我无法接受一个陌生女人进入到我的生活。我尝试过,那会使我不自在,所以我决定放弃。
      往后都是一个人了么?鹤屿问。
      我会把小乔欣当作我的寄托,给他我所有的爱。我想,她应该是我唯一能够欣然接受的异性。
      乔安,我的心脏时常会疼。鹤屿躺在床上,目视着窗外摇曳的虚影。
      出去转转,去很远的地方。乔安把身子骑上鹤屿的腿。
      什么意思。鹤屿问。
      你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些地方么,雪山,冰川水,星空,枫林,田野,转经筒,经幡。去那些地方吧,这里有我。
      谢谢你,乔安。谢谢你把我放出来,从我的生活里。

      鹤屿辞掉学校的工作,开始远走家乡。一只鹤飞向天空,离开栖息了二十多年的陆地,开始有点迷茫,寻不到风的方向。
      鹤屿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属于乔安母亲的那片盐湖。鹤屿一开始不明白,为什么乔安说这片盐湖是属于母亲的,现在才体会到,这是一种感受,发自内心,无法言说,更毋用言说。
      鹤屿站在盐湖的边缘,闭上双眼,感受着乔安曾感受过的感受。这一刻,他知道,原来真正需要这种自由的,不是乔安,是自己。
      每个人的骨子里都是不安生的,只不过鹤屿察觉得太晚,并且曾努力掩藏过。
      鹤屿去到了更多的地方,看到新鲜的事物,都会拍照下来发给乔安,告诉乔安,自己一切安好。
      鹤屿知道,这是乔安给自己的生活。
      鹤屿开始习惯漂泊,有时候会想家,想父亲,想乔欣,最想念的,还是乔安。
      鹤屿会把拍到的照片发到朋友圈,乔安会在评论区发一个笑脸,一个太阳,或者是一道彩虹。心照不宣的问候,是鹤屿在旅途中最温馨的一缕慰藉。

      乔安经营打理着面馆的生意,每天人来人往,生意兴隆。一到傍晚,依旧会有夕愠倾照到面馆里,每个人的脸上都会有金灿的光芒,无一例外。
      小乔欣开始学说话,咿咿呀呀,说得模糊,大人却在一旁听得高兴。
      面馆打烊,鹤屿看落地窗外面的黄色灯光,突然看到映在玻璃窗上的影子。这一刻,他好像突然看到了鹤屿,笑着,说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生活。
      鹤屿的乖是学来的,而不是天生的。乔安从小就这么认为。所以他愿意放开鹤屿。他是一只鹤,应当永远追寻自由。
      乔安一直记得那个和鹤屿争吵过的夜晚。他透过车窗看到鹤屿站在马路对面,他多么希望,鹤屿冲过来,对自己说,留下,乔安,别走。但鹤屿只是站着,远远看着,直到再怎么回头,也看不见那个如鹤一般伫立的男子。
      又到了丁香盛开的季节,白的,紫的。浓郁的香气弥漫在整个街道。乔安清楚记得,第一次遇见鹤屿,是在十一岁。鹤屿是走进自己的生活的,不是跑,也不是其他别的方式。在一个春日的午后,阳光温暖,丁香花是唯一的绽放,显得孤独而骄傲。
      乔安不怕鹤屿会走丢,更不怕鹤屿会将自己忘记,因为在乔安眼里,鹤屿是一只鹤,即使站在人群里,也能被一眼挑出来。他会折一支丁香,带着满手的芳香,来到他跟前,说,鹤先生,好久不见,我是乔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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