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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安河桥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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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叫佐。
十七岁之前,我一直生活在所出生的北方小城,干燥,乏味,没有惊喜。我只有一个机会,高考。只有高考,我才能离开这里,彻底地离开,不再回来。
似乎时间带给人的折磨同样会随着时间的冗流而消磨殆尽。行走在陌生的城市,穿过街角的狭仄胡同,灯昏黄,有垃圾堆积,耷拉下来的的电线让我对这座看起来不胜繁华的城市产生质疑。
习惯一个人行走,喜欢带线的耳机,让我有一种被牵绊的错觉,不至于在独自行走身体飘忽,寻不得自身的重量。
穿棉质的灰色卫衣,帆布鞋,留易打理的头发,清爽,没有缀余的视觉观感。
吃食堂的米饭,青菜,不留下一粒,最后干涸在白色瓷盘上的汤渍,是进食的证据。粗暴的日常进食只为维持生命特征,像是一项任务,完成后长吁一口气,在清单上划去。
在没有晚课的傍晚跑步,绕着蓝色跑道,外放音乐,一圈又一圈,速度由快到慢,极度喘息,又极度享受。
沉溺于这种窒息般的身体感受,徘徊在濒临死亡的界限,又拿捏控制,巧妙拉扯,极度玩弄。
霖对我说,只有健身才是出路,男人都是视觉动物。霖还说,把人分为三六九等的,一是钱,二是脸,这两个,你至少要有一个。
他总是有自己的想法。他很乐观,即使情况糟糕,看似已经没有解决的方法。
我与他截然相反。
不要总是耷拉着一张脸,男人见了会跑的。
可是过了这么久,我的脑子里始终没有爱情。
2.
霖学的是新闻专业,他的穿搭总是能让我发出一声惊叹。
看,巴黎世家的短袖,三千多块。
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我交了一个男朋友,比我大十六岁。他都要考大学了,我还在我妈怀里吃奶呢。他捂嘴哈哈大笑。
你是为了他的钱?
也不全是。改天带你去见他。
我和他坐在校园的长椅上,经过的人互相交谈,或淡漠不语,都在朝前走,都有自己的目的地。
四月的风刮过皮肤,带来些微的凉,但春天确确实实已经来了。
我侧脸看他。你打了耳钉?
和他一起,这是我们爱的见证。
我觉得挺好的。
别装深沉。他看出我回答得漫不经心。我就提了一嘴,他就答应了。他应该喜欢我。
为什么会和一个不确定爱不爱自己的人相处?
高兴嘛,反正又生不出孩子。他又是捂嘴哈哈大笑。
下课的学生匆匆经过,听到笑声朝这边看,瞥一眼后,继续走自己的路。
我用手指轻轻摩挲他的耳垂。疼么?我问。
疼,一瞬间的,尖锐。不过疼过就好了。
疼是一种药,可以使人暂时忘记自我,摆脱思想,成为游魂。离荡,徘徊,放空,像一只木偶,一架傀儡,被控制,怡然自得。
母亲离开的那年,我有了思想,所有关乎她的记忆,都被架空成一个代名词——那个女人。
她成为奶奶口中最恶毒的女人,父亲口中荡-妇。而我,对于有关她的一切,绝口不提。
在我的脑海中,只有她离去的背影,哭泣着,衣衫褴褛,瘦弱,和最后回头看我的一眼。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疼,不关乎肉-体的疼痛。
父亲酗酒,他有很多种方式在我身上发泄情绪。拿酒瓶甩向我的脊梁骨,抄起扫把打我的腿,把热的饭菜撒到我的身上。我计算过,从小到大,小腿骨折一次,血流不止四次,身上留下明显疤痕三块,小伤不计其数。
他把擀面杖甩向我的小腿,把我按在地上,问我,疼么?不疼。你为什么不疼?你应该疼。擀面杖再次甩向我的小腿。疼么?我不再回答。这场博弈,以我的小腿骨折作终,这也是我伤得最重的一次。
他会和我道歉,每次都是。对于撕心裂肺道歉的话,我已经麻木。
我恨他,但更恨我的母亲。相对于身体上的疼痛,那个女人的离去,带给我的,是不关乎肉-体的疼痛。
我发誓要离开这座小城。我清楚地知道,我只有一个机会,只有高考,我才能离开这里,彻底地离开,不再回来。
我想给你介绍男人。霖说。
我不需要爱情。
别傻,只有处男才会这么说。他捂嘴哈哈大笑。
我看向他,眼眸中萦蕴着的泪滚动。
反正又生不出孩子。他没有笑。很现实,也很悲哀,不是么?
我们在生下来时就被剥夺了拥有普世爱情的权力,老天爷真不公平。
老天爷从来就没有公平过。公平,是奢侈难求的。并且我认为,喜欢男人,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一直这么想。
或许我这辈子会自己生活,一个人,干净也利落。我说。
我可以给你介绍男人。他邪肆般笑着说。
我笑。挎起包走进人群。
唯一开的是迎春花,黄澄澄,孤独,本不耀眼,却因为只有它,也显得夺目。
3.
他叫余戈。他在距院校五千米外的煤炭地质总局工作,稳定,有自己的家庭。双休日驾车回到自己在另一个城市的家,家里有全职太太,和一个六岁的女儿。
他有妻子,你不应该和他纠缠。我说。
别这么紧张。
后果会很严重,你应该考虑得到。
后果么?被捉奸在床,发现小三竟然还是个男的?想想是挺滑稽的,但不严重。我明天带你去见他。
我很好奇,是个什么样男人,会令霖如此痴迷。
见到余戈,是在下午,光晕尚未散尽,空气中有海棠花瓣凋零的清香。
他身着白色衬衣,黑色西装,皮鞋,蓝色领带。利落的剃边短发。规整而温雅。他站在车旁,朝我们这边看,走近时,露出不失礼貌的微笑。
我们握手,他的手掌宽厚,纹路清晰。
我们去海底捞,余戈说。
不,去酒吧。霖说。今天不想沾满调料的味道。
小孩子不能喝酒。
小孩子是不会跟你出来的。霖把手搭在余戈脖子上,身子前探轻轻一吻。
有人在,余戈说。
我想让他看看爱情的美妙,我可不想看到他孤独终老。我还说过给他介绍男人。霖大笑。
你朋友很招人喜欢,很干净。但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总是那样,也许是因为没有享受过爱情的好。
我的脸有点红。这种调侃已经成为我和霖之间的日常,但因为有余戈在,我稍显窘迫。
车子停在一家酒吧前,酒吧名叫鬼未。天已经不再明亮,逐渐黯淡,趋于昏黄。
鬼未?人鬼情未了的简称么?我笑说。
魑魅的“魅”,拆开就是了。余戈说。喝什么?
我不喜欢喝酒,但我可以喝。酒精是人们寻欢作乐的工具,或是精神逃避的借口,只能与血液相融合,不能与灵魂相契。人们总是试图利用酒精得到片刻解脱,但我认为疼痛的作用比酒精更甚。
我和霖都要了相同的龙舌兰日出。龙舌兰、冰块、橙汁、石榴糖浆的混合物,我却只闻出熟悉的酒精气味,因为它和我的父亲紧密相连。
鲜橙的暖色不像是日出,反倒给我夕愠将落的错觉。持续的等待,时间的流逝,精神的疲惫,充斥在胸腔中,像一杯龙舌兰日出,混杂而择不出真正的界限。
霖在舞池中央和素不相识的人跳舞,没有章法,没有舞肆意扭动,只是寻求精神上的愉悦,这是他所乐此不疲的。
如果我不开车,真想和你喝一杯,余戈说。
总会有机会的。
他夺过我手里几乎未喝的龙舌兰,抵在嘴唇上,一饮而尽。喉结滚动,青色胡茬在昏暗的灯光下依旧清晰。
霖说你考下了驾照,所以你来开。他将车钥匙交到我的手上。
他还跟你说了什么?
很多。他的眼眸深邃,给人安全和坚定,以及无法抵抗和毋庸置疑的信任感。
霖玩得烂醉如泥,连头发丝中都散发着酒吧特有的气息,混杂着酒精、烟草和每个人身上残留下来的微弱汗味。
每个人都有自己独有的气味,那是一种象征,更或者说是一种特质,在脖颈处尤甚。
我未曾想过,自己会爱上一个人,在不经意间,更像是一种冲动。
我记住了余戈脖颈的气味。我爱上了他。
4.
我已经一周没有再见过余戈。我想要见他。我没有理由。我没有借口。
佐,霖说,我得到了到R大交流学习一年的机会。
我有点兴奋,确切地说是激动,因为我知道我可以有机会再见到余戈。
来到一家海底捞。店面规整,装潢豪华,服务热情。
你知道么,我和余先生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家店吃的海底捞。霖抱着我的胳膊,是言说,更像是一种炫耀。
会经常回来么?我问。
北京是一个很梦幻也很现实的城市,我会倾力利用这次机会,我想为未来努力一把。
我心里窃喜,龌龊而不敢声张。
人之间的真诚,通常都流于表面,将虚假掩藏。人是最擅长伪装的动物。
醉酒的夜晚,霖醉在余戈的出租屋里。我和余戈赤-裸上身,在阳台上拥抱。眺望,这座城市灯火阑珊,自己是一只微渺的虫,藏匿于其中。
我喜欢这座城市,但我好像留不下。我挽住他的臂膀。
城市是一座躯壳,将人圈禁,其实只是人们不想逃离。堆砌出借口,当作幌子,心安理得地颓废。
我以为自己不需要爱情。
我会爱你,但不会永久地爱你,余戈说。
我知道,偷来的爱,不会长久。我的唇慢慢靠近他的脸,从未体验过的感受。不混迹于烟酒之中的男人,气息中多少带有平和与温煦。
我将下巴抵在他的脖颈中,像一只猫,贪婪地吮吸,无限依赖。我记住了他脖颈的气味。我爱上了他。
霖从学校搬走的那一天,我送给他一支打火机。佐罗,几十元,上面是翅膀的镂雕图案。没有过多地挑选。
是不舍得给我花钱么?他笑着,抱住我说,你要时常想起我。
当然,你还没有给我介绍男人。
我们乘坐地铁四号线。安河桥北站,五环开外,北京地铁4号线北端的终点站。安河桥,“安澜平和”之意。
这里没有一点北京的样子。我看着地铁站外的村落,白色墙皮掉落,街道上扬尘四起,坐在墙根下的老人眼眸浑浊。有两棵醒目的树,一棵是柿子树,另一棵同样。
我从来都认为,离开了三环,北京就不再是北京了。霖提拉着包裹,但依旧无法影响他奔向另一种生活的喜悦。新的,未知的,值得期待,未曾体验过的。
在R大安置好住处,我们挥手告别。已经是傍晚,残阳将陨。五月的北京,已经完全热了起来,身着短袖的高中生骑车经过,大声交谈,笑容满溢。欢乐,青春,毫无顾忌,像一株朝阳生长的向日葵,永远是笑脸。
5.
城市中的地铁带给我冰冷的感觉,陌生,没有温度,极度嘈杂,抑或极度安静。极端的东西会带给人感觉上的异样。
我喜欢火车,兴许是因为它穿梭在阳光之下,而地铁更像一只蛆虫,隐匿在钢筋水泥之中,阴潮,都是人造的灯光,带不来丝毫温暖。
曾经买一张火车票,靠窗,踏上去往南方的路途。高架桥,名贵轿车,西装革履的男人,小镇,面馆的招牌,工地上的脚手架,是一帧帧电影情节,阁楼凛立,烟火人家。
一次火车的旅途,不亚于一场电影带来的内心安慰。而靠窗,是绝佳的观影位置。我一度认为,当火车提速的时刻,我可以一跃而出,身子往更高处飞翔,越来越高,没有阻挡。
我可以飞么?像鸟一样。在霖离开之后的日子里,我这样问余戈。
你总是喜欢抛出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这让我摸不着头脑。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时常感觉自己是一个异类,像钟楼怪物,卡莫西多。试着想要融入一个氛围,但最终放弃。我做不到。这种做法让我感受不到快乐。
你很特别,内心和看起来不相符合。像一枚硬币,双面,但会掩藏,只表露出愿意展现的一面。
流于表面的东西,有两种可能,一是不在乎和习以为常,另一种,是秘密。
你的秘密是什么?我想知道。他的鼻息呼到我的脖颈,沉重而诱惑。
秘密是不会被说出来的,否则秘密将不会再有任何意义。我把身子探出阳台,看远处闪烁着的灯火。
他将鼻子凑到洗过的卫衣前,轻嗅。薰衣草,最普通的香味,简单,给人心神安逸。
我的卫衣经不起洗衣机的轮洗,越来越毛躁。我触摸着棉质的衣料。
我们明天可以去商场。我想给你买一件新的卫衣,棉质,柔软,如果你喜欢灰色的,依旧可以。
不,我拒绝。我喜欢旧的衣服,它身上残留太多时间的味道,拥有太久,便不想失去,逐渐变成依恋。
你熟悉我衣服上的味道么?他问。
我想我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记住你身上的味道。但最终会忘记,不知道最终是多久。
你会飞。会像一只鹰,自由,没有束缚。他看我的眼睛,眸子闪现出坚定。
他带我去坐热气球。
逃离地球表面。缓缓地上升,不一样的视角。
余戈今天没有穿西装。棉质卫衣,头发松散着没有发胶,运动鞋,胡须被刮得干净,但依旧可以见得一层青皮。
这样的穿着不适合你。我扯着他的卫衣说。
换个风格,想和你靠得更近一些,即使流于表面。他笑。
我牵住了他的手,很紧很紧。
我似乎对于飞有很大的执著,我甚至想试一试,冲向云端的瞬间,会带来怎样的快感。即使我知道结局只能是死亡。
广袤的平原被尽收眼底,这种感觉以前从未有过。阡陌小路,有戴着草帽的人缓慢行走,几乎趋于静止。因为我站得太高,根本无法看得真切。
站得太高,会让人忘记迷惘,陷入沉沦,像被裹进糖浆,迷失自我,不愿清醒。
6.
霖说要回来见我,也见余戈。
我们一直都是微信联系,聊一些无关紧要的事,生活的,琐碎的,无关紧要。或是在朋友圈下评论。阳光很好,风沙很大。带好口罩,照顾好自己。笑脸表情。
礼貌而不失分寸。
不会通电话,因为没有更多的话可以说,只言片语支撑不起较长的聊天,即使只有三四分钟。
愈发感受到,自己单方面与霖的谈话,在他离开之后,变得简单,变得少之甚少。
欢迎你回来。但我的内心明确地告诉我,我并不期待霖回来。
人还是刚认识的时候最好,像一杯白水,干净,不热烈,一眼看过,尽收眼底。
我去地铁站接霖。我在潮水般的人群中一眼就找出了他。他踮起脚,朝我招手,咧开嘴笑,牙齿皓白。
我知道你会来。霖抱住我说。他的头发染成了黄色,有点违和,和我印象中的霖颇有偏差。
你在新的学校过得怎么样?我问。
问题空洞。他笑着说,是在寒暄么?
我心头一震。没有回答。
余戈在等我们。我已经很久没有见他,我已经等不及了。
走出地铁站,已经是傍晚七点,天尚且亮着,但有掩藏不住的薄暮昏黄。不像谎言,可以掩藏,不尽人知。
见到余戈,霖吻了上去,余戈回应。像第一次见面,我还是那个局外人,观望他们的爱情,心生悲伤。
在类似于民宿的饭馆吃饭,家常菜,牛肉炖土豆,干煸豆角,鱼锅卷子,皮蛋豆腐,西蓝花和荷兰豆。还有蛋花汤,缀有香菜。香菜的味道很怪,但我喜欢,从我十二岁那年开始。
父亲喝完酒回来,身子躺在沙发上,烂醉如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喝酒,没人找他应酬。或许只是借酒逃避,不愿的,烦躁的,属于他的烦闷。
学会做简单的饭,因为很多时候都是自己一个人,要活着,就要吃饭。奶奶会送来一些东西,但只是偶尔,她并不关心我和父亲的死活。
活该,造孽,哪天我死了,火一烧,埋都不用埋,直接倒在下水道里,一了百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对自己说如此恶毒的话。我不敢问。我从来都没问过。
从街道的面食铺子里买来大饼,自己放一锅蛋花汤,这就是一顿饭。
吃饭了。我揉搡他的肩膀。
他站起来,重心不稳,一步一趔趄,像是随时都要飞起来。我很担心从沙发到餐桌的一段路,他会撞到什么东西。因为他会发脾气,我始终都是被发泄者,并且残局由我收拾。
很庆幸,他没有撞到花瓶或是什么别的东西。我长舒一口气。
他把我称好的汤洒到地上,嘴里骂骂咧咧,夹杂着不堪入耳的生殖器官。
猝不及防,来不及躲闪。一盆冒着热气的汤被泼向我的上身,是近乎沸水的温度。我尖叫,跌倒在地,冲向厨房水槽。
他将我拖进房间,像一匹恶狼,双眼猩红,没有人的理性。门被反锁,我哀求,不停地哀求,得不到回应。
身上的皮肤开始起大个的水泡,我知道,我要赶快去医院。住处是老旧的楼房,没有防盗窗,曾经抱怨过,但现在很是庆幸。不幸的是,最后小臂压到一块铁片上,缝了八针。被烫的疤痕已经不能被轻易发现,而小臂上的疤痕,永久不能消退,像蜈蚣,深褐色,丑陋,难以启齿。
再回忆,首先想到的,是蛋花汤中香菜的味道。我认为它的味道已经随着伤痕进入了我的血液,成为我身体元素的一部分。
一开始认为那是嗅觉虚幻,但它始终存在。用水冲洗自己的身体,在浴缸里浸泡,那种奇怪的味道会消淡,但不会消失。
我不讨厌它,我喜欢。可有时我想彻底清洗掉它。我依恋它。即使它让我想起关于父亲,关于那个女人,和我想要永久逃离的那个地方。
7.
从饭馆出来,一切都显得平常。像最普通不过的一个夜晚。霖津津乐道地讲述着新鲜的事物,关于他的,和不关于他的。
车厢里满是霖的欢笑,余戈也笑。似乎余戈和霖在一起,会更容易感受到快乐。
你知道么?余戈会做饭。霖趴在我的耳边轻声说。
我略显惊奇。这是他想要看到的反应。
他给我做的第一顿饭是饺子,猪肉香菇馅,不过我觉得咸了。我总觉得他口重,但他不承认。
余戈反驳。
霖不予理会。
晚上我没有被送回学校,而是住在了余戈的家里。是霖极力要求的。
两室一厅。凌晨,被噩梦惊醒。我听见他们在做-爱。我赤着脚走到阳台,看北京的夜景。知道霖要回来,收掉了一切关于我的物品。阳台的衣架上只有余戈的衬衫,未干的,泛着湿潮,稍有褶皱。
梦里,肩胛骨长出了翅膀,稍一动身,便扑腾起巨大的风的旋涡。我冲出窗子,伴随着玻璃的破碎。我清楚得听到玻璃坠落地面的声音,像一只听觉超常的鸟,洞察一切,明晰所有。朝着月亮飞,明亮,皎洁,酷似爱情,却又渺茫,使我恍惚。月亮不是目的,但只想着抵达,倾其所有,竭尽全力。
折翼,最终坠落。我记不清自己是如何飞起来的,更不知道为何会坠落。然后是惊醒。
从客厅茶几上随手抄起的啤酒,举到霓虹的颜色下,反射出扭曲的光彩。拉环迸离罐体的那一刻,有细小的碎沫闪现。
雪花,低度数,浓郁的麦芽香气,掺杂着工业气息。
嗫嚅着舌头,口腔里满是它的味道,到客厅接一杯清水,好不容易摸到饮水机,没有开灯。
佐,你在干什么?霖从余戈的房间里出来,没有穿衣服。他有点尴尬,试图遮挡。
我别过头。口渴。
水桶里吐出的气泡并不均匀,但我熟悉,接满一杯水需要响六下。我熟悉这间屋子里的所有,包括余戈的身体,除了余戈的心。
认识余戈之后的日子里,我时常在想,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男人。一直试图知道,但他总是像活在雾里的人,让我看不清,也让我愈加着迷。
也许他只是想要得到身体上的慰藉。也许他并不需要爱情。也许他不需要承诺。他是余戈。他是霖。但不是我。
一个男人想要得到另一个男人的承诺,听起来有点可笑,所以我问不出口。
男人之间的爱情不会长久,但会极力繁盛,像一簇火,兴衰在瞬间,却明亮。霖曾对我这么说。
8.
霖走后,我和余戈的相处又恢复到了往常的样子。周三傍晚,他下班,我下学,把我从学校接走,第二天把我送回。
我想吃你做的饭,霖吃过,我也想。我握住他宽厚的手掌。
好。他摸我的头,搂紧肩窝。
那一刹那,我没有感到安全和温暖。是妥协,漫不经心。言语枯白,没有温度,如同漂浮在死水中的伞状种子,没有根,却好似美好。
余戈开车去商场买包饺子要用的原料。猪肉,香菇,包菜,葱。我和他行走在绿色通道,没有交流。他结账,个自抱着些东西走出旋转门。像两个各不相干的人,像穿行在林中的风,像游弋在清水中的鱼。在公共场合,谁都不会看出我们是一对情侣。
我坐在副驾驶上,抱着食材,向窗外观望。窗外的景象总能吸引我的注意,地铁,火车,公交,骑车,飞机,轮船,无一例外。
余戈和我说了些什么,但我已经戴上耳机,橡胶耳塞,全封。他不再执着,我不再理会。
已经是傍晚。药店前相互搀扶的老人走下台阶,等待红绿灯。交警的莹绿色制服格外显眼。一通交起事故阻塞了路口,只好等待。
想要下车去看,疲于将身上的食材择下,选择打盹。最后被余戈叫醒。
一辆轿车撞上一辆摩托,轿车全责。骑摩托的人被担架抬走,上半身全是血。余戈走在我前面说。
我简单地回应,不想表态。我只想快点吃到他亲手包的饺子。霖吃过,所以我也想。
猪肉很新鲜,已经提前绞好。我想要帮忙,但止于行动。我并不能提供什么实质性的帮助。
去看电视。煮好叫你。他环住我的脖颈,轻轻亲吻。
电影频道,《只有芸知道》。男主隋东风性格阳光,喜欢乐器。他说,遇到罗芸,是他此生最幸运的事。
隋东风说,有你的日子,就是我想要的日子。
那些简单而美好的对话,无疑是最能打动人心的。相比之下,承诺和誓言显得极度热烈,却又极度虚假。
精神大于物质需求的爱情,才是幸福的标配。当爱情只需要精神上的慰藉,仿佛不再需要筹码,无需衡量,只要快乐,短暂而不计后果,固然不会长远。
深夜,我们做-爱。一隙月光顺着百叶窗照进屋子,留在余戈的后背,冷硬如刃,仿若腰斩。
我爱你,他说。他留下汗,与我的汗液混合。这算是誓言么?我竟是一个如此执着于誓言的男子。
他轻触我小臂上的疤痕。怎么留下的?这么久了,他才注意到。
小时候磕的。我将头埋进他的身体。我不愿再讲述自己腐烂潮籍的往事,这样会被误认为在博取同情。我不需要同情。
我想去见霖,我说。
他没有说话,只是抱住我,臂膀上的肌肉隆起,属于中年男子的健壮体廓。
9.
我来到霖交流学习的院校,不同学校的学生是不一样的。行走的状态,脸上的笑容,夹在腰侧的书本。这里的学生更知道如何学习。或者说,他们更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应该付出怎样的努力,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校区很大,找到霖是不容易的。我没有提前打招呼,不是想给他惊喜,只是不愿提前让他知道。没什么原因。并且,突然出现显得老套,算不上惊喜。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他正在图书馆排书架,说话的声音让周围的人皱起眉头。他把我带到图书馆附近的奶茶店。他说他在图书馆打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并且他想摆脱依赖别人的习惯。
我觉得,他在变得越来越好。而我,成为了自己厌恶的样子,却自得其乐。
你总是让我羡慕,以前是,现在也是。羡慕你以前的洒脱自由,和现在的生活。
没有什么可羡慕的。他笑起来的模样丝毫未变,与他第一次见面时。人生路漫漫,路都是自己选的,走一遭岔口,再回来就行,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总是这么积极乐观,再糟糕的事情也能扭转成自己想要的样子。而我不能,所以我极力渴望。
他带我吃食堂的米线,味道很重,浓郁的汤底,放了过多的香料。棉质的衣料更能吸附这些味道,除之不去,只有清洗,彻底地清晰。
霖带我去主教学楼,上面的显屏24小时滚动播放有他的采访报道,虽然只有仅仅的三分钟。
现在是北京当地时间8时15分,雨水混合着空气中的沙尘变成泥水落下,大量的露天停放汽车因此遭了秧。经过50多年的治沙运动,沙尘暴也变得温柔了许多。但是作为气候现象,沙尘暴的天气在短期内不会消失。据中国气象局国家气候中心网站的数据显示,近年来北京沙尘暴发生频次反而呈递增趋势……
面容精致,衣着端正,言辞干练,微笑礼貌虚假而不失落括大方。是我不熟悉的霖。我大笑。
霖自然不肯放过我,我们互相追逐嬉闹,一直到湖上的桥。
累了。双手支在木栏杆上。栏杆上刷着红漆,已经掉色,并且露出木质的底色。
腥臭味随着微风扑上湖面。三只纯白的鹅在废弃的船桨上停歇。有莲花,粉红色,零落到湖水里,结出油绿的莲蓬。
你在和余戈交往。他突然说。不是询问,是陈述。肯定,确切,毫无犹豫,不加踌躇。
我的瞳孔放大,看着他,一时不能言语。
我早知道,并且我已经与他分手,上次是最后的见面。
我依旧看着他,有疑问,不知从何问起。等待回答,一一地回答,他知道我想要问什么。
我说过,我要给你介绍男人,余戈算是第一个。不是我让给你的,因为我不再爱他。我们只剩下肉-体上的狂欢,算是无疾而终。你记得我们共同打的那个耳洞么?他没有留下它,已经完全愈合,寻不得半点痕迹。
你是如何发现我和余戈的,我问。
任何事情都有迹可循,蛛丝马迹会被放大,最终不再是秘密。
我不理解你的作为,为什么能如此轻描淡写地去讲述一个男人,爱过的,身上有他的痕迹,倾注过自己的情感。
男人之间的爱情是不会长久的。你应该认清这一点,像是万物法则,被早早地定在了那里,无从说起它的缘由。
四月与余戈相见,现在是七月。已经三个多月,九十多天。我感觉很短。我以为会很长。
10.
我见到了霖的新男友,寸头,笑起来痞坏。宽大的棉质T恤,牛仔裤,白色阿迪休闲鞋。
那天他在篮球场上很引人注目,至少吸引了我的注意,所以我喜欢上了他。
你爱他吗?我感觉霖只是爱上了他的皮相。
男人之间的爱是不会长久的。但如果可以,我很乐意。
我始终做不到像他一样潇洒,在爱情里面爱去自如,深陷,沉溺,尔后挣脱得一尘不染,干净如同未曾涉身其中。
喜欢看他们离去的背影。光芒刺背,仿若自身的光芒。有汗的气味,在空气中萦荡,持久,风不能吹尽。
11.
我与余戈的事情几近败露。
我今天不想回去。我躺在床上,阳光满溢,用手遮挡。
我今天没有时间陪你。余戈松了松领带,站在窗边,周正的面孔。
我待在这里就好。
如果出去,记得锁门。临走时,他亲吻了我的额头。
我能去哪?陌生的城市,找不到一个可以停驻的地方。没有目的的行走,都是流浪。
就像霖所说,任何事情都有迹可循。余戈并没有把钥匙给我,他根本就不想让我出门,或者出了门,就不要再回来。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房间里藏着一个二十岁的男子。他对我有防备。
用清水洗脸,站在洗漱间的镜子前,额头上有一颗痘,面色憔悴。捏自己的左脸,假笑,神情低落。
想给自己找点什么吃的。打开冰箱,不太新鲜的西红柿,绿叶子菜。案板旁边有半包挂面。肚子有了着落。
一碗清汤面,缀有几片西红柿,几片绿叶子菜。这是我在过去十几年里最常吃的食物。
把屋子打扫干净,花了我将近整个上午的时间。独居的男人,即使看起来光鲜亮丽,也不能打理好自己的生活。
不喜欢空调,我的皮肤与冷硬的人造空气相排斥,心理上的抵触。喜欢电扇吹出的风,更加自然,与周围的空气相混合,不与外界割裂。
屋子看起来焕然一新,垃圾篓,茶几,窗台,地面,电视屏幕,马桶,被忽视良久的角落,全都不再有灰尘覆盖,全都物归己处。
成果总是让人心神喜悦,倒一杯白水,坐在椅子上,侧对着三竿的日照。
门铃响起,一定是余戈,我这么想。笑脸相迎,而门后,却是一张极不熟悉的脸。
一个孕妇,贤良的妻子模样。
我和她相对而坐,直到余戈回来。
他是学校的义工。他这么对他的妻子介绍我。
我已经想好了余戈会如何回答。结果在意料之中,偏差不大。所以我能接受。
在我的内心,自己是逃离出那间屋子的。
如果我是个女子,或许余戈根本不用解释,事实显而易见。但我是个男人。她不会想到,自己丈夫的身边,会留有一个年轻男子,被当作寻欢的动物,容易控制,在扺掌之间。
12.
余戈终于有一整天的时间陪我。在暑期来临的前一天。天空阴沉,空气潮湿,笼罩着一层雾霭。预报说有雨。
会挂科么?余戈问。
应该不会。
挂过么?
挂过。他笑。不挂科的大学生活是不完美的。
不逃课的大学生活是不完美的。我说。
不翻-墙的大学生活是不完美的。
不谈恋爱的大学生活是不完美的。我看着他,乞求得到真挚目光的回应。但没有。我有临近终期的预感,一只脚踏入粘稠泥淖的不安。
什么时间的火车,他问。
明天上午十点,高铁,会早点动身。
我们去看电影,余戈说。这是他的心机,可以整整两个小时,完成陪我的任务,在黑暗的空间,不用遇到熟悉的人,更见不到阳光。像在地下穿行的地铁,看似热闹轰烈,实则潮湿冰冷。
不。我拒绝。我们去坐地铁,任何一条线都可以。
有些问题可以暂时逃避,但不能一直逃避,更不可能永远逃避。
四号线。两张硬卡片。挤进拥趸的人群。北京的地铁,见证的永远都是现实和生活,并不美好。
没有座位,我和余戈面对面站着,他握着车厢顶部的拉环,我支住旁边座椅的棱角。
我插上耳机,与外界隔离。许巍的《故乡》,单曲循环。喜欢它的前奏,一直到56秒,第一个字符打破荒凉,反倒寂静。许巍的歌让我感到落寞,一种游离于森林城市的恍惚,既融不进这座城市,又回不到故乡,仿若迷失在荒野,看着堆积在天边的岁月和夕阳,却被摩厦无情遮挡。
摘下耳机,已经空出的座位告知我小腿的酸痛。
你爱过我么?我看着车厢对面映出的身影。
他没有回答。我知道,问题空洞,并且沉重。
我的妻子临产在即,我想收心,把精力放在他们身上。他们才是我的归宿。
有些问题可以暂时逃避,但不能一直逃避,更不可能永远逃避。预感是对的。不会有空穴来潮的预感。因为任何事情都有迹可循,我的心早已知道答案。
不要说话。我把耳机的另一侧递到他的手上。歌停,列车也该到站了。
安河桥北,四号线的终点,不像北京的北京,不像城市的城市。
天边夕阳再次映上我的脸庞
再次映着我那不安的心
这是什么地方已然是如此的荒凉
那无尽的旅程如此漫长
我是永远向着远方独行的浪子
你是茫茫人海之中我的女人
在异乡的路上每一个寒冷的夜晚
这思念她如刀让我伤痛
……
列车运行前方是安河桥北站,有在安河桥北站下车的乘客,请提前做好准备。
偷来的爱是不会长久的。我们终将分离。
最后拥抱。他的手指轻触到我小臂上的疤痕。
在过去的九十多天里,我们大多在傍晚相见,最多经过一个美好的夜晚。像穿行在隧道中的列车,没有见过太多的阳光。
男人之间的爱情是不会长久的。我感到疼,在母亲离开后的许多年后,再一次感受到真正的疼痛。
雨憋在阴沉中,久久不下。在安河桥北,我们最终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