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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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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冬,是氐国西南的边塞,今日,远去皇城的平宁侯回来了,还有大队的车马。
营门,几个兵家打扮得大汉围着刚刚下马的年轻人,若是有人看见定会称奇,不过这西南的边塞一直如此,平宁侯礼贤下士,军中也没有太多规矩。
“侯爷,王城来的那封信是个什么结果阿?”“是不是给了侯爷很多赏赐?”“切,我们英勇无比的侯爷是那种追求名利的人吗?”“依你看,那皇上把侯爷叫到皇城,是为了什么呀?”“我看呐,说不准是看侯爷到了该娶妻生子的年纪,给侯爷赐婚呢。”“侯爷,你怎么不说话呀?”
“不是。”那年轻人的目光悠远,看向着不知名的地方。举国闻名的平宁侯,澹衍,也只是刚刚弱冠之年。
“侯爷,就给大家说说呗,咱都没去过京城,听说那地方可好了。”
京城吗?
澹衍还没有想好怎么回答,一个声音就替他做了解释。
“听闻,长安一事,浮尸百万,血浸砖瓦,鸦声震天。有什么好打听的?”说这话的是平宁侯的长兄,澹焎。澹焎本是要继承侯府的,如果不是三年前的昌平事变,很多事就不会走到这个地步。澹衍这样想。那几个兵听出了澹焎话中的不悦,打了个哈哈就赶忙散了。
“兄长。”澹衍转过身。“你先处理你的事吧。剩下的回府再说。”澹焎向他说,“青梧,推我回去吧。”站在不远处的小厮便跑过来要将澹焎推回去,“不过,我也对皇上用密诏把你从边关找回去的是很好奇啊。”
澹衍沉默了良久,就在澹焎以为他不会说的时候,他开了口。
“后来,不过是死了一城的人,荒了两三个月,琉璃瓦跌作地上泥。我离开时,又已是岁晏河清,歌舞升平,张灯结彩,准备迎接新岁。”
“只是这样吗?”澹焎示意青梧将他推回去,“我在府上等你。”
澹衍在营门站着,等到青梧推着轮椅消失在道上。如果不是昌平的那事,哥哥应该会比他站得更高吧,而不是现在这样坐在轮椅上吧。他这样想着,进了营门。
......
夜幕这样降临,城里的街巷燃起一片一片的红色,万家灯火,和往日一样平和安详。
平宁侯府,书房。
“那样凶险,为何让你去?与你相比,禁军不会更方便些吗?”澹焎轻抿了一口茶,看向对面的弟弟时,才发现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当年还不及他肩头的少年已然成年了。
“皇上封后了。”澹衍的目光不知落在了哪里。
“这里并没有收到消息,是出了什么事了吗?”澹焎说到这,又轻笑,“也是,如没有大事又何必叫你回去呢。说吧,出了什么事?”
“他要迎娶晏尚书。”
“他疯了!!!”澹焎的茶杯被他重重地按在桌上。“那群老家伙同意了。”
“自是不同意的。”
“后来呢?”
“秦王以此为名,起兵想要逼宫,他知道了些风声,又不想改日期,便让我回去主持一下皇城。”
“荒唐。”澹焎的眼中闪过一瞬的冷色。“照你这么说,这封后大典又为什么没办?以你的能力,足以了吧。”
“晏尚书被秦王请来的人下了咒,昏迷不醒。”
“那他让你回来是......”澹焎猛然想起了什么。
“是曼珠沙华。”澹衍把目光移向了窗外,天起了层云,像是要下雪的样子。
“你答应了?!”澹焎手中的茶杯被他攥得很紧。“那是你的命。”
“我不剩什么了,国师和我说,只有曼珠沙华或许还有用。我想他既然已经寻到喜欢到可以与天下做对的人了,我留着也没必要了。”
“不许去!!!”
澹衍站起身,向澹焎施礼道:“兄长,抱歉了啊,军中我已经安排好了。”
澹焎觉得一阵恍惚,才觉得书房焚着的安神香的烟气有些奇怪,在他模糊了的意识里,澹衍合了门,消失。
屋外房檐下,青梧还在那里候着,见澹衍出来,正欲进到书房里。“青梧,”澹衍叫住了他,“兄长乏了,送他回房吧。”
青梧有些奇怪,还未过一更,主子怎么会歇下呢?不过既是人家兄弟间的私事,也只是觉得奇怪。“是,侯爷,这天要下雪了,把伞带上吧。”
澹衍摇了摇头,径直走出了庭院。
天真的要下雪了,灰色的弥漫着,带着清冷的意味。
侯府是当今圣上赐的,得圣上垂怜,侯府修得很是阔气,只可惜里面不过连上短工也不过十余人,在这种天气里更是冷清至极。澹衍沿着路走了很久也没到自己要去的地方,许是有心事,走得慢吧。可是不巧得很,就在这时,天上落下一团一团的雪来,似絮,似羽,纷纷扬扬了满天满地。
澹衍许久未见雪了。自三年前来这里戍边,就未曾见过。人都说,西南天气温暖,可真正戍守在这里,才对书中写的瘴气、虫蛇和湿热有了刻骨的体会,那时还未开战,从北方来的兵卒就损了近乎一半。到后来,大家都适应了湿气与闷热,如今,却又降下了北方的雪。澹衍自嘲似的笑了,却是莫名想起了皇城的那人,那人同晏尚书站在一起,他竟也觉得般配。澹衍又轻笑了一声,却不知是笑什么,便抖了身上落的几团雪,快步走出了侯府,向城主府那里行去。
既然这样,自己那未曾出口的情意,就随这雪一并埋葬吧。澹衍这样想着。
“这,对于其中的我们,还是其外的世人,看来也都只是一个故事吧。”他轻轻地吐出这句话,明知没有人听得到,或许他本来就不知道该对谁说。
......
城主府正是张灯结彩,氐国的国师要在此处留宿,城主又哪敢怠慢。至于这国师明明是平宁侯领回来的人,为何住在这里城主也并不得知,不过这国师却也好相与,并未提什么要求,只选了个宽畅安静的院子歇下了。
澹衍就在这时倒了城主府,门口的小厮忙进在城主面前通报。城主便笑着迎出来,却见平宁侯肩上已落了一层雪。就责怪那小厮,为何不先将侯爷迎在府里,小厮却是委屈,说是侯爷自己站在外面的,他又不好拦着。城主摇了摇头,觉得也是无可奈何,这平宁侯的脾气是出乎了名的冷,只是不知这时来自己这里是为了什么。
澹衍看到城主出来,“本侯来贵府,只是寻国师有些事罢了,城主令小厮引我去就好。”
“这,还是在下带侯爷去吧。”城主听闻微微一愣,却很快调整好了情绪,躬身施礼将澹衍向府里让去。澹衍也不推辞,随着城主往里走。
国师挑的院子在较深的地方,一路上澹衍什么话也没说,几次城主想挑起话题,又被澹衍敷衍的结束了。城主不犹想人都说这平宁侯礼贤下士,也不知道他这副冷冰冰的样子如何深受爱戴,自己被派到此处一年有余,这还是第一次侯爷登门,平时也只是让那个叫青梧的小厮来传话,同自己说的话也不过百十来句,奇怪得很。
正想着,就已经到了国师下榻的院子,城主令小厮去通报,不多时便有了回应,说国师让侯爷进去,城主见此处没自己什么事,就先行告退了。
澹衍进了院子。,国师正在那里喝茶,见他进来,并不抬头,只说道:“来杯茶吗?”
澹衍便在他对面坐下,端起那杯茶,茶已经凉了,其上还浮着雪,澹衍没有犹豫,就那样和着雪,饮尽了,“西南的雪吗?”
国师又开口:“你来,是家里的事处理好了?”
“嗯。”
“决定了吗?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国师的表情凝重起来。
“早就决定下了,”澹衍轻笑了一声,“您不早就知道了吗?开始吧。”
国师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然后开始念晦涩的音符。
澹衍的身体开始飘散,在白色的天地间化成烟。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空,变得轻,再无法控制。澹衍突然有些后悔,明明是早就决定下的,却还是有些后悔的,再不能纵马,不能弯弓射箭,不能驰骋疆场,有些,有些可惜的。
不过,快要死掉了,也不必再考虑那么多了。
澹衍的意识开始模糊,他看见少年时的自己,在读书,在射箭,那时候那个人还没有登上高位,天天一有时间就偷偷从宫里跑出来看他,那时候,父亲也还在世,兄长刚刚拜将,正是所向披靡。那时候,他满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下去。
直到蛮族入侵。他看到蛮族占了皇城,看到父亲战死沙场,看到兄长拖着重伤的身体带着他逃出城,却因给他治伤而耽搁了自己的伤势,再无法站起,看到那个人登上高位,却因受伤后的高烧忘记了一切,包括并不重要的他自己。澹衍问自己,你后悔吗?那个人或许永远不会忆起曾经向你许下的海誓山盟,你这样的付出只得吗?
澹衍不知道,当时他就不知道,现在他想,或许他对那个人的期望只是天下太平,幸福安康。
他们在那个夜晚长大,一个登上龙位,一个披甲出征。后来,他击退蛮族,有戍守西南,那个人操握天下,大展宏图。盛世又至,澹衍以为有一些事可以在尝试一下的。却听闻,那个人点了新科状元晏斯年做了户部尚书。在后来,他被召回京,得知那个人要封后。之前有京里的人送给他晏尚书的画像,澹衍觉得有几分熟悉,那日见时,才意识到与自己有几分相似。那个人还笑着和晏斯年说,三年未见澹将军,觉得他与你有几分相似。或许对那个人来说是这样的吧。于是,就来不及了。
澹衍散了,散在刚刚升起的朝阳里,殷红色的光纱落向世界。一切悄无声息的结束。
国师接住从半空落下的曼珠沙华,鲜红的花瓣如泣如诉。他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召了一个侍童,让一早备好的圣旨送到平宁侯府上。然后便很快离开了。新后还在等着用这花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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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故事,是一个奇怪的道士讲给我的。后来,那个人还说,死过一次的人,用曼珠沙华束着灵魂,可以同常人无异,只是会忘记自己已经死过一次的事,若是将曼珠沙华取出,那被曼珠沙华救活的人便会灰飞烟灭。我问那道士,平宁侯死过一次吗?那道士没有回答,只是说让我去读氐国的国史。
史书于是给我讲了另一个故事。
“氐国建国二百一十七年,蛮族入侵,昌平皇城沦陷。次年,景华帝登基,封太子伴读澹衍承平宁侯侯位。平宁侯征蛮族、收失地。又一载,蛮族尽诛,平宁侯与其长兄澹焎同年拜将,适逢南疆作乱,又派平宁侯驻守西南。......
“氐国建国二百二十四年,景华帝力排众议,封户部尚书晏斯年为后。召平宁侯进京护驾,逢秦王以此为由起兵。战三月,秦王一党尽数被诛。皇后因此受伤,神魂不稳。景华帝闻平宁侯有曼珠沙华可固魂,命国师随其前往西南取曼珠沙华。月余,国师携花归,帝大悦,欲封平宁侯为一字并肩王,国师谏,平宁侯已辞官去。帝盛怒,令各州衙寻,未果,遂罢。......
“氐国二百七十三年,景华帝崩。
“景华帝治国期间,诸国来朝,边疆安定,四海升平。帝后二人琴瑟和鸣,景华帝崩一年余,皇后刭于陵寝,后文人常以此作比人间至情。”
氐国最繁华的百年也不过是纸上几行平白无趣的字。
后来,我又听很多人讲过这个故事。有人说平宁侯在昌平事变中替景华帝挡了箭,死了,是他兄长不知从那里求来的药救了平宁侯一命。有人说景华帝喜欢的人一直是平宁侯,只是阴差阳错,先遇到了晏尚书,有人跳起来反驳,说景华帝从始至终只钟情一人,就是晏斯年晏尚书。有人附和,景华帝与平宁侯不过见了几面,其间情意怎能和与晏尚书的相比。又听那些去国氐国遗址的人说,帝陵将要开启了......
很多人听说我在找人讲平宁侯的故事,觉得疑惑,但也都愿意讲两句。不过众说纷纭,真相已失了印记。
我起身收起笔墨,走出了这家名为寻衍的茶馆,这茶馆的老板很喜欢和人夸耀这茶馆的来历,说是当年一老者来了西南,一掷千金修下这个茶馆,定的这名字。我于是又想起那些去过帝陵的人说,景华帝没有尸骨,许是活着,许是想起了平宁侯,用假死离了宫。
谁又知道呢?故事,最后也只是一个故事。
街上已呈现出新年的样子,雪弥漫了天地,我听昌平来的人说,国公府新得了位公子,据说生下来时天上有虎啸龙吟之声,国公差人去道院求了个名字,叫怀虚。我听得有点耳熟,想起与那平宁侯的字是一样的,或许,有些渊源吧。
空中的满月升起,这是旧年最后的一轮满月,我看见很多人按着西南的习俗,向满月合掌祈福,我也合了掌,心里默默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