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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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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先生,在白天想起你,想着您模糊的眼睛,水雾丝丝缕缕地从天上连到彼方…我只想亲吻这片雾,将您的落寞尽收眼底。”
少女的声音由小到大,从模糊的地方传到他耳里。洛醇心一惊,下意识向声源望去。
黄语凌弯了下腰,从帘子内走了出来,挽了挽耳边的碎发。洛醇耳尖有些红,不为别的…
“你看过这本散文集…”
黄语凌点点头,又向他挨近了些,“没想到你也爱看这种。我觉得刚才的意境比较适合…就下意识背出了口。《别后来生》,是我很喜欢的作家写的。”
洛醇沉默着,良久才道,“他…其实并不是作家。”
“我知道啊,听说唇河是在苏州上学时花了不到一月写完的随笔,之后就再也没有作品了。”黄语凌表情有些崇拜的色彩,“年纪才十六七岁呢,这般女子真是惊才绝艳。”
洛醇心跳有些快,面上却不显。
唇河是他的笔名,而《别后来生》,是他唯一的作品。
当年十六岁去苏州上学,后知后觉那里是先生别后所到的第一个地方,于是触景生情,便写了几篇文章。但不巧被他的国学老师看到了,老师大加赞赏后便擅作主张帮他发表了。
因为“先生”可以广义地指代男性与女性,国学老师没有怀疑什么,反倒是读者下意识地以为“唇河”是位少女。
洛醇思及此,无力地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个遇到知己的欣喜的笑容,但是苦涩却占了上头。
这份被不允许的情,这份得不到回应的爱,压在他的心头,他的心总是在流血,但就是不长记性得不放下。
“你看起来很悲伤。”黄语凌突然点破了他,“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洛醇真的笑了起来,低头看她,轻声问道,“小姐,您跟我说这些,是对我有什么别的意思么?”
黄语凌仰头看这位小少爷,被那充满笑意的眸子迷住了,此时也忘记了窘迫。那熠熠生辉的星子在那水润的眸子上,那样惹人心疼的眼睛,那样可爱的笑容,如果这样一位年轻的少爷说出什么请求来,恐怕没有人会拒绝吧。
“嗯,我看上你了,你信吗!”黄语凌故意凶狠地笑道。
身后有男人的口哨声传来,也有女人的嗔怪,“语凌,羞不羞!”
洛醇笑意淡了些,脑海里不自觉全是那人的身影,开玩笑般喃喃着:“当然不信…我还小呢。”
“咳!到饭点了同志们,吃完中饭就出发!”
远处不知道是哪位同志大声吼道,好巧不巧地打破了尴尬的局面。
今天的中饭是粥,有村民偷偷塞了腊肉来,大家想拒绝也来不及,这肉已经下进锅里了。这样的小插曲给这寡淡的粥添了份香气,给大家伙儿心里添了把柴火。
又出发了,偷偷放肉的村长拉着领头的班长说了些话,带着股浓浓的方言,叽里呱啦得没几个人听得懂。
“底给嗯你闷的屋归啊,擦不擦归来俺们给…”
“唉,唉,好嘞大爷!”
村民们或许不知道外面的党派之争,只知道他们是为人民好的,于是就毫无目的地对他们好。这样单纯质朴,这样美好纯粹。
之后的路程大相径庭,走个几公里停一段,枯燥却又常被激励。
不过,洛醇心里有些难受,先生什么时候回来呢。
这天,洛醇奉班长的令提着几桶水去了大家休息的地方,刚放下揉了揉有些酸的手腕,身后便传来了刘海康的声音,“呦,怎么劳烦少爷您亲自提水,瞧把您累着了,这水我们怎么敢喝啊。”
周围有些吵闹,洛醇不耐烦地皱了皱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你什么意思。”
一直都是这样。他能感受到男人们对他的孤立,但那顶多是表情上会透露出点,刘海康倒是从来不遮掩,讨厌就是讨厌。
“没什么,提个水罢了,至于么?”
洛醇不想解释他打到这三桶水的过程,只是微微垂下眼看他,冷笑了一下,“打一架怎么样?”
既然一直这样,那就暴力解决了。
刘海康意外地挑了挑眉,觉得这小少爷还真他妈的找死,大笑着,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好啊,打一架!”
高天磊啧了声,“喂,老刘,别忘了规矩。”
“这有什么。”刘海康撞了下高天磊的肩膀,“不过是兄弟间的打闹罢了,你说是不?”
黄语凌听到消息心里直打鼓,只好找到这里最德高望重之一的孙其。孙其只是看了一眼那神色冷冽的少年一眼,叹了口气,“算了,总不能一直这么下去,万一那孩子赢了呢。”
一语成箴。
当洛醇挽着袖子时,刘海康还想着待会可不能下手太重了,毕竟是位尊贵的爷啊。
当他被对方几下功夫干脆利落地摔倒在地上时,震惊羞耻先身体的剧痛一步到达空白的大脑,他甚至产生了错觉,这是真实发生了的吗!
这是真实的,几百双眼睛所看到的皆是如此,俊美的少年身着军装,动作显然经过训练,漂亮又利落。众人只能感慨,这位小少爷还没上过战场呢,能说是天赋异禀么?
远处的几个男人一直注意着这边的动静,等到刘海康被撂倒在地时那中间的人才舒平眉头,淡淡地笑了笑。
洛醇轻轻地喘着气,蹲下递给刘海康一只手,轻声道,“不好意思了,我的家人除了母亲,不巧都是军人。”
刘海康咬着牙喘气,从下往上看洛醇那副淡漠的样子,胸中燃起火来。
真是欠揍,做出那副表情不就是是为了嘲笑他吗!就你出身在光里,怎么知道躺在泥泞里的滋味,做出伸手的动作不就是为了羞辱他吗!
洛醇见这人一脸不甘,便自觉没趣地收回了手,站起身来整理着衣服。
他现在只知道自己解决了一个麻烦,不知道的是众人对他的看法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但是他心里却依然像是被一块巨石压着,不太好受。
高天磊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凑到他耳边道,“不错啊,小伙子。”说完就走到刘海康那儿去安慰人了。
深夜时,当众人休息在村子里时,黄语凌才找到机会去找洛醇说几句恭喜的话,结果走进院子里,透过窗子看到了两个人。
黄语凌的笑容凝固了,动作停滞了下来。
一个是洛醇,那位纯洁无暇的小少爷,另一位是谁?她看不到,她只看到小少爷从后面抱住那人的背影,二人身材差距不算很大,应该是一个男人。
可是男人,这般耳鬓厮磨的亲密之举,不正常吧…
房间里。
“好了,阿醇,抱够了没,放开我。”孟何半是宠溺半是无奈道。
洛醇反而又抱紧了些,压抑住内心沉重的情感,拖着嗓音道,“再抱一会儿,叔叔…我都有好好听您的话,跟着高哥他们。”
孟何被这声叔叔叫得通体舒畅,又回想起白天看到的那一幕,“嗯,我们阿醇最乖了。”
洛醇耳尖红了,老实乖巧地松开了对方。
孟何将包里放了一半的东西放完后转过身,笑道,“没想到我们阿醇还会打架呢,真厉害。”
洛醇笑容凝了凝,白天打架时那幅气淡神闲的模样全没了。他有些心虚地抿了抿唇,闷闷地嗯了声,又偷偷看了对方一眼。
这一看,就陷进了孟何淡笑的眸子里。
孟何清了清嗓子,不再逗小孩儿了,转而问道,“怎么样?这几天会不会无聊?”
“不会。”洛醇毫不犹豫地说,“…很有意思,我学到了很多。”
“那就好,我不会时时刻刻在你身边。你要好好保护自己,不要太过自信了,小心为上,遇到突围这种事情最好跟在小高他们身后,别逞强。”
洛醇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孟何淡淡地打断,“你要是有什么事,我可不会救你。”
…
洛醇沉默了半晌,心里有些沉。倒不是因为孟何不会在他身边,而是因为他的后大段话。为什么,军人不就是要冲锋陷阵吗,跟在别人后面不是懦夫是什么?再说了,他有能力,起码保护自己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洛醇突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他觉得害怕,惶恐,感觉接下来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又感觉他的爱注定要付诸东流了。
“先生,你知道的,我喜…”
“洛醇,我给你带了样东西回来,你看看。”孟何面不改色地转身翻了翻包,拿出几张宣纸,还有一支毛笔,一个砚台。
洛醇满腔热忱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那句话怎么也没有勇气再次开口,就像饱胀的气球被风吹一下,撞到一片柔软的棉花,竟然也泄了气。
他深吸一口气,勉强地笑着,拿过毛笔,“谢谢,先生。”
“你不是一直想复写兰亭集序吗,趁这几天没事,可以放松放松。”孟何替他铺平了纸张,抬眼看了他一眼,狠下心道,“最近还是别来找我了,我还有些事情要忙。”
是紧情,也是借口。
天下第一行书,兰亭集序,没错,洛醇还是学生时一直梦想着复写,却总是差那么点意思。
现在他是军人了,先生却想让他复写兰亭集序。
“…您喜欢我写字是么,那我就写给您看,您满意了吗?”
少年微涩的嗓音传来,孟何心里被砸了一下,有些刺痛。孟何愣愣道:“你别这样…”
“先生您听好了,我喜欢你。”洛醇缓缓开口,又是在这个无厘头的契机下说出了口。
孟何捏了捏眉心,有些疲惫地说道:“我不适合谈情说爱,与其这样,还不如上战场挨个几枪。”
说完,他便转身走了,也不管身后表情空白的少年。
洛醇握紧了笔杆,甚至没有去翻书,每一句话都刻在他的心里,早就烂熟于心。横、勾、撇、点,一气呵成,却在最后一个字收笔的时候手不可控制得抖了抖。
他把笔一扔,笔尖墨色晕染成一块。
他不顾一切地掩面而泣,眼泪顺着下颚线滴落在宣纸上,一点一点,又将几个字晕得模糊。
*
几天后,第四军行进路上突遇敌人袭击,但孟何早有准备,和团长有条有紊得指挥作战。
他在安全区域,看着远处的战火纷飞,却无能为力。
就连黄语凌都上前线包扎了,他的身边都是文工团或是年纪稍大的护士。
他之前趁着孙其不注意想跑过去,却被几个文工团的人抓得牢牢的。现在只能干等着,等战争结束。
“洛醇,我们也只是奉令行事,你自己配合一点还能好受点。”孙其淡笑着说道。
洛醇紧绷着身体,没回答。
时间一分一秒得流逝,他越来越不安,越来越烦躁。
终于——结束了。
“快点儿!师长受了重伤,你们这边来几个搭把手!”
洛醇恍惚了一下,师长…哪位师长,这么多师长,不会是他的…
但他的身体却骗不了,一下子就向人群聚集的地方冲了过去。
他有些野蛮得推开了几个人,在一片嚷嚷声中跑到前面,连道歉都顾不上。
先生。
怎么,是你啊…
“有没有人帮忙把孟师长抱到担子上…唉,你这人怎么回事啊!慢点!”
洛醇直接弯腰将人抱起,向临时搭建的救护站跑去。
等孟何被几位医生围着取弹包扎时,他才觉得一阵巨大的悲痛与心疼涌了上来,他站在边上,自虐般一眨不眨得看完了全过程。
应验了,他最近一直觉得的不安感在此时消失,取之而来的是无力的悲痛。
等医生们都走了,他缓缓跪下来,看着孟何苍白的脸,双眼干涩,又不受控制地流了泪。
先生要是死了怎么办。
这个念头甫一出,他就立刻不再去想,转移注意力般替孟何掖了掖被子。
他从来没有如此后悔过,为什么前几天要顶撞先生,这几天他都没有机会和先生见上一面。谁料到再见时,是这幅场景…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你醒过来好不好,我再也不敢顶撞你了……再也不敢喜欢你了…”
他哽咽着,低声喃喃。
太痛了,太痛了,鲜红色也有温度,灼得他双眼剧痛。在这刻后,那些自诩永远不会放弃、热烈赤城的感情,也不得不在生死面前暂时放下。
“我再也不敢喜欢你了,只要你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