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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学习法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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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朔梧拎着一袋子药,手上被绷带缠得结结实实。他站在电线杆旁边等车来接,他没有烟瘾,但是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很想抽一支烟。
都说抽烟是因为孤独,因为寂寞。但是现在我很平静,为什么会突然想要抽烟?
他漫无目的地想着,眼睛随处看着。
附近只有一个小型的诊所,诊所前的高钠路灯已经变得昏黄,像老灶里透过气孔冒出来的忽明忽暗的火光,把人的半个瑟缩的剪影映在漆黑的夜墙上。周围的店面都小小的,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霓虹灯招牌,白炽灯照亮小卖部或者推拿足浴的或黄或灰的墙。
没有灯的地方就只有黑长的影子,大多时候那里都放着没人要的自行车或者一个锈掉的铁皮垃圾罐,晚上的时候偶尔有狗会从那里蹦出来,在无人的影下壮着胆子叫上那么三两声。
程朔梧觉得自己好像站成了一棵树,就在这生长了几万年。他没有认识过一个叫季殊意的人,也从来没有为他心动地簌簌落下一树的花来。
但是要是把他从自己的生命中挖掉,程朔梧幻想了一下空心树木的样子,那么大概自己就会是那样,敲一下都会发出孤单的空鸣。不需要什么虫蛀,只要夏日风暴一来,就会拦腰折断,烂在水里。
他无奈地在灯光下勾起一个笑容,好像认命了一样向天空看去。
就算要死,他也要带着敦实的芯一起死,要和提供给他养分的树干一起死去,一起腐烂在漂着青苔的水里,被野狗碾碎,被自然代谢。一棵树不可以没有他的树干,一朵玫瑰也不可以没有他的茎叶。
远处传来熟悉的鸣笛声,程朔梧知道自家司机到了。他往那个方向走去,在快要到达的时候却转身看向刚刚自己站立的那个电线杠旁。
一切如常,什么都没有变化,只是钠灯好像闪烁几下,变成橘子皮里头的小灯泡,照射出融融的光。他抚摸自己的手腕骨,来开车门坐进去。
“少爷,你吩咐的衣服给您放在后座了。”
程朔梧看了一眼被各种奢侈品袋子占满的后座,他嫌弃地把那些袋子推到地上。“季殊意不穿这些,他只穿一个手工制作的店的衣服。”
他也不管司机听不听他说话,自顾自地说下去:“他嫌这些衣服设计不合他的审美,每次都是自己找那个设计师去做衣服。好像还是之前那人的老爹来着,那人叫什么名字……”
“哦,迟庚会去吗?”
开车的人给出肯定的回复,程朔梧道:“很好,继续和孙雀一起看好黎甄,看看还能从他嘴巴里再撬出些什么。”
与此同时,孙雀正和黎甄在医院的地下车库相顾无言。两个人拿着最便宜啤酒,坐在角落里。旁边的自来水管还在滴水,锈迹斑斑的痕迹粘了一裤子。
“你真的能保证我妻子女儿的安全?”
“没有什么会比季家的在郊外的那个全封闭的特殊疗养院更安全的地方了。迟庚第一不敢动季家的产业,第二,那个地方是季殊意当初养病的地方。”
黎甄抬起头来,“都是我的错。”
孙雀伸出手臂拍他的肩,“季少大概不会计较这些,他现在看起来已经得到了救赎。”
“其实我当初就被我的师兄警告过,不要做这个方面的研究,会给我带来大麻烦。但是,也是我少年反骨吧,我就偏要一条路走到黑。等我把我的成果发表之后,收到很多人的赞誉,顺利毕业,我回到国内任职,结婚,生子,我一直没觉得这条路走错了。”
他喝了一口酒,劣质的啤酒干涩。“然后在我觉得一起都要走上巅峰的时候,我撞了迟小公子的车,他在这场车祸里去世,我的妻子女儿成了植物人,我也锒铛入狱。是迟庚,他那个时候才几岁啊,好像还刚刚上高中,他一个人来见我,告诉我如果我听他的,就把我捞出去,还让我的妻女能得到最好的治疗。
我那个时候什么都想不到,只要徽茜和囡囡能得救,我什么都能做。就算站在我面前的迟庚,黄毛小子一个,眼睛像头掠食者。于是我就答应他了。”
孙雀和他碰杯,安静地听着黎甄的叙述。他口袋里的微型录音器闪着红光,谁都看不见。
“他见到我的第二面,就告诉我,他读完了我博士期间发表的所有论文,他对我的研究方向很感兴趣。”
“我那个时候真的还抱有一丝天真的幻想,他欣赏我的才华,但是他立刻就说,他需要我用我的技能,帮他‘驯养’一个人。”
孙雀露出嫌恶的神色,黎甄苦笑:“是的,就是驯养。那个时候的迟庚才刚上高中,季殊意还是个初中生。”
“他问我要怎么样才可以操控一个人,让他能在精神上完全依赖自己。我不想自己的理论用在这上面,但是他拿我的妻女威胁我,我不得不做。我教他怎么进行精神控制,我告诉他怎么建立关键字口令——摧毁他的内心,然后在那上面建立起只属于你的口令。只要当其他人或者你,重复这个关键字口令的时候,他就会回到被你摧毁的精神状态之中,只要你愿意,他任何时候都会属于你。”
“这不合伦理!”孙雀大斥。
“没错,迟庚很早就是这样的变态了。他那个时候告诉我,季殊意好像有喜欢自己的苗头,那么他要慢慢地把这个苗头培养,长大,然后不动声色地进行他的精神控制的步骤,最后摧毁季殊意自己的思维。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才16岁,我不敢想象一个16岁的小孩怎么会如此恶毒,也如此深虑。他为了摧毁一个人竟然愿意埋伏这么久。”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摧毁季殊意,他们豪门世家的争斗大概都是这样的。我看不出来迟庚喜欢季殊意,一点都看不出来。他只把他看成自己的一个成功的作品,代表着他能力的作品。”
孙雀和黎甄同时陷入沉默,地下车库的灯兹拉地响了一声。
“不过,那个时候我并没有研究地那么深刻,而现在我的研究得到完善了,迟庚或许也不需要了。毕竟一个一直以为自己是猎人的人,肯定也想不到,如果他的猎物挣脱了控制,那么他将成为猎物反制的第一个对象,也是最容易被自己的猎物杀死的对象。
“但我也不准备告诉迟庚,我亏欠那位季殊意太多了。如果你真的可以帮我的妻女转到那个疗养院,我就把那些没有公开发表的手稿资料全部给你,希望这些可以帮到那位季少分毫。”
孙雀握紧他的手,轻轻说了一句保重。
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有点迟,他让司机回去,自己坐在车上。旁边的月桂树只有光秃秃的枝头。
他有些踌躇,手指抚摸着自己的纹身。
我拿季殊意没有办法。他心想,我好像忽然领会到季殊意嘴巴里义正言辞的“我恨他,也爱他”的心情了。
他恨季殊意欺瞒,厌恶他玩世不恭的眼神和酒精醺醉下的酡红,厌恶他曾对一个男人深刻地爱过。但他也爱季殊意,爱他十五岁时少年意气,长身如玉立于花前,也爱他十七岁漫天红霞下纵身一跃的酣畅淋漓。
情感总是很复杂的吧,他说服自己,就像没有什么是绝对的,任何事物都是流动如水,每个岸头看见的景色各不相同。或许本身就没有绝对的爱恨,没有东风压倒西风,西风压倒东风这样的强烈,大多数都是爱恨掺杂着,犹如加糖加奶的咖啡,不至于苦,也不至于甜,复杂地尝一口,便是千般滋味涌上喉头。
算啦——程朔梧对自己说,就爱着也恨着吧,我爱他的不完美让我所不容的一切,因为他值得我爱的,吸引我的地方比这些更多。
只要他在我的身边。
他坐在车里常常的叹息,握着方向盘轻轻敲打节奏,他把车里季殊意之前甩在一边的手链捡起来,细细看来才知道,上面的图案是玲珑的一个鸟笼,没有鸟却关的严严实实。
季殊意想要什么样的爱呢?程朔梧看到这个鸟笼又不大明确了。他清楚的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是占有。但季殊意呢?我爱的人,他想要的是什么呢?
手链被程朔梧举在眼前,在重力作用之下左右晃荡着——或许他和我需要的一样。
他把手链一把握紧手心,匆匆地前往家里。
他站在楼道口,准备按指纹的时候,他突发奇想,把耳朵贴近了门上。
房间很安静,季殊意似乎又在睡觉的样子。他把装着药的袋子勾在自己的右手上,完好的左手选择输密码。
门开了。
他低着身子进去,把塑料袋偷偷放在门口。关门,直起身子换鞋。
当他直起身子的那一刻,他就和季殊意对上视线。
他不由自主地眨了眨眼,回避眼神。
“手包扎好了?”季殊意第一句问的是这个。
“嗯。”
安静状态下的季殊意总是有一种很神奇的魔力,好像他谁的情绪都能看穿。他聪明地揣摩着所有人的心思,然后靠着与生俱来的天赋选出最恰当的解。
这样看上去滴水不漏,但是不免觉得情意虚假。
季殊意知道现在程朔梧还是在生气着的,他从来都没有原谅过自己把他当替身这件事。确实,季殊意在他离开的时候在想,如果有一个人这么对我,我恨不得把他的头塞进水泥桩里。这件事情在这个时刻的最佳解是他和程朔梧都保持沉默,维持着两个人之间虚假的和平。或许马上程朔梧就会放弃,两个人就当作这一周的生活只是一场美妙艳遇。从那以后他们桥归桥路归路。
但季殊意第一次想要顺着自己的心来做,我不需要最佳解,我不想我们下次在酒会上想见到时候只能含蓄一笑。我不想他像今天一样,沉默地离开我的身边。
我会感觉到难过。
他固执地追随着程朔梧,他下定决心要打破这一切,无论最后这一切会变成什么样。
“你还在生气吗?”季殊意的声音很安定,像水。
程朔梧从隔壁房间拉出一把靠背凳,坐在离季殊意的笼子几步的地方。他的椅子下是燃烧殆尽的玫瑰香烛。
“是。”他缓慢地回答。“我现在不想和你说这些。”
“但是我想说。”季殊意道,“必须要说。”
程朔梧的手捂住眉骨,阴影遮没了他的眼。玫瑰笼绽放在手腕骨上,有未消散的红痕。
“我不能对你许下任何未来的誓言,对于我这样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回疗养院的人来说,我的未来是最没办法保障的。”
“但是我现在想清楚了,捋明白了,我要对我对你的感情有一个清晰的交代。”
程朔梧的心里好像响起了什么悠长的声音,像是苏格兰笛又像是小提琴,远远地带着风吹来。
“就像我说的,我现在对于迟庚是有爱的,也有恨的,或许我喜欢的并不是迟庚,而是我脑海中勾画出来的那个人也不可之,但这些都不重要,我总有一天会把他和我的情感整理清楚,这是我和他的事情。而对于你,我有抱歉——把你当替身的事。”
“但是现在我想,我也能清楚地回答你,我也喜欢着你。”
程朔梧因为疲倦在手下闭着得眼睛瞬间睁开了。
“很难说我从哪一刻开始喜欢你的,这本身就无从追溯。你知道,世界万事万物都没有那么绝对。”
程朔梧绽开一个笑容,在挣扎和安慰之中,我们俩如此默契地选择了同样的方式。
“喜欢就像发酵一样,酒慢慢慢慢酿好了,人也慢慢慢慢喜欢上了。我可能在喜欢这领域真的是个不够聪明的学生,一切都是自己在摸索。”
“今天我只学到了我喜欢你,等我下次再学到新的,我再告诉你。”
他向程朔梧投去期盼的目光,手指不自觉地抠进玫瑰笼的边缘。
程朔梧把遮挡的那只手放下来,深吸一口气,季殊意发现他的眼角好像有湿润的痕迹,他的脸沉静地让季殊意揣测不出任何情感,曾经他觉得这样什么都能隐藏的程朔梧很厉害,但这一刻他无比希望程朔梧至少能像个同龄孩子一样喜形于色,这样他就不会在程朔梧靠近自己的每一步里都这样忐忑。
他走近玫瑰笼,蹲下,拨开季殊意遮挡脸颊的碎发,隔着栅栏和季殊意接了一个吻。他把受伤的手放在季殊意的后脑,再一次虔诚地吻过他的眉心。
他抵着季殊意的额头,解脱一般地说:“我没有原谅你,但是你要在我身边喜欢我到原谅你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