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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雪中的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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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来的一场大雪,让季殊意在床上高烧了两天。
梦里从雨下到雪,本来将要走出来的边界又被无限延长。手里的火把被雪打湿,季殊意坐在湿重的雪里,呼吸里都是雪粒。
都是一样的。他想,程朔梧和迟庚不都是一样的吗?他们都把我留在这片没有人的大雪里,他们都离我而去。
他看向自己握着火把的那只手,只有这只手还残存着温度,他把那根火把抱在怀里,闭上眼睛。
现实中的季殊意也在这个瞬间睁开眼,他的手指动弹,发现有什么正鼓鼓囊囊地塞在自己的怀里。是梦里那根还有余温的火把吗?季殊意扯着怀里的东西,一大团衣服掉在地上。季殊意勉强偏过头去,这件陌生的外套属于谁?
迟钝听到他醒来的声音,从床脚跑过来大声叫着。季殊意闭着眼睛任他舔自己的脸颊,家里的阿姨闻声而来,“哎哟殊意——醒了呀?别舔了我的小祖宗,让殊意休息!”她抱着狗,伸手贴上季殊意的额头。
“还好不烫了,少爷我去给你拿点清粥来先垫垫肚子,你说说你,大下雪的还要跑去出做什么,冻得高烧了都不知道。这手上还攥着哪里来的外套,攥了一路不放手,也不知道脏不脏……”
季殊意疲倦地听着阿姨的唠叨,他再一次陷入了睡眠。
他再一次出现在学校已经是周三了。
他来到学校的时候,正是体育课的时间。他披着程朔梧的外套,溜溜达达地走到他们男生打篮球的场子上。这一周他们老师安排的体育活动是篮球,于是男男女女都在篮球上上追着球跑,当然也有会打篮球的,另外开了一个场在打比赛。季殊意一眼就看到有一个场边坐着的人特别多,他习惯性地想去插衣服口袋,却因为程朔梧的衣服大号了一些,他摸了半天没找到口袋在哪。等他塞进口袋,已经站在那个篮球场的阶梯之后。
果然程朔梧正在这个场里打球。他坐在水泥台阶上,旁边的裂缝已经长出了黄色的野花。这让季殊意不免想起程朔梧送来的那支破破烂烂的玫瑰,已经在季殊意清醒之后被扔进了垃圾桶里。
他扔进垃圾桶的那个瞬间,他的脑海里浮现出程朔梧像一片雪山湖水一样的眼睛,他定定地问自己:“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季殊意手一抖,那只玫瑰带着那条胶带掉进了垃圾桶里,后来季殊意在路过的时候,已经被迟钝吃了一半的水果埋的严严实实。
如果有一个人能告诉我什么是真的喜欢就好了。他想,什么样的标志才证明着我喜欢他呢?我想起迟庚的时候,心脏会一抽一抽地痛,我时时刻刻都在那场走不出来的阴郁大雨里,伸出手指碰到的都是冰凉的东西。但是我在面对程朔梧的时候,我好像什么特别的感情都没有,我漂浮在一朵云里,有很多柔软的情绪把我全身上下都包裹起来。
可是,所有人都说,一见钟情的喜欢之下,你会为他心跳加速,你会因为他寝食难安,你的大脑会在每个场合准确地捕捉到他的存在,之后每一秒余光里都是这个人没有意义的一举一动。
程朔梧和我,完全不是这样的。季殊意想,所以我应该不算喜欢他。
有人吹哨宣布半场结束。眼前的身影忽然一拥而上,季殊意看到很多人,有男有女,他们聚集到一个人的身边,像是蜜蜂聚集在太阳花旁边。
季殊意眯起眼睛,他的手在程朔梧衣服的口袋里扭着布料。那个偷偷带着银色耳钉的男孩,他递了一杯贩卖机里最贵的咖啡;那个内层发尾挑染了一点红色的女孩,她给程朔梧的是程朔梧喜欢的橙子味汽水;还有人只是送了冰的,常温的,不同牌子的矿泉水,甚至还有人送给他一罐子糖。
季殊意发出嗤笑声,就这么些东西?从众蜂之中花冠突出的程朔梧,在熟悉的笑声之下无视身边所有人的眼神看向季殊意,那个脸色还很苍白的男孩裹着自己的外套,坐在水泥台阶上,似笑非笑地勾着嘴角。
他的手乖乖地藏在自己衣服的口袋里。
程朔梧收回眼神,心情很好地接下了带着玫瑰花耳钉的男生的咖啡,转身走到另一边。他没有再看向季殊意。
季殊意的眼神追随着那个欢欣鼓舞的男生离开,看着他走了几步就忍不住小跑,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打电话,脸上的笑容藏也藏不住。季殊意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用牙齿磨着自己的嘴唇,他觉得自己的牙根冒出些许的痒意,很想狠狠咬一口什么,最好是谁的肩膀来缓解。他抬腿把脚边的石子踹下阶梯,把程朔梧的外套利索地从身上剥了下来,捏着衣领,对着另一端故意和别人说话的程朔梧摇晃了一下。
那个人骤然严肃的视线果然聚集在自己的身上。季殊意除了程朔梧的外套之外就只剩下一件米白色的高领毛衣,一截毛衣没入宽脚深棕的裤腰里,咖啡色的牛皮腰带松松垮垮地挂在他的腰上,左边松一点,右边紧一点,线条在他的腰线上收紧,勒出漂亮流畅的模样。
季殊意的手在空中松开,程朔梧厚实的外套腾起一地土尘,季殊意拍拍手掌。
“穿起来。”程朔梧遥远地对着季殊意翕动嘴唇。
季殊意抬起自己亮黄的帆布鞋,拂去边缘的什么也没有的灰,转身,手臂连着毛衣钻进了他的裤子口袋里。
体育课下课后就是放学时间,季殊意没有什么吃东西的欲望,他老是想起那个男孩的脸。他坐在校门口看路口,人一群,自行车一群,小汽车一群。但是下班时间谁都爱老老实实遵守交通规则,自行车夹杂在蚂蚁一样的人群里,人群见缝插针地走在小汽车的间隙里。亮着花里胡哨的灯牌的路口,走着乱七八糟的人。
季殊意看得很烦躁,想给所有不按照他想法做的人都来上两拳。或者让他们全消失就好了,那个戴玫瑰耳钉的人第一个。
正想着,有个看不懂眼色的笨蛋拍他的肩,季殊意翻着白眼转过去,刚想叫人滚远点别打扰自己,但是对面的男孩看起来比自己还小一点,穿着金翅花的校服,生的一副英俊温柔的样子——一副迟庚那个该死的东西的样子。
“有话快说。”
封夏第一次看到这样一脸拽样对自己的人,但看到他的脸的时候他忽然奇异地觉得:他这样的人拽一点也是可以的。
于是他温温柔柔地问面前漂亮的像个女孩一样的人:“请问一中高三放学了吗?”
“放了。”
“都放了吗?高三十一班呢?”
找到我们班上来了。季殊意打量着这个来自金翅花的学生,舔舔自己的小虎牙,问:“你找谁?”
封夏从身后掏出一把花束,“我来找人表白。高三十一班的程朔梧,我喜欢他很久了。”
封夏看到面前那个人原本还是看戏般的神态,听到他说出程朔梧的名字的时候连眼角都沾上了些冷冰冰的神色。
“找程朔梧?”封夏期待地点头,季殊意冲他身后抬下巴,“那不就是吗?”
程朔梧高挑,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得见。他抱着他的外套,注视着外头的季殊意——他正和一个男孩聊得热火朝天。程朔梧觉得手上那件衣服烫手起来,好像有火苗在烧。
他快步走出去,想要就那么无视季殊意,从他身边走过,可季殊意身边的男孩一个转身,举着一捧鲜艳的,杂七杂八的花到他面前。
程朔梧看到季殊意的嘴巴是上翘的,可眼尾没有波澜地抻着。
“程朔梧,我知道你不知道我是谁,但是我可以说我已经喜欢你很久了。从你回海市的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你了。虽然你可能会觉得这份爱意很唐突,但是我还是想着无论如何都要让你知道才好,所以我才贸然地来到一中,我不求你的回应,我只是要和你说一句我喜欢你而已。”
封夏说的很真诚,但季殊意却觉得这人假惺惺。他的耳朵竖着,眼睛却在看地板,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到了十二月,自己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毛衣,周围的空气却好像被加热了一样,像是燃烧着的透明玻璃,融化出令人难受的浓稠液体,压缩着季殊意的呼吸。
都怪他。季殊意锁定那个滔滔不绝地表达的自己对程朔梧喜欢的封夏,都是因为他所以才这么令人烦躁,令人愤怒,连尾椎骨都涌上了酥麻的热气。还有他手里那束廉价的花,充满了浓郁又混乱的花香味。
季殊意觉得后槽牙的痒意更甚了,想要咬断花的枝干,咬碎那些花瓣,撕破面前的一切。
“这束花送给你。”
程朔梧瞥了季殊意一眼,笑着收下了那束花。
“谢谢你喜欢我的花,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可以交换联系方式吗?我想要你多了解我一点。”
程朔梧再次看了一眼季殊意,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差不多得了——”季殊意站了起来。“在一中门口晃荡什么呢碍不碍眼?”
程朔梧把手机塞了回去。
季殊意凑近封夏,那个男孩显然被他主动的举措吓了一跳。“我就说嘛,什么香水味熏得我头疼。原来是你身上的味道。”
“见喜欢的人还喷这么廉价的香水?金翅花的学生什么时候这么丢人现眼?”
“你乱说什么?这是巴宝莉的——”
“——你认识我吗?”季殊意无视他想要高声炫耀自己香水品牌的目的。
“你……?”
“竟然还有金翅花的人不认识我。”季殊意自然地伸手,把他别在胸口的校牌摘了下来,“高一,封夏。怪不得。”
他握着封夏的校牌,问道:“你知不知道你们高一有一个传说,至今都没人打破?”
封夏狐疑地看着面前好像对金翅花很熟悉的人,“你怎么知道?季殊意学长在高一的时候所有的考试都包揽第一名,至今都没人打破这个记录,你认识季殊意学长?”
被迫站在季殊意身后的程朔梧忍不住挑眉,季殊意笑嘻嘻地把胸牌塞进封夏的口袋里,站直,懒散地插着口袋,“我就是季殊意。”
“你脑子不够用,脸也长得一般,凭什么有这个勇气来和我抢东西?”
“什么叫你的?季学长就算优越,也没有这个资格来管别人喜欢谁吧?”
“别人没有资格,但是我就想管。封夏,你老爹的那个工作室一年流水有多少啊?供得起你在金翅花读书吗?”
封夏的脸瞬间白了,“你调查我?”
“我调察你?”季殊意好像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笑话,“封夏,我还需要调查你?我家的衣服都出自你爸爸的手,你能上学,能在金翅花装阔少爷,少不了我家每年那一大笔的钱呢。”
“封夏,在我还没有生气的时候带着你的东西滚。我警告你,别和我抢东西。”
封夏咬咬牙,“如果我偏不呢?”
封夏看到季殊意掩藏在他毛衣袖口之下的手握成了拳头。
“如果他偏不呢?”程朔梧在季殊意后头出声。封夏感激地看向他,却发现程朔梧神秘莫测地注视着季殊意的背影。
季殊意的拳头松了下去。
封夏看到他的脸上划过一丝茫然,然后从茫然之中浮现出一种燃烧的扭曲。他的身体在不正常地颤抖着,但硬生生咬着牙齿一句话都不说。
他与季殊意对上视线,被他眼里的威压逼迫地低下头,这个时候他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周围已经有了很多围观的视线,他们小声地传递着这一个劲爆的八卦场面,还有季殊意那张即使怒极反笑也漂亮至极的脸。
他明明是看着自己,但却并没有对着自己说话。他一字一句地对着空气说:“如果你偏不的话,那我也不强求你。”
“我想了想,或许刚刚那一刻那个东西对我而言很重要,但是现在已经不是。”
他故意停顿,随后地嘲讽说:“我也不需要了。”
他无视周围所有人惊叹的神情,直接离开学校大门,他高挑的身影走在蚂蚁一样的人群中,仿佛正散发着光芒。
他恐惧未散地看着季殊意离开,刚刚还出言帮他的程朔梧,那张沉静的脸上,两只眼睛有着掠夺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