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主为妾》荔荔在目

8、第 8 章

　　他们去的香积寺乃是皇家寺庙，太祖高皇帝起兵之时曾驻跸此地，以宫式格局营造，寺庙坐北朝南，分为二进，前置照壁，后是正殿。每逢初一十五香火不断，过了正殿有个不大的偏殿，供奉观音、罗刹等诸天神佛，影壁上神佛彩绘栩栩如生。

　　殿内香火繁盛，经声木鱼声不绝于耳，芸娘上香祝祷毕，冯植小心扶她起身，领着她往后去，绕过影壁，钟楼跟鼓楼夹立，乃是第二重院落。

　　过殿今日不对外开放，殿外四周有重兵团团把守，凡有门处都被围了一个水泄不通，冯植猜到多半是京中贵人来此处上香，因他见着刘懿也在此地，身着飞鱼服，手按佩刀，百般戒备地在门口巡逻。

　　冯值不欲无事生非，遂牵起芸娘小手，绕过那殿，径直向后院禅房走去，推开一处虚掩院门，就见一妇人罗衣布裙，通身无一点翡翠，唯有发间簪了一枚木质发簪，面容温润亲切，秋雨潇潇而过，枯叶落了满地。该妇人正执着一柄扫帚清扫满院的落叶。

　　冯植叫了一声：“容姨。”

　　容姨回头，见是他笑颜顿现，既惊且喜地走上前来，笑道：“植哥儿，今日怎的会过来？”

　　冯植微笑：“今日得闲，带她来见见姨母。”

　　大概是两人之前的书信之中就有提及芸娘，容姨看着他身旁牵着的女子，容貌娟秀已是十分满意，又见她气质出尘，举止端雅，心中更加欢喜，牵着她的手将两位让入禅房，又亲自为他们沏茶，奉上若干点心。

　　芸娘的目光被窗外风景吸引，窗外是个小院，种了一株参天的银杏树，黄黄洒洒，气势惊人。

　　冯植看她这样，就主动提议：“想看就去看吧，记得不要跑远，我们很快也要走了。”

　　芸娘无声地看向容姨，容姨微笑道：“去吧孩子，据说这株树很是灵验，你若是有什么心事，都可以向它倾吐。”

　　芸娘高兴地起身一福，留他们在房内闲聊，欢欢喜喜地跑出去看那株树。

　　看着她活泼背影，冯植跟容姨二人相视微笑。

　　那边刘懿率兵驻守大殿之外，四处巡逻完毕，也注意到了那株圈在小院中的参天银杏，本想过去看看，却见几名官宦女子先他一步有说有笑地进去，碍于男女之别，便只好先行止步。

　　房内容姨继续同冯值说话，显见的对芸娘十分喜爱：“观她言行，定是个好人家的孩子，植哥儿，你要好好待她，莫要辜负人家。”

　　冯植笑：“不会的。”

　　容姨想了想，又是一叹：“时间过的真快，一眨眼，从前那偎在我怀中喝奶的孩子如今业已成家立业，小姐若是在天有灵，不知道该高兴成什么样。”

　　提到已故生母，冯植脸上的笑容一点点驱散，呈现一种静默的冷淡。这些年他早已学会七情不上脸，只是每次提到亡故的生母，他仍无法很好地控制自己情绪。

　　容姨心知从前往事如疙瘩，必不可能立刻消散，她唯有寄希望于他唯一带来给自己过目的少女，盼她的柔顺清净，能消解他心中的仇恨和怨怼。

　　回府的马车上，冯植与芸娘并肩坐在一起。

　　芸娘好奇：“刚刚你带我去见的姨娘，是你什么人呀，她为什么住在这里，不住家里？”

　　冯植握着她的手，放于自己膝上轻轻揉捏，解释道：“那是我的乳娘，之前伺候我母亲的丫鬟。”

　　“伺候府中的老夫人吗？”

　　听到老夫人，冯植眼中流露出一丝恨意，他摇头。

　　“不是，我的生母另有其人。故事很长，你想听吗？”他侧头看向身边的女子，目中全是与之前相反的柔情和爱意，“我都可以告诉你。”

　　这些事除了容姨，恐怕再没有第三人知情，曾经冯植也以为这些过往必定随他一同进入坟墓之中去。

　　“我母亲当年临盆之际，请她孀居的妹妹来府中陪她生产，可惜她何曾料到，她妹妹早已与我父亲暗通款曲，狼狈为奸。我父亲甚至向她承诺，只要我母亲亡故，他便迎她为正室。为了正室之位，那贱人竟在我母亲生产之时痛下杀手，害得我母亲元气大伤，在弥留之际才将我生下，那贱人见我是个男丁，生怕我与她未来的儿子争夺家产，便在外寻了个死婴，谎称我已死，暗中命人将我送走。”

　　说这些话时他的声音很冷，而他的手比他的声音更冷，芸娘被他紧紧握着自己的手，担心地抬头看他。

　　“之后我父亲色令智昏，眼见发妻已死，竟真的迎娶这贱人过门，甚至将她与前夫所生之女改姓，认作自己女儿。或许是老天开眼，因果循环，在那之后她再无所出，数年之后，我父亲抱病弃世，那贱人因膝下无子，怕保不住这偌大家产，又不想被外人占去便宜，便想到我的存在，辗转找人将我寻回，对外却称是族中抱养的弃子，而我……”

　　他说不下去了。

　　并非因为气愤，也不是伤心，而是芸娘用小手封住了他的口，眼中有泪光闪烁。她天性良善，也更能洞察别人心中情绪的起伏，她心疼他的遭遇，不忍心他再说下去，因为这些话救不了任何人，最后伤害到的还是他自己。

　　“芸娘……”这个素来刚强淡然的男子，第一次在一个少女面前流露出他的脆弱，他浑身发抖，抱紧芸娘，将自己的脸深深埋入她秀发之中，这是冯植第一次从这个女孩身上感觉到一种深沉的、温柔爱意。

　　她爱他，她的眼神动作都在告诉冯植，她是爱他的。

　　他知道，这是他苦挨十多年后，老天开恩赐给他的一枚解药。

　　从那之后，冯双玉一直小心观察冯植的反应，她很清楚自己不可能完全从芸娘受伤之事中摘干净，她能做的，就是让冯植觉得，她只是受人撺掇，被人蒙蔽，毕竟人无圣贤谁能无过。她对芸娘的态度并没有因此表现得过分热情，好像自己心里有愧一般，也并不十分冷淡，仿佛嫉恨她一样。冯双玉很好地做到了老夫人对她的提点：处若不静，静看世事。时间久了，她的态度似乎重新挽回了冯植的信任，渐渐的，冯植也将这件事忘在脑后，仍以玉姐称她，两人回归了相敬如宾的状态。

　　然而夜深人静，冯双玉仍会从梦中惊醒，梦中情形，是长廊上冯植抱着受伤的芸娘擦肩而过时的一眼。

　　了然的厌恶。

　　每每惊醒，便夜不能寐。

　　——对敌人的优待，则是对自己的残忍。

　　没有人比冯植更清楚这句话的含义，然而不同的敌人，必不能用相同的报复方式。

　　对冯双玉如此，对孙敏德的妻子叶氏更是如此。

　　之前孙敏德在某次同僚宴饮中，对其中侍宴的一位女子一见倾心，若是寻常酒家女子倒也罢了，令他想不到的是，这女子名李字静音，乃是本朝罪臣李子善之女。太/祖在位时，怕幼子受功臣挟制，有天递了一根满是荆刺的木根给朱高炀，朱高炀畏惧不敢接，太祖便知儿子心性，道：“你若是怕，我就将这上面的刺一一拔掉，还一个太平的天下给你。”后有开朝四大冤案，而李子善便是其中之一，有人告发中书省丞下胡惟庸谋逆，查出他与李子善的往来，他曾派人私下游说李子善，李子善性弱胆小，连连拒绝，道：“我已年迈，你们小心，千万小心。”而就是这一句小心，使太/祖认定他与罪臣勾搭，暗通款曲，明知谋逆却不揭发，而是首鼠两端，两边得利，当即怒不可遏，将他一家老小七十余人或斩首，或发配充军，或没入官坊为婢。

　　冯植便去向今上朱高炀求情，朱高炀与其父截然不同，天生慈善心肠，况且李子善曾任太子太傅一职，二人有过一段短暂的师生情，听闻李子善还有一幼女遗世，朱高炀也是唏嘘不已，便开恩还她良籍，送还本家。

　　之后，冯植找了一良辰吉日，约了孙敏德在酒楼碰面，临出行前见芸娘在家中寂寞无聊，便也带了她一道出行。

　　孙敏德是个人精，见面第一件事便是长揖向冯植告罪，道自己治内不严，差点误害了夫人性命，冯植但一笑，扶他起身：“妇人之间偶有龃龉是她们妇道人家的事，你我同朝为官，同为朝廷效命，愚弟何以不知贤兄心性，怎的如此见外？”

　　孙敏德作势擦汗，连声道汗颜。

　　随后冯植又道出此行目的，将他与今上求情一事如数供出。提到李家旧事时，孙敏德双眼顿时大亮，放出不可置信的光芒，激动地连声询问：“此事当真，那李姑娘现今身在何处？”

　　冯植微笑：“贤兄若想见，今日便可见得。”

　　很快，芸娘扶着李静音从屏后走出，李静音容貌娟秀，步态婀娜，虽不及身旁芸娘艳色万千，但大抵情人眼中出西施的关系，此刻孙敏德一双眼只紧紧盯着李静音，又是惊又是喜又是感慨，让看的人也心酸不已，只想说一句盼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不过让冯植有点意外的是，李静音的反应却非他设想的那样喜悦。在二人行走的过程中，李静音频频回首，去看她身边的芸娘，眼中神色瞬息万变，震惊地竟连话都说不出。

　　冯植心中渐生异样。

　　“你认识她？”

　　冯植的声音低冷，突然发出，吓得李静音愣愣转头看他。

　　他眼中警告意味明显，暗含一股迫人的威胁。

　　李静音慌乱地垂下眼睛。

　　孙敏德倒是不作他想，现如今美人在怀，哪还有比这更畅快的事，人逢喜事精神爽，他牵着李静音的手，如牵着一件旷世奇珍，一切心愿都已实现，再出口的话听着就有些口无遮拦：“夫人如此貌美，怎能不让人一看再看，若非我已有了静音，想必早已拜倒在夫人的石榴裙下。”

　　冯植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冷冷地看了同僚孙敏德一眼。

　　芸娘更是哭笑不得，低首几步走回冯植身后，借他的身形挡住自己。李静音这才回过神来，看着芸娘裙裾一角，心里也觉得好笑，怎的可能会有这种巧合，于是低声同冯植解释：“妾在多年前曾见过一位有惊人容貌的女子，惊鸿一瞥令妾念念不忘，如今又见到芸妹妹，想到这世间竟有两位如此出色的女子，心里过于惊讶而已。”

　　芸娘听到她夸自己漂亮，就将头从冯植身后探出，朝她笑了笑。

　　李静音也朝她点头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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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小心，千万小心。”化用胡惟庸的典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