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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真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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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周首领,你敢说你平生所杀的都是坏人!”
这是谁也别瞧不起谁的意思。
周子舒与温客行对视,皆从对方眼中瞧见自己的影子,以及红了一圈的眼眶。话已至此,无话可说。周子舒连说数个好字,转身即走,留下温客行与安吉四贤的尸体,同这茫茫大雪做伴。
其实话一出口,温客行便后悔了,可说出的话,如剑出鞘,要么伤人,要么伤己。他倒好,两者都占了。
只怪周子舒来得不是时候,换作往常,纵然两人之间有龃龉,他却是惯了一切任由周子舒胡来的。可他方才亲眼目睹安吉四贤被杀,心绪乱如麻,无暇顾及。
这些年,他从血海中爬出来,见尽人心之恶,遇见周子舒,实属意外。而周子舒说的那些话,他不在乎,之所以在乎,只是因为这些话出自周子舒之口。
可他不明白。安吉四贤之死,因其错交朋友。天下门派之祸,因其人心不足。他不过从中加了一把柴火,何错之有?
他在内心堆砌高墙,分明理直气壮,然则可笑,一见周子舒来到面前,他却心虚起来,因而低头回话,目光闪烁,就怕迎上周子舒或责怪或失望的眼神。如他所料,而且比这更糟糕。
温客行委屈又难过。
周子舒可怜天下枉死之人,谁来可怜他?当日为求生,被迫吞食父母的尸体,那时,有谁可怜他?
他夜夜梦回那蝴蝶骨。似将蝶飞,翅膀伸张,美丽斑斓,却落在摧花人手上,就此碎成粉末。
有着蝴蝶骨的人,必然皮相极美。比如他的娘亲。
温客行也曾自省,江湖之大,为何独独纠缠周子舒。或许是因那蝴蝶骨,令他忆起娘亲。
他极少提起身世,却在周子舒面前不惜自揭伤疤。
我小时候啊,也不愿意练武,总想着来日方长,谁知——
张成岭追问,谁知什么?
温客行笑起来,透着几分惨淡,他摸了摸张成岭的头,这些事,何必告诉眼前这个不谙世事的少年郎,是他失礼了。
没事,你好好练,时间还长着呢。
周子舒和温客行对待张成岭的态度截然相反,周子舒面冷心热,而温客行面热心冷,他这般耐心对张成岭,大多源于周子舒对张成岭的重视。
然他不解,不过是萍水相逢,为何对你这徒弟如此上心?
不过是可怜其身世罢了。
温客行知晓,这话只说了一半,可这一半,足以令温客行心生嫉妒。假若,他陷于困境之时,也有一个如周子舒这般可怜他的人出现,是否就不至于走进今日境地?
可凡事何来诸多假设。
他已经疯了。连周子舒都说他疯了。如此,便一疯到底。
彩云易散琉璃碎。好物大多不坚牢。人亦然。
温客行突然信了命数,苦寻无果,堕落至此,偏又遇见了,他凝眸,细细端详自己这双手,早被血腥染红浸透,再也洗不干净。如此之人,如此心肝,如此对他胃口,他怎么舍得拉他一同入地狱。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算不算一语成箴。
温客行心情不愉,随便找了一处青楼,烈酒红烛,温香软玉,换作别的男人,早倒在床上,与其共赴巫山。温客行不是寻常男人,这几张脸,他一一看过来,不禁摇头,不行,都比不上我阿絮。
连寻欢都忘不掉他。温客行撇撇嘴,委屈得很。
他将金豆倒在桌面,“谁能陪我喝酒,一壶换一粒。”
几位姑娘闻言,笑逐颜开,一个个使出解数,好生服侍眼前的富贵公子,这位送上葡萄,那位给他捏肩,再一位给他倒酒,好不惬意。
温客行闭眼,笑得灿烂,仿若醉生梦死,可恨窗户开着,风吹进来,极其凉快,酒也醒了几分,他眼中闪过一丝阴狠。
恰巧这时有人开始脱他衣裳,被他一手抓住。
“谁允许你这么做了。”
被抓着的姑娘顿时被温客行的眼神吓得脸色发白,她们接待过的客人不计其数,哪种人都见过,这位姑娘看温客行富贵公子模样,兼有点书生气,便以为是个好相与的,没想到底下藏着狼皮。
“对不起,公子,求你饶了我吧。”
温客行毫无所动,手上毫不留情,那位姑娘被举到半空,脚已离地,可在一刹那,他想起周子舒走之前问他的话。
你开心吗?觉得心里畅快吗?这就是你要的结果吗?
一时走神,手劲便松开了,姑娘们逃散。他笑起来,笑得癫狂,他们不是坏人,我便生来是坏人吗?
温客行举起酒壶,对嘴痛饮,不知是酒烈,灼伤了心,还是心头钝痛,令人忘了酒的滋味。总之,索然无味。
记不清喝了多少,温客行离开青楼,一个人走在大街上,冷冷清清,更显得背影萧瑟。他扶着墙慢走,步子交错,好几次差点摔倒。他往周子舒下榻的客栈走,走进去,一眼看见同在求醉的周子舒。
小二本想拦住温客行,被老板叫停,他看得出来,这两人,都惹不起。
温客行坐在周子舒对面,两个酒鬼互相看了许久,谁都没说话,眼眶红得吓人,依稀可见泪光,却不至滑落。
“你来,做什么?”
“来找你。”
“找我做什么。”
“伸冤。”
周子舒笑,满含嘲讽。
“你委屈?安吉四贤呢,他们不委屈?”
“安吉四贤,非我之错。”
“你,如果,是想说这些,那,你可以走了。”
“我不走。”
周子舒不理,继续将杯中酒倒入口中,温客行一把按住,而后两人打了起来。从客栈打到房梁上,差点把客栈拆掉。幸好韩英及时赶到,将他们送回房间。韩英让老板多要一间房,被温客行拒绝。
“我要和,阿絮,住一起。”
“我不要。”
韩英顿感头疼,眼前两人像小孩在吵架。他拗不过温客行,只能哄周子舒,最后让他们住同一间房。而他担心他们又打架,便住在了旁边。
打了一架,两人都清醒了些,但清醒了反而无话可说。温客行受不了周子舒对自己的漠视,主动开口。
“阿絮。”温客行垂眸,单手转酒杯,“你记得蝴蝶骨吗?”
周子舒抬头看温客行,没说话。
“我娘就是,她长得很美。可美丽的东西,总是易碎的,而且毁坏美丽之物,能带给人一种肆虐感。”
“所以,她死了。”
“后来,我活在一个不杀人人必杀我的地方。你不要怪我。”
温客行顿了一下,心知此话似为自己开脱,但他从来不愿骗周子舒,选择实话实说,“我是被逼疯的。”说完了,他依然垂眸,不敢抬眼面对周子舒的厌恶与失望。
“嗯。”
温客行听到回应,心中一喜,周子舒愿意同他说话,便代表此事尚有转机。
“我,杀过很多人,正因如此,我离开了天窗。或许是因为命不久矣,时之将至,近来常常忆起旧事,手中杀孽之重,待我见了阎罗,估计要被放在油锅里炸上千百回。”
“什么命不久矣?”温客行心头一跳。
“你应该知道离开天窗的规矩。”
“可若经七窍三秋钉,同你如今的状况,并不符合,我以为,以为你逃过一劫。”
周子舒摇头,后举杯向温客行,言,“今日有酒今日醉。”
周子舒对自己的状况早有预料,不甚在意。温客行不一样,他一直以为周子舒利用自己天窗首领的身份,逃过了七窍三秋钉,突然闻此消息,难免心头激荡,难以平静。
好不容易寻到,却命不久矣,是否上苍捉弄,洗他浑身血味。
温客行笑了一下,复转冷漠,如此也罢。
酒杯相碰,一饮而尽,便当辞行。
“阿絮,能遇见你,也不枉人间走这一遭。”
“你我缘分,从今日起,就此断绝。”
周子舒难以置信地望着温客行。
温客行似笑似哭,“你莫要怪我。我怕时间长了,舍不得,我更怕日后你走了,我……”
“我不知该怎么办。”温客行露出迷茫神色,他上一次有这般感受,还是爹娘离开之时。
原来,已经如此深了么。温客行眼角有一滴泪滑落,正好落入杯中,他愣神,看了一眼,只觉可笑至极。
“愿你我,江湖无相逢。”温客行起身,作揖行礼,身影立时消失在夜色中。
周子舒独饮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