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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鸣凤应丧钟 ...

  •   传说,在人间边界,万物归墟。需要神的引领才可穿越虚无,抵达神域。

      高大的神明背着一把长剑,剑以山川为骨,清溪着墨,独独没有剑髓。他牵着女孩的手,行走在虚无之境望不见边际的荒原上。寒风缥缈,冰雪如幔。

      在这里,一切都会变幻,一切皆为幻影。唯有天边的红日终年如昔。

      神明从未说过这样多的话。今时今地,没有时间,没有世俗的爱恨喜悲,没有神与凡人的分别。他们漫无目的地走着,神明回答了女孩所有的问题。

      最后女孩问道:“那哥哥的剑,为何唤作无情呢?”

      神明将长剑抽离剑鞘,霎时间天地无光,虚无之境眨眼竟走到了尽头。雪原末路,红海无边。海的彼岸即是神域。夕阳完全没入死寂的海水里,将水染成了英雄迟暮时沙场上最后一抹残日那般刺目的血红。

      “山川同流云,苍生皆草木。日月倾覆,万物泯灭,不过眨眼。”

      神明的长剑临空劈下,骤然在虚空中撕开一道巨大裂隙。耀眼的神光倾泻而出,汹如潮涌,瞬息便将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吞没其中。唯有一句箴言,平静地、清晰地,留在这片鲜有来客的土地上。

      那是神明的答案。

      “因为无情,正是这天地间唯一的道。”

      锐痛穿透眉心,沈辞月梦中惊起,迎头撞上一块热乎乎的硬石头。那块石头比她更先一步惨叫出声,连道:“你你你……你醒了?”

      “疼死了。秦孺常?你怎么回事?”沈辞月后知后觉地捂住脑门,彻底从梦境回归现实。天空黑云密布,弦月惨淡的光线堪堪将她周遭照个明晰。此时,除了与她撞在一起蹲坐在地上的秦孺常,秦孺清与贺吟朝均伫立在她身后,二人面色一个赛一个的难看。

      秦孺常磕磕绊绊地解释道:“方……方才,你做传音符的时候,说累了,想歇一会儿。突……突然就晕了过去。”

      他们到达登仙山后,秦孺清独自前去布阵,秦孺常一脸灰败地杵在边上仿佛半截入了土似的。贺吟朝简短交代了两句,很快便隐匿身形,不知是去监视秦孺清的行动,还是对二人眼不见心不烦,躲个清闲。而她,堂堂一介神明,经不住贺吟朝三言两语之胁迫,只得任劳任怨地留在原地,生产一些供阵内外通讯的传音符。

      传音符的制作工艺十分复杂,本是远远高于她的能力范畴。好在秦孺清留下大量成品,只需向其中注入双方法力即可通讯。而就是注入法力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将沈辞月生生给累困了。她说累了要休息一会儿是真的,不省人事也并非晕倒,只是睡得太沉。

      可睡一觉就引来三人如此面色严肃的围观吗?

      显然没有那么简单。

      沈辞月迟疑道:“后来呢?”

      “我原不……不想管你。”秦孺常收起吃痛的表情,又恢复了那副神色恹恹的样子,“传音符够用,你睡便是。但师……师兄回来,说弦月将尽,启阵在即。”

      这是头一回听见小结巴叫师兄二字叫不利索,沈辞月心道,秦孺常这刺激受大发了,入阵后未必能成功应门,可怜她这个守阵人,该如何去守啊!来不及细细思虑,她身后一道温润和煦的嗓音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是我冒昧。你不省人事,怎么也叫不醒。我便令阿常用点魂术唤醒你。”

      “那岂不是——”沈辞月恍然大悟。

      点魂术顾名思义,是用施术者之力破开失魂人的眉心识海,点出此人魂魄,叫他还魂。此法通常
      用于在梦中失魂的患者,人间常见,并不稀奇。

      可她的梦——准确来说不是梦,而是辞镜在她意识中植入的一段记忆碎片。神明拥有永恒的生命,记忆于他们而言形同鸡肋,人世间并无什么值得他们记住的东西。唯有这段记忆,只要她入睡,便如梦境般一次又一次重复,她甚至能背下梦中二人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每一次停顿。这场梦从未止歇。

      区区凡人,妄图用点魂术打破神明赐予的“梦境”,后果可想而知。若是沈辞月自己的梦倒也罢了,偏这段碎片是辞镜留下的,不仅是她,恐怕在场其他三位都因这道点魂术,一同被牵入了她的记忆中。

      凡人之躯历虚无之境,绝无半点生机,哪怕身处梦境,也会有极其可怕的感受。怪不得秦氏兄弟俩脸色灰得像是死人。而贺吟朝——

      沈辞月第一反应便是回头望他,在这场梦中,贺吟朝定是恨不得上前撕碎这两个虚伪的神明吧。
      天道无情,他这一生正是为这无情二字殉葬。

      沈辞月讪讪道:“抱歉,辛苦你们了。”

      贺吟朝朝她冷冷投来一瞥,揶揄道:“可惜,神明不可直视,否则这场梦会更加好看。”
      沈辞月愕然愣了一瞬,这才反应过来贺吟朝的意思。这场梦是她和辞镜同行,对于秦孺清而言,不正是她与贺吟朝二人的经历么……好在他看不清辞镜的脸,否则当下贺吟朝便穿帮了。贺吟朝这话的意思,摆明是认定她故意引秦孺清入梦,想借此举揭穿他的身份。只可惜她头脑愚笨,忘了身为神明的前提,这才导致计划失败。

      她冤枉啊!以她的智慧,是连这个计策都想不出来的!

      沈辞月一腔委屈无处控诉,认命道:“幸好幸好。各位看过就忘了吧。”

      秦孺清十分体贴地上前将师弟与沈辞月一同扶起来,好言道:“自然,我等不该窥视神明过往。”

      沈辞月刚要点头,却听他又冲着秦孺常劝道:“阿常,天道无情,望你有朝一日也可参破一二罢。”

      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果然,贺吟朝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更阴恻了几分。

      好在天公终作美,就在他们说话的间隙,当空最后一缕月光稍不留神倏地被乌压压一片黑云吞了个一干二净。黑云悚然长啸,霎时间化作无数黑色焰火,向地面砸来。

      “入阵。”秦孺清不由分说掷出仙剑,身形随剑腾空而起,席地卷起一阵怪风,将天上掉下来的妖魔鬼怪一网打尽,在半空形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圆盘。

      沈辞月迅速将一把传音符塞给贺吟朝,恳求道:“如有不测,千万要救我。”

      “神是不会死的。”

      “可是我——对了,我有解除封印的方法,你若不想等我休养个几百年,你一定要救我出去!”沈辞月手里原本紧紧攥住贺吟朝的衣袖,然她话音未尽,这个难讲话的厉鬼已经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也不知她讲的重点他听见没有!

      沈辞月仰头望去,漆黑的圆盘越来越大,几乎遮住了整片天空,她的视野里秦孺清翻飞的衣袂此时再见不到半点痕迹。偌大的登仙山,只剩下了她与秦孺常一神一人,以及这个有进无出的蛊阵。

      秦孺常卸下佩剑交给沈辞月,嘱托道:“你用……用来防身,先躲一躲吧,若我应门未成,对……对不住了。”

      沈辞月赶紧将剑推还给他,“做什么呀,我不会用剑的。没有仙剑加持,就凭你自己要如何应门?”

      “师……师兄说过。”提到秦孺清的称谓,秦孺常印堂间怨愤的黑气一下冒出许多,将他面容遮得几乎看不清楚。他嗫嚅道:“若我不愿利用怨气,待……待怨气爆体而出,也可应门。”

      “那样你就死了!”沈辞月借助自己周身微弱的金光,勉强去看秦孺常的反应。他闻言露出了然的神色,竟有几分如释重负的轻松。果然,秦孺常和秦孺清并未达成共识,他所答应的入阵应门,一开始就是牺牲掉自己,来平息自己心中对一城性命的亏欠。

      沈辞月心道,凡人大多不聪明,但这么傻的,也算万里挑一。其实,纵使欠下数条性命,又如何呢?她一介神明,单是欠给贺吟朝的,尚无法舍身偿还,就凭秦孺常区区凡人之体,一死了之,又能还清什么债?再说人间生死轮回几经更迭,谁欠谁的根本说不清。

      罢了,她自己的债就是一笔烂账,哪还有闲心劝说一个认死理的呆子。

      沈辞月诚实地摇了摇头,道:“死了倒好,一切与你再无关系,可你死不掉啊。你忘了贺吟朝留在你身上的鬼气了吗?不说仙骨可帮你撑上一阵,有贺吟朝在,你就不可能身死道消。届时若应门失败,你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不仅要经受千万怨魂的折磨,还要眼睁睁看着阵破,妖邪肆虐人间,附近百姓全部遭殃。说不定,连你师兄都无法保全自己。”

      秦孺常声音几近颤抖,低得微不可闻,“可我……可我……”

      “你已是如此了。不如安心应门,好歹让钟鸣城数千条姓名死得其所。再说,你和秦孺清不是兄弟情深么,他为你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恐怕以后很难有好下场。就这一回,你就成全他这一回不行吗?”

      沈辞月边说边伸手去拍秦孺常的脑袋和肩膀,替他将那些黑气赶回印堂。眼见着天上邪祟即将集结完毕,若是将它们提前引下来可就惨了。她把话说得有些重,秦孺常盯着手中玉剑看了又看,面色茫然。

      “其……其实,何来死得其所,不……不过是……”他痛苦地闭上眼睛,眉心凝聚的黑气竟化作一道厉光,在他的皮肉上刺出一道血痕,若是他有心放任怨气自损身体,以沈辞月的本事根本无法力挽狂澜。沈辞月忍不住想骂他两句,让他清醒清醒,却听秦孺常又道:“好罢,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我……我们接下来怎么做?”

      “哦。”沈辞月对这位呆子忽如其来的开窍倍感欣慰,也懒得管他心中到底作何想法,连忙拉着人朝半山腰跑去,“先躲一躲,看看阵内具体什么情况。”

      他们的位置原本接近山顶,好在登仙山不高,到达山腰处不过片刻脚程。忽略掉沿途被绊倒的四个跟头,这一路完全没有阻碍,顺利得都不像是厄难娘娘应有的待遇。和沈辞月印象中大差不离,登仙山此时没有任何植被覆盖,半山腰的位置裸露出一块天然背风的岩壁断层,若是能在周围加以防护,形成围挡之势,此处够他们躲一阵的。

      沈辞月道:“阵中邪祟厮杀且需一番时间,蛊母暂时不会成型,就是这些东西不知何时会掉下来。”

      秦孺常仰头望了望半空巨大的圆盘,此时这些邪祟聚在一起已将天空完全挡住了。倚仗着沈辞月周身稀薄的金光和二位捉襟见肘的眼力,实在看不出圆盘内的端倪,只听闻头顶不断传来尖锐凄惨的啸叫,方知邪祟间的争斗相当激烈。

      明知要来却不知何时会来,等待的工夫最折磨人。

      “我……我想问一问。”秦孺常问沈辞月要了一张传音符,夹在食指与中指间,引心火点燃,面
      色怅然地朝火焰中唤了一句,“师……师兄。”

      大地猛然一震。

      传音符尚不及燃尽,一道巨大的力量竟将二人生生从岩壁上抛出数尺远。沈辞月十分熟稔地抱住
      脑袋,在一丈之外落地滚了好几圈。

      秦孺常大头朝下摔得七荤八素,好一会儿都爬不起来,唯有传音符被他牢牢攥在手心。秦孺清的声音从焰中传来,仿佛染上了一丝火焰的焦灼,“阿常?怎么了?”

      沈辞月爬起来去检查秦孺常有没有摔出什么好歹,借着传音符问道:“方才是地动么?”

      秦孺清顿了顿,答道:“不曾。”

      “可我们这里的确震动了,有股力量将我们从半山腰甩了出去。还是说……半山腰那儿本就有问
      题?”

      “不。布阵时我检查过登仙山,并无特别之处。”

      传音符的时效很短,一来二去明亮的火焰已经缩成了一株微小的火苗。沈辞月还欲再问,秦孺常忽然出声打断道:“方……方才,好像是岩壁,将……将我们推出去的。”

      话音与火光同时终了。人声不见了,山顶半空的妖鬼嚎哭不知何时也静了下来。沈辞月又从腰间摸出两张传音符,一张递给秦孺常,一张留在手里,二人同时点燃。火光照亮了远处的岩壁,山石安然无恙,瞧不出任何端倪。

      “师……师兄?”

      无人应答。

      恐怕不是秦孺清不想应,而是这次秦孺常点燃的火焰时间太短,尚未成势,便幽幽在静谧无风的空气里摇摆了两下,顷刻熄成了一缕灰烟。

      “怎……怎么回事?”

      沈辞月与秦孺常面面相觑,下一瞬,半空轰然两声巨响,整座登仙山猛烈地颤动起来。巨大的圆盘眨眼之间缩成了月牙大小,仿佛天空挂上了一弯漆黑的弦月。弦月震晃,化作笔直的利箭,竟在空中裂开无数残影,极尖锐地叫嚣着,铺天盖地,朝二人袭来。

      远处,恍若天外,又在人心中,响起了一道森然的钟声。

      “应门!”沈辞月一把从地上薅起秦孺常,冲他耳边大喊,“快,应门了!”

      五尸叩门,五道钟声。

      第一声钟响余音未绝,半空邪祟合成的蛊母已然成型,发动攻击。钟声仿佛是它的鼓点,而他们二人连唯一可以倚仗的玉剑都在方才那一摔时弄丢了。这一记杀招,他们毫无招架余地,没有生机!

      沈辞月顾不上秦孺常应是不应,蓦然挥手,将传音符的明火举至眉心,用尽全力给火焰镀上了一层刺目的金光。

      “贺吟朝!救命啊!”

      金光临空四散,霎时间于二人周身形成了一道坚固的屏障,蛊母袭来的利箭残影打在金光上,顷刻化为乌有。

      她的传音符也将燃尽了。

      沈辞月尚未摸出下一张符纸,第二道钟声威然降临。

      余音四起——

      大地震动溘然静止了一瞬,整座登仙山忽地从正中心轰然塌陷。飞沙走石堕落间撞出了粉身碎骨的破碎之音。他们所在的山腰处刹那却变成了深不可测的谷底。

      正是此时,不远处猝然扬起一束耀眼的橙光,悠长的唳鸣撕破苍穹,竟堪堪压过了催命的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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