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无此神》灯灯灯等

5、曲径通幽处

　　仙骨，乃是仙人身上法力汇聚之处，哪怕隔着肉身，也隐约可窥其仙光。秦孺常是一介凡人，他身上的仙骨后天强行装入体内，没有法力可融汇，唯贺吟朝这样厉害的角色，才可一眼瞧出端倪。然而，秦孺清不愧是渡了三道雷劫之人，沈辞月约等同于凡人的眼力劲儿，隔着老远，都快被他给闪瞎了。

　　他后颈向脊椎幻化的那三块仙骨，仙光大盛，就算将周遭五位仙人叠在一起也无法与之匹敌。

　　沈辞月收到贺吟朝递来的眸光暗示，尚来不及收声，远处，秦孺清微微偏头，似是朝他们躲藏的方向投去一瞥。但也仅仅是一眼，其他仙人状若无睹，没有发现端倪，秦孺清顺手理了理方寸未乱的衣袍，领着一行人朝城中大步走去。

　　“怎么办？”此时贺吟朝还拎着秦孺常一只胳膊，沈辞月便拽了拽秦孺常，通过他间接去扯贺吟朝，用嘴型问道。

　　“等。他有办法放我们进城。”贺吟朝将秦孺常扔到地上，随手在半空画了一道褐色圆弧。弧线成型后仿佛足有千斤重量，沉沉砸向秦孺常的脑门。秦孺常很快悠悠转醒，一脸迷茫地打量着二人。

　　沈辞月道：“谁？秦孺清？”

　　听到这个名字，地上还在躺尸的秦孺常立即翻身坐起来，好像被牵动了哪里的机关，一连串问道：“师兄在哪？他果真来了？你们要对他怎么样？”

　　沈辞月吃惊地瞪向贺吟朝，十分怀疑这是他的手笔，“你把小道士怎么了？他怎么不结巴了？”

　　“我……我……”好话不经夸，秦孺常再一开口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你们……”

　　还不待他将一句话说完，城内乐声骤停，响起一阵恢弘的号角。城门口的士兵们面面相觑，很快城楼上走出一位约是百夫长的人物，朝楼下挥了三下军旗。士兵们纷纷收起兵刃，重新列队，如潮水般朝城中退去。被留在原地的几位修仙道士踟蹰了一会儿，也纷纷困惑地回到了城中。

　　想来这便是秦孺清的“办法”。

　　沈辞月犹豫道：“真的发现我们了……这是不是个阴谋？”

　　秦孺常站起来比沈辞月略高一点，闻言立即挡在她身前，直直逼视着她的眼睛，责怪道：“胡说什么，师兄他……他怎会有阴谋？”

　　沈辞月想起秦孺清身上亮得刺眼的三块仙骨，忍不住劝道：“凭你师兄的城府，他的主意你想要理解，还差的远呐。”

　　“此……此乃妄言！”

　　“闭嘴。”贺吟朝懒得再听二人废话，把秦孺常推到最前面，命令道，“城内定还有守门人，带我们进去，去见秦孺清。”

　　秦孺常像是根钉子地上的木桩子，推他也不走，背挺得僵直：“我不会带……带你们去害我师兄的。”

　　沈辞月郁闷道：“谁说去害你师兄了呀？我们既然不伤害你，更不会去招惹你师兄那么厉害的人物，只是想借城中暂时躲藏一下。”

　　秦孺常反问道：“厉鬼进城，焉知不害城中之人？”

　　“这……”无论多好听的话，放在贺吟朝曾经的“赫赫战绩”面前，都显得那般苍白无力，沈辞月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只好和他谈条件，“如今你没有选择的余地了。若是信我们，我答应你等事情完结我们便尽快离开。若是你非不信，闹得鱼死网破你师兄也别想独善其身。”

　　“除……除非。”秦孺常犟得像一块钢板，软硬不吃，“你们把计划和……和目的，都告诉我，我再……再考虑。”

　　此时贺吟朝大抵忍到了极限，忽然出手抽出秦孺常的银剑，剑刃在空中闪过一道锋利的光影。

　　“不能杀他！”沈辞月飞快拦到秦孺常身前。若是秦孺常死在贺吟朝手里，她千辛万苦“复活”贺吟朝的计划就功亏一篑了。届时封印被触动，仙庭的追杀不说，或许还要惊动其他神明。如此，还不如她替秦孺常挨一剑，以贺吟朝眼下状态，不尽全力未必杀得死她，至于伤口，养一养总会好的。

　　但想象中的疼痛并未袭来。沈辞月被自己怂得脸红，悄悄睁开眼睛，只见贺吟朝提着银剑若有所思，突然双指向剑身中央一弹，这柄银剑瞬间碎成了数段碎片，剑的真身也终于显露出来。

　　沈辞月只是听说过，仙人的剑有以玉为髓，外面包裹金器、银器，方能将法力发挥至最大，然而这把剑，仅仅是外壳用银片包裹，内里完全是玉质的。玉为剑身，那何为剑髓？

　　贺吟朝道：“你恐怕不知，你师兄犯下的罪不仅仅是替你一介凡人换了块仙骨。这柄剑中的剑髓，也是仙骨炼化的。”

　　秦孺常刹然瞪大了眼睛，“不可能！”

　　“不必你信，只要将此剑拿到城中诸位仙人面前，真相自见分晓。到时候你师兄便会从人人追捧的上仙，堕为人人喊打的老鼠，这都是因你而起。”贺吟朝顿了顿，又道，“或者，你猜你师兄会放过这些仙人，让他们重返仙庭吗？”

　　沈辞月此时的震惊不比秦孺常少多少。发现秦孺清仍有三块仙骨的时候，她已隐约有点不好的预感，但没想到，一位仙人，竟用他人仙骨炼化剑髓，为凡人铸剑，这简直是丧心病狂啊。

　　“若真是如此，你师兄应当同你提过，此剑不可离身。”她还想再确定一下。

　　尽管秦孺常一心维护师兄，但他不会说谎，半晌还是低头认了沈辞月的话，“是，师兄说此剑名为鸣凤，可诛……诛一切妖邪。”

　　沈辞月倒吸一口凉气，连忙去看贺吟朝的神情。贺吟朝面无波澜地朝她点了点头。

　　“鸣凤是在你哥哥飞升前，仙庭最有前途的仙人。”沈辞月对仙庭的事知道的并不多，可这位鸣凤她恰巧见过，还承其恩惠，绝不会记错，“你哥哥飞升不多年，鸣凤就辞去仙庭事务，游历山水，做了个散仙。原来他……”

　　沈辞月怎么也想不到，曾经天人之姿的鸣凤上仙，竟然会变成一柄剑内的剑髓。可这柄剑在秦孺常手中，出了防身，发挥不了什么作用。如果仅是为了护一介凡人周全，代价未免太大了些？
　　秦孺常不敢看那炳玉剑的真容，低头连连道：“不可能，这……这怎么可能？”

　　贺吟朝漫不经心地将玉剑抛还于他，“秦孺清不是好人，我更不是。只要合作愉快，他的这些小把戏，我没有兴趣揭穿。带我去见秦孺清，城中百姓的性命可暂时给你留着。”

　　秦孺常嗫嚅道：“当……当真？”

　　“看你表现啦！”沈辞月赶紧推着秦孺常往城门口走。她能得到贺吟朝暂时不开杀戒的承诺，内心欣慰万分，生怕秦孺常说错什么话再添变故，一时也懒得管秦孺清到底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不过贺吟朝，你为什么要找秦孺清？”

　　秦孺清不找他们已是万幸，怎么还要送上门去呢？沈辞月原以为贺吟朝想借此把柄威胁秦孺清放他们走人，不料贺吟朝沉默了片刻，竟给了她一个莫名真诚的答案：“向他打听一位仙人。”

　　看来定是一位非常重要的仇家，否则沈辞月怎么也想不出，贺吟朝会和仙庭哪位仙人存有私交。再说，贺吟朝被封印千年，当年惹到他的那一拨仙人，现在也该陨落殆尽了吧。

　　秦孺常不知是不是方才受到的刺激太大，现在反而镇定下来，给他们一人安排了一个身份，“进城之时，我便说……说你是我在登仙山查看异状时，遇……遇见的道友，而她……她是你的……”

　　沈辞月给了他一个“劝你好好考虑”的眼神。

　　秦孺常思忖片刻，编出了一个好词：“侍从。”

　　不等沈辞月反驳，贺吟朝居然好脾气地朝秦孺常勾起嘴角，夸赞道：“甚妙，就这么说。”

　　可不妙么？恐怕杀掉一个神也没有收获一个神当侍从那么妙吧？沈辞月虚伪地回以二人微笑，假装自己不计较这些。

　　然而，秦孺常真心是个实心眼，他仿佛认准了自己的推断，在入城前悄悄问沈辞月道：“你一介凡人，为……为何要给，厉……厉鬼，做仆人？”

　　“呃，我觉得还是叫侍从比较好吧？”沈辞月“呵”了两声，实在笑不出来，“因为我崇拜他的力量？”

　　“可他千年前就身死道消，若你不召回他，他何来力量？”秦孺常以为贺吟朝听不见，将声音放得轻之又轻，道，“你是不是被他控制了？你怎会召回厉鬼的方术？”

　　沈辞月瞪了他一眼，“你怎么不结巴了？”

　　秦孺常微红了脸，“我在背……背后，说人坏话，一紧张就……就不结巴了。”

　　沈辞月心道你还知是在说人坏话，可你不仅是背后说，你当面也说了！

　　只听秦孺常又道：“这定是阴谋，你是凡人，当局者迷，切不可越陷越深。”

　　沈辞月觉得他这个紧张时候不结巴的毛病还挺好的，头一回和他说话不那么费时费劲。可是，这位小道士简直白瞎了他师兄给他的仙骨和佩剑，如此养着他，他的眼力见识居然还这么差！

　　“难道我真这么像个凡夫俗子么？”

　　秦孺常盯着她细看了两眼，又红着脸别过头去，从鼻腔里挤出了一个音节。

　　“嗯。”

　　沈辞月猛然顿悟了贺吟朝时常挂在脸上的无语二字。这个小道竟已眼拙到这般田地，神明在上，她刚才非常认真地冲他发光了。难道神光注定低调，不如仙人的仙光耀眼么？

　　秦孺常道：“我知你会些方术，但毕竟不是正道，难以修炼成仙。以你的资质，就算以身化鬼也是不可能的。你追随他也没有结果。”

　　一时间，沈辞月当真不懂，自己是欣慰小道士一下流利地说了这么多字，还是庆幸没有暴露自己神明的身份否则更加“丢神”。总之她心中五味杂陈，实在答不上话，只得沉痛道：“或许我就是个肤浅的凡人，眼力短浅。”

　　秦孺常对这个结论十分莫名，“什……什么意思？”

　　骂他他都听不懂，还能有什么意思呢？沈辞月瞎编道：“我沉迷他的美色，无心修道，耽于享乐……”

　　和他们保持了一段距离的贺吟朝忽然停下脚步，给了沈辞月一记眼刀。无妨，她知道，无语积攒多了，总是要发泄一下的。

　　“不说了，赶紧带我们进城，办正事。”

　　秦孺常对于沈辞月最后给出的理由，不知怎的，竟十分信服。他眼里哀其不幸的情绪都快溢出来了，好在他终于没心情搭理沉溺男色的沈辞月，将二人顺利带入城中。

　　钟鸣城内繁华如昔，民众虽知城外戒严，但这个消息造成的恐慌远不及城中来了仙人所带来的欢喜令人心神激荡。城主之子秦孺清自从飞升，杳无音讯，凡人此生能见到一回仙人，那真是下辈子投胎都要带几分仙气了。钟鸣城万人空巷，洪流般的人群全部汇聚在主干道，迎接秦孺清的队伍走的比古稀老太还要慢一程。

　　秦孺常带着二人直接绕路到城主偏院后门，对贺吟朝道：“你们等……等在此处，我去见师兄。若他有空，定……定会随我来见你的。”

　　“这是哪儿？”

　　“我……我家。”

　　沈辞月迅速摇头否定了他的方案。开玩笑，这不是一招请君入瓮么？若秦孺常到了一众仙人面前，将他们卖个彻底，再来个瓮中捉鳖——鬼才会答应呢！

　　秦孺常道：“我既允诺，绝……绝不背约于人。”

　　贺吟朝拎着那柄玉剑，划开门锁，先一步踏进院子。城主偏院与城主府相隔甚远，这里更像是个多年无人问津的花园，看得出曾被精心打理过，花开的时候定是满园飘香。然此时，只剩下枯藤败叶与一地的灰尘，应是多年鲜有来客。

　　不等那二人继续争辩，贺吟朝从沈辞月腰间挑下一枚木质腰牌，递给秦孺常，淡淡道：“一个时辰。将此物交给秦孺清，他自会随你来，旁的不许多说。”

　　秦孺常眼中虽困惑，还是领了腰牌匆匆朝城主府方向跑去。沈辞月下意识伸手捞了捞腰牌原在的位置，贺吟朝的眼光实在太好，那块腰牌正是曾经鸣凤上仙留给她的。

　　“你就保证秦孺常不会出卖我们吗？”她不是不信秦孺常，只是这个事对于凡人太过匪夷所思，换做是谁也不敢打包票。

　　“没有合适的机会。”贺吟朝负手而立，竟像在欣赏满园枯败的景致，“秦孺清不会让他开口的。”

　　沈辞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仙庭的仙人是凡人飞升所化，凡间的勾心斗角在天上只增不减，秦孺清如此光鲜，定会受到同伴不少“瞩目”。此时他心中有鬼，确实应当避嫌。她对贺吟朝的推断认同不假，但谁能保证秦孺清不会刻意避开耳目，询问师弟缘由呢？除非……秦孺清非常不想自己的事被秦孺常知道，他宁可自己一探究竟，也不想对秦孺常多透露一分。

　　沈辞月越想越觉得可能，秦孺清此人不仅法力高强，看来心机城府也是一等一的高手。只是如此，贺吟朝有秦孺常的仙骨作保，凭他的能力是可隐藏自己，但……

　　“恐怕他一来，就能看出我的身份了吧？”沈辞月的担忧不乏道理。她周身笼着的薄薄一层神光，亮是不亮，但也收不回去，若秦孺清足够厉害，一定会认出她来。

　　“这没关系。”贺吟朝忽然玩味地朝她看来一眼，看得沈辞月一脸懵懂。只听他凉声道，“不过你是厄难娘娘，我当是谁呢？”

　　首先不能是仙，秦孺清对仙庭太熟悉，若是假扮仙家定会被立即戳穿，更不能是妖鬼，秦孺清好歹是仙人，不会同邪祟为伍。扮作人的话，可行倒是可行，但贺吟朝掩去了鬼气，又沾了仙骨的气息，加之其内在力量之强大，几乎到了不可遮掩的地步，要非说他是人，对于秦孺清这种级别的上仙，可信度不堪一击。

　　那就只能是——

　　“山川共主？辞镜？”

　　贺吟朝难得露出饶有兴致的神情，冲沈辞月挑起一边眉毛，重复道：“辞镜。原来他叫这名。”

　　是了，辞镜，神的名字。好巧不巧还是赐予仙庭十道封印，将贺吟朝打的支离破碎的那个神。
　　沈辞月低头装死，沉默是金。贺吟朝又主动问道，“你们什么关系？”

　　“呃……”神明秘辛，沈辞月很不想说，但总不能回他，每个神的名字都是这个格式？反正他早晚要知道的，她心一横，答道，“他是我哥哥。”

　　“所以‘沈’字？”

　　“谐音同‘神’嘛……”

　　贺吟朝又端出那副无语的神情。

　　此时园中忽然传来一声异响，是一种朽木被强行移开发出的摩擦声。二人循声望去，假山后竟缓缓钻出两个身影。

　　一个是面色尴尬的秦孺常。

　　另一个，则是从头到脚白衣白靴，不见丝毫狼狈的仙人——秦孺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