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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番外 一世无双 ...

  •   秦励到底是怎么死的,只有阿寐更清楚原因。
      当时他们出征,秦励布署军阵,但曲蘅国的兵力不可小觑,两国交战三五日仍不见胜负。后来是虞夫人寻到燕蕙,告之如何取胜。
      他们的军中被不知不觉中插入密探,在深入晥原山丘时便遭遇虞夫人的摄魂阵,阿寐在渟河边杀敌,并未靠近那摄魂阵。
      那场战争可用得上“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来形容,双方如龙虎相争,可想而知有多惨烈。
      为何燕蕙会看上秦励的,过程颇有美人爱英雄的意味,据说最初两军交战中,燕蕙径直挥着双剑、驾着马飞奔而来,自高而落,狠狠从秦励的天灵盖上剁下来,秦励异常镇静。待双剑落下不足一尺高时,秦励举起箫硬生生接住双剑的猛攻。那燕蕙不甘心,又继续从侧面挥去,秦励照常飞转过玉箫直抵双剑。
      谁料那燕蕙改变攻势,一剑捅向秦励的马,一剑捅向他的胸口。
      秦励一手抓住缰绳,马蹄纵身跃起,硬是改变方向躲开她的袭击,玉箫再挡住另一把剑上,稍运力,便甩开她的剑。
      燕蕙的脸色微微震惊,这个人为何会扛下她双剑的攻势?战场上黄沙漫天,秦励纵马杀敌的身影显得极其虚幻。
      “将军,刚才那个人就是秦励。”虞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飘在她的身旁,嘴角含笑,眼里精光闪现。
      燕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将双剑举至眼前,烈日下,剑身反照着她英气的面容,“这个人的实力比我想象中还要强,这两把剑的划痕竟是他的玉箫所为,真是大开眼界。明明是我进攻,但出现划痕的却在我的剑上。”
      虞夫人美目流转,“我倒有一计,可教他死无葬身之地。”
      “可否详细一说?”
      于是便出了晥原山丘中那段似是而非的露水情。
      然秦励会受摄魂阵的蛊惑,中间曲折的经过细究出不了什么,阿寐所告知的也是只言片语,唯一能确定的便是,虞夫人在秦励的体内种了蛊。
      这蛊自然是借燕蕙的手完成的,摄魂阵里有迷情香,那燕蕙事先并不知道有迷情香的事,虞夫人仅仅是告知她将蛊毒带入摄魂阵后便可使他身受其蛊所噬心之痛。
      所以迷情香就是个骗局,这姑娘一心想报仇,却不识人心,最后失了性命。
      白鸣喧有一点想不通的是,秦励不可能会如此不堪一击,虞夫人那些下三滥、不入流的伎俩他怎会中计。
      那只能是秦励自愿将蛊毒引入体内。摄魂阵本身有迷情香,燕蕙设计将秦励引入山丘那里,却发现摄魂阵里不对劲。不等她自己反应过来便昏倒了,当时只有秦励在死死硬撑。此时虞夫人出现,以燕蕙的性命胁迫秦励。
      当年燕煦与秦励也曾煮酒论英雄过,大谈天下之势,多年以后,两人依旧是亦敌亦友。原本燕煦是死在自己的手上,即使两人的立场不同,可终是人命,在这点上,秦励确确实实是欠燕蕙的。
      在蛊毒带入体内后,虞夫人便满意地离去。
      迷情香,迷情香,说的是迷乱男女心智意念之香,那燕蕙中此毒香后,脸颊绯红,高烧不断,一度昏迷过去。
      而秦励强撑着身体的噬心之痛,为了不受这迷情香所惑,用燕蕙的剑深深割破自己的臂弯,毕竟是欠她的,若是见死不救,谁能晓得会遭遇什么不测。
      秦励拽着燕蕙的手臂,寻找着出路,那燕蕙浑身似乎烧般难受,随着秦励的步子,一遍遍解开自己的衣衫,等来到渟河边,恰巧碰到来寻秦励的阿寐。
      那燕蕙浑身衣物所剩无几,这情景让阿寐脸一红,连连接过燕蕙后直接将她扔进河里。
      秦励那晚一遍遍用剑划伤自己的臂膀,来解脱受迷情香所困。阿寐的眼眶红了,抢过他的剑,“主公,莫要自残。”
      秦励喘着粗气,摆摆手示意不要紧,到深夜,军中郎中恰好在关震山采到一种草株,可平心戒躁,待汤汁熬成后喂秦励服下,瞧着脸色不那么潮红,也不待喘气。
      再说那燕蕙被救出来后,发现自己浑身衣衫不整,羞怒万分,认为是秦励使她失去贞操,若想两国和好,秦励必须娶她。
      阿寐那几日头疼不已,对这个燕蕙,秦励是要他看好,如今天天面对这个母老虎的破口大骂,他还要强迫自己笑脸相迎,心里着实是万马奔腾。
      再后来,又是虞夫人出手将燕蕙带走。阿寐那日不知不觉间睡得有些昏沉,醒来便是燕蕙不见了,而案桌上却焚着不知名的香。

      那场战争结束后,林昼主动留下来断后,若是十日曲蘅国真正守信,她随后回京。
      可白鸣喧的心头依旧不安,总感觉冥冥之中有什么要发生,他和阿寐一路护送秦励赶往京城,谁知在半路上,秦励吐血身亡。当时所有人都看到,有条白虫正从他的耳朵里蠕动出来,而后钻进草地里不见踪影。
      军队齐声痛哭,将秦励的尸首连夜运回京。皇上亲自下令厚葬,将此葬在城外开国功臣的墓地里,并追封为“安侯”。墓碑上提诗为“三十六年青云梦,一腔泪血葬孤坟”

      秦励死后,他回不回影月阁也无所谓,想起那张清冷的面孔,心里总会流过一丝丝暖意,说不清自己是何时如此在乎她。
      最初是四年前的渟河之战,他在燕煦手下谋生,视人命与草芥无异,作为杀手,他所承受的远远超乎一般人想象的苦痛,燕煦训练杀手极其残忍。
      与他同时是燕府的杀手们,许多是死在燕煦十八般炼狱样的酷刑里。杀手之间更没有多少感情,情义二子不值钱,有时为了活下去,相互放冷箭耍阴招也不计其数,可怕的不是对手的剑,而是怎么死在自己人手里也不知道。
      从记事开始,他与父亲相依为命。父亲曾是泗荔国水兵大总督,在泗荔国被踏平后,父亲便带着他到曲蘅国的京都里生存。
      父亲在京都东边开了家面馆,生意兴隆,十岁之前相对是安然无事,平常大清早晨父亲让他起来练习剑法轻功,待晨阳初起,便张罗起面馆的生意起来。
      不知度过几个春秋,这样的日子也成了奢望。
      后来无意中他得知父亲除了开面馆生意,还接手杀手的活。他不得不与曲蘅国当时的大权贵上官筠结盟,来杀掉燕煦。
      父亲跟燕煦的恩怨可追及到泗荔国之败。
      那时他尚在襁褓中,对母亲的事一无所知,只听闻父亲略有提起,那是泗荔王朝琉瑶公主。而父亲则是江湖上所称的“蹑影追风”的剑侠白修,只因出剑利落,剑招来无影去无踪,剑势所向披靡,以一挡百,在一次江湖群杰会上,他的父亲迎击当时江湖上最大的势力黑虎会,得胜之后从此名声大噪。再之后得国都朋友引见当上朝中水兵大总督,专门操练泗荔水兵。
      与母亲琉瑶公主的情史,也颇有一番感怀慨叹。当年琉瑶公主外出踏青,恰巧碰见白修在泷江之上操练水兵,雄姿英发的气势令公主芳心暗许。
      琉瑶公主探知白修不仅熟知剑法,对诗词音律也颇为深究,因此那日月上泷江,芦苇晃荡,烟笼薄雾,那时白修恰巧于帐下秉烛看卷,忽闻江畔悠悠响起一阵笛音,细细聆听这笛音悠扬婉转,却透着一股无处归依的飘零感,仿佛一白衣之客立于天地之间,任命运轮转交替,蹉跎年华。
      也是在这时,他们从相识,到相知,再到相爱与相守。
      父亲曾经讲过,泗荔国亡败,是当年燕煦的父亲,曲蘅国前任大将军曾应先皇齐肃的诏令讨伐泗荔国,至于原因种种不详。两国开战时,父亲竭尽全力地守住这片土地,泷江作战,他调遣指挥,以一变应万变,最终击退了燕大将军,断了他们从水路进攻的念头。
      然而他始终没能保住这片土地,除去泗荔与曲蘅国半横亘的泷江,在西南侧还环绕着一片山林,泗荔国山地形势作战在后期愈见短板,之前黄祭将军在时,山地作战屡战屡胜,在黄祭将军归天之后,新任将军周珉却纸上谈兵,为了“新官上任,三把火”,废除原先黄祭将军的演习战略,改成较为保守之策,使得原先战略优势所剩无几。
      当燕大将军改变攻城战略后,选择从山林进攻时,那致命的弱点这才显露出来。
      待防守被破,那些残兵败将退回城里,幸好泗荔国城楼固若金汤,易守难攻,双方就这样僵持了三个月。
      后来逢至隆冬时节,大雪封住山路,经过三个月久攻不下,大将军不得不退兵,谁料燕家大公子却要求留两拨人马隐在丛林里守株待兔。
      那日泗荔国皇都民众远远见燕大将军离去,纷纷感叹松了口气,过了半个月,皇城内的人认为曲蘅国不再来犯险,纷纷打开城门通允外来之客进城。
      然而某天夜里,满城尽带黄金甲,火光乱起,哭闹逃窜之声响彻云霄,泗荔国亡败,那时燕煦不足十五岁,竟下令屠城。
      关于这场战乱,在曲蘅国京都市井街头流传颇多,无非就是歌颂燕煦年少英名罢了。
      当时母亲在混乱之中被乱军杀死,父亲拼死护住年幼时的他,于乱军之中杀出一条血路逃出去。
      逃亡的途中,他高烧不断,父亲不仅要对付那些追兵,还得腾出心思来照料他的身体。
      所幸父亲懂些草药方子,在山林里寻些草株,就原地生火煎了一服药喂他喝下,休息几日后身体也恢复正常。
      后来父亲决定到曲蘅国京都安居下来,势必寻机杀掉燕煦。
      想必父亲的内心更是煎熬,坚守了大半辈子的抱负,最后成了空谈,母亲死后,父亲时常在母亲的丹青画像前站立许久。
      而至于上官筠是如何跟他们扯上干系,甚至抓住父亲把柄的,这又得牵扯出很久之前的事。
      上官筠未得势之前,曾与白修拜同一师门之下,此人贪得无厌,不知廉耻。被逐出师门后,又加入黑虎会中,反而帮着黑虎会来对付曾经的师父。
      当年黑虎会是江湖上臭名昭著的盗贼之窝,行事卑鄙无下限,被世人很是不齿,这个势力当时在江湖上存在了五十余年,到散伙时也过去了二十余年,所听闻的轶事杂了太多是非。
      当时上官筠为讨当时盟主慕敬虎的欢心而巩固自己的地位,竟充当两门的说客来劝服白修加入黑虎会。那时白修正值青春茂华,得意之至,自然不屑与此同流合污,不仅当众戏耍了上官筠一番,还使计离间了黑虎会盟主对上官筠的信任,至此沦为丧家之犬,也因此使对白修恨之入骨。
      后来又改作一商贩,在曲蘅国陷入内乱时,帮了当时逃亡的太子齐肃一把,等到内乱平定时,开始青云直上。
      上官筠得势之后,悉知白修到京都,暗自揣测其心意,认为此人还有用处,便当下准备厚礼去到白修在城北开的面馆里,进行威逼利诱。
      白鸣喧年幼时分,白修从不让他在人前露面,待晨阳初起便让他回后房里。那时他总猜着父亲心里有秘密,却如何也猜不出。
      在上官筠来家里后,他躲在后厢房里,听得前厅父亲愤怒的捶桌声,伴着上官筠的挑衅,他感觉出父亲内心深处的屈辱与无奈,是的,从那日起,他们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有天晚上,雷雨大作,天空划破一道刺目的闪电,滂沱大雨泼在屋檐上,被衾间微有凉意,盛夏时分,蚊蝇打转,白鸣喧睡不着,周围寂静如斯,似乎隐藏着强烈的杀机,他的心口一抖,感到不妙时去到前房看望父亲,谁知屋里空空如也。
      他来不及穿上雨蓑,冲到雨幕中寻父亲的下落。
      在街道东边深巷的拐角处,他听闻几阵刀剑相加的碰撞声,混着厮杀声,他心中一凛,往拐角狂奔而去。
      雨夜里,长街尽头,空中再一次露出它原本狰狞的面孔,划破一道长长的闪电,照亮了这世间险恶的一幕。他望见一个雪白的身影被血染红,在那个身影倒下之后,黑夜里又出现一张令人毛骨悚然的面孔,那张脸被血喷溅出一道弧形,目光阴森森地望着他,而那个人的手上正好握着捅进他父亲心窝的刀。
      他吓得僵在那里,雨雾里,望不清那个人是怎样的面孔,而父亲冰冷的身躯将永远逝去,再也回不到那个温热的家了。他哭不出声,脑海里仅仅是一个念头,活下去,为父亲报仇。
      那个人持着刀,一步步向他走来,他甚至能清晰的看到,刀刃上淌着与雨混合着的血水,他明白,这个人准备要杀人灭口。
      “大哥哥,我爹爹去哪儿了?”
      不知是恐惧还是怎么,他的嗓音因颤抖而使得抽噎梗塞似的,仰头,目光纯净清澈。
      那人听到这话,手上的动作一顿,打量他许久,又俯下身来捏了他的脸颊,笑意清寒,“你这小孩,大雨夜的跑出来,不怕遇到刺客被杀?”
      他控制不露出任何惊惧的表现,眼里的焦急神色更重些,“他们都说,我爹爹被抬到城外的土堆里,为什么不回来了,大哥哥,你能告诉我,我爹那个土堆在哪儿吗?”
      那个人嘴角一挑,望着他,“人之生死皆有命,既然都已入土,就不必惊扰你爹爹,怕不得安息。”
      “可是,他们一开始都说,我爹爹还会回来的……”他硬着头皮装下去。
      “你这小孩,倒有意思,反正你如今是孤身一人,不如加入我的麾下如何?”那人冷酷而血腥的笑容在嘴角蔓延开来。
      他退无可退,木讷地点点头,从此踏上这条残忍而血腥的路,彻底失去自由。
      那人叫燕煦,逼迫自己父亲出家后自己上任大将军之职。此人生性多疑,养着一群杀手,怕叛变自己给每个人服了毒,解药定期给。
      随着年岁的增长,他多少能够想到,当年自己的父亲定是受了上官筠的威胁不得不听从去杀了燕煦,谁知反被燕煦所害。
      即使一时除不掉燕煦,也不会那么快放过上官筠。
      白鸣喧知道上官筠好女色,整日醉心于声色犬马里,当时京中最出名的风月之地红楼有一舞姬,名为水韵。
      他晓得水韵对上官筠存了杀心,索性借刀杀人,在她起跳红线之间,飞出细针传过去时,被上官筠察觉,躲开那一针后反掌击在她的腹上,她倒地等待死亡。而上官筠脸色愠怒,扬言要废掉她的双眼,他在暗处冷眼旁观,于是顺水推舟,借水韵手上飞落的针直射上官筠的脑门,这才一针毙命。
      至于江湖如何传闻水韵如何一舞杀掉上官筠,他并不关心。名誉什么的如同浮云一般,与沽名钓誉无异。唯一没没想到的是,水韵会跟从秦励。
      他因为帮着燕煦,和红线若舞倒没少交手,实力不差,可惜少了些锋芒,比不得后来居上的林昼。
      十年的时光里,他一度逼迫自己舍弃从前的温情和优柔寡断,变成一把无情的刀,替燕煦铲除异己,因而报仇之事更是遥遥无期。面对燕煦,他根本无任何反抗。
      这中间有许多别处势力的间谍打入燕府企图暗杀燕煦,他也亲眼见到那个间谍在暴露后,是如何刺不透燕煦身着护甲的身躯,再最后被燕煦生生碎尸万段,场面惨不忍睹。
      但他能做的还是等,总有人能是燕煦的对头。
      他看出秦励最有资格当燕煦的对手,即使那时秦励不像当下这样的大势力。对这两人的交情略有耳闻,算是惺惺相惜。
      可一直苦于无处下手,府中几个杀手因行事张扬被燕煦处理掉的太多,他不能明面上有所表示,只能在暗地里挑起些小的波浪。
      在燕煦没成为大将军之前,秦励未得到燕煦父亲的重视后想返回大锦翀国,那时燕煦便起了杀心,秘密派一众杀手前往曲蘅国与锦翀国的边境堵截秦励。
      他很清楚秦励死不得,至少留着能够对抗燕煦。
      在秦励周旋在其余杀手之间时,他佯装受伤,抛出几支利箭从后面除去那些杀手,直接放走了秦励。
      而他则拖着一身伤赶回燕府候命,当时燕煦那个极为难看的脸色,打碎了府上诸多名贵的瓷器,还轰动了前大将军,被罚跪庙堂。
      再之后,燕煦选择与自己的父亲为敌,联合朝中各臣及府上副将参了自己父亲一道,齐肃将将军兵权交至燕煦的手后,前大将军的面孔灰白失色,过后不到五日便剃发出家。
      燕煦手握兵权之后,操练家兵更是勤奋,那时可谓是意气风发。随着燕煦的野心不断膨胀,竟向锦翀国挑起纷争。
      也是在那时白鸣喧遇见她。
      细思原也是四五年前的事了,可回忆起当初,心中依旧是波澜起伏。
      在大将军府中,他见过太多美女,清纯的,妩媚动人的,高冷的,各类莺莺燕燕不计其数。
      但她明显归不到那些女人当中,她的身上有某种视死如归的狠劲,眉眼里藏着股锐气,若说是巾帼英雄之人,燕煦的女儿燕蕙也倒是不相上下,可终究缺少像她那样的韵味。
      渟河之战,他并不知道她是女人。只是把她看成与其他对手无异,当两人交手起来深究对方实力深浅时,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对手,甚至想着让她就那么死了太过可惜。但战场上容不得他想太多,不给对手机会便是再好不过。
      那次,他毁掉了她的脸,而秦励又差点杀了他,算起来他并不占上风。
      战争结束时,燕煦惨败,他与之回将军府,虽然燕煦对秦励发誓不再进犯锦翀,可私下里时常研究兵法及各处地形,训练军队也越发勤勉。
      再后来是浚王爷的事,想是听信宫中某些妃嫔的谗言,齐肃带着众皇族与将士赶往遊毳去探查这王爷是否存了二心。
      谁知他竟然会再次遇到她,而这次她以女人的模样站在他面前。
      宴会之上他尽心扫视着四周,瞧到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神情鬼鬼祟祟,怀里露出一把锋利的剑,他随即眼一眯,闪身上前去钳住那个少年的颈部。
      接着是她出来解围,皇后令她当众跳舞,她便应命起跳,舞姿算不上有多惊艳,却不同于一般的青楼艳舞,一起一落之间尽是铿锵与决绝,他倒是起了丝疑惑,这个女人不像是青楼的姑娘。
      燕煦也想到这一层,在她跳完,便出难题来胁迫她。
      果然见着她中计,直接夺过那个少年手中的剑与他对战。
      当时她未以真容示人,仅仅是以半边面具遮住脸,他无意中起了想窥视她真容的念头,来不及捕捉时,她的剑使了几道剑花朝他刺来,他不作多想抬手横挡住她的剑势,这剑法倒是凌厉,他若不注意便是当头一剑。
      但他更多的是想试探她的招数如何,便洋洋洒洒地挥了几下,算是摸清了这女人的实力,招数全是致命的狠辣劲。
      索性他虚晃一剑,在她出剑反守时,他便换掉剑的走向,直接挑掉她脸上的面具,那一瞬间,天地浑然失色,那个女人正是渟河之战时的对手,林昼。
      江湖有传言,世间四大杀手,乃“风林火山”之名,若齐聚一堂,便可安天下。
      世人却不知,“剑气穿林”的林昼是女人。
      当时他为燕煦卖命,不得不拼尽全力除掉对手,哪怕是她。
      在浚王爷被搜出叛国联盟书时,齐肃一怒之下命燕煦将她与浚王爷带回曲蘅国京都。
      燕煦审讯她,她并不妥协,没少挨燕煦的刑罚,他眼睁睁的看着燕煦对她上刑,鞭刑,针刺以及水牢等等不计其数。即使是狼狈不堪的模样,也坚持着自己的信念与原则。
      燕煦本就生性多疑,随着那些年的变故,多少怀疑到他头上。又将怒火牵扯到他身上,在燕煦紧紧地掐住自己的脖子时,他依然要忍耐下去,这些年他摸清了燕煦的性子。之前那些被处理掉的杀手便是沉不住气不停地辩解,让燕煦更无法信服。
      这样的沉默也让燕煦相信了他,在离开刑房后,又让他看管着她。
      面对她的冷嘲热讽,他只能选择无视,这些年的苦痛与泪浸透在他的身体里,所受的折磨远远比她这些不痛不痒的嘲讽更深。
      燕煦虽然平日里对女色来者不拒,但有个原则便是若有危及自己性命的女人,就丝毫不心慈手软。
      那几日他看着这些刑罚落在她的身上,可从未哀求告饶过,在他面前,眉眼间俨然是一副赴死的决心。
      过了几日秦励出面了,与燕煦来了一场恶战。
      那时他应命去牢里抓她,事实上,在进来时,他早就暼到她一闪而过的身影,甚至在他隐藏自己的气息后,看到她从暗处奔向大牢门口的背影,当时他没有追上去,望着她略有狼狈而踉跄的步伐,有一瞬间觉得,她这一激灵,反倒比之前那拼命的样子更让人怜惜。
      燕煦让他杀了她,他不得不听从对她下狠手,那个被她从浚王府救出的少年过来跟他拼命,终究不是他的对手,在他要解决了那个少年后,自己的后背突然挨了一掌,等他回身望去,是的,燕煦终于死了,可至始至终,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在那些怀着怨恨的岁月里,他所承受着那些非人般的孤独与苦痛,待一切烟消云散,却也是他的死期。
      燕煦没有给他解药,他体内的毒性很快发作,在奄奄一息之时,竟然是秦励救了他一命。
      命运总是如此微妙而讽刺,之前他和她是对头,恨不得致对方于死地,再如今,两人竟会是同伴。
      她在影月阁并不合群,与其他杀手无诸多交情,时常隐居在西院里,听得檐下风铃鸣响,偶然伏案上参悟书卷,偶然又是在城西听曲,一呆更是终日。
      有几次他存了心想逗逗她,故意在她眼前飞去几片落叶,果然见着她抬头望过来,但他又不愿被她瞧见而尴尬,随后闪身离去。
      这样的日子虽枯燥,可比起从前的暗无天日,至少多了一点光亮。也不知是何时起,她的一颦一笑占据了自己的眼睛,再融进心里。
      作为杀手,一起执行任务时,她总考虑的是他和阿寐,至少相处的时间里,他能感觉到她内心里背负着某种使命感,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他想过像阿寐那样去讨她欢心,或者能够走进她的心里,为此他嫉妒过阿寐,能肆无忌惮地对她撒娇,哄她笑,能让她舍掉性命去护阿寐的安全。她总说自己无情,可至始至终,她所做的是为秦励赌上一切。
      但最终,她心里爱的,还是秦励。这个女人从未对谁说出心里爱的是谁,但每一次任务她都默然受命,再回见秦励,只为了那不可多得的一句“你,好好休息。”
      而自己又是何时爱上她的?他算不清楚,无法忘记的是有次与她出去执行任务,最初他与影月阁其他杀手并不熟络,在他与另外两名杀手到锦翀的昕午执行任务,那次任务极其险恶,据说要杀掉的人叫墨殇,此人向来行踪不定,专与秦励过不去,之前除掉协助曲蘅国盗去锦翀国的宝物外,还杀了几个朝臣,更是断过秦励的财路,因此是锦翀国朝廷第一悬赏要犯。
      朝廷追杀得紧,最后这墨殇落草为寇了,谁知那草寇之主心中想的还是谋一份官职,为此将墨殇出卖了。
      当时正值隆冬,冰封湖面,周围弥漫着白茫茫的雾气,他们四人围住墨殇,朦胧里,那人着一袭黑披风,手中的长剑雷霆万钧般横扫荒宇,这终是一场恶战。
      当然墨殇也不是没同伙,有三个是来自某个古老部落异族人,还有另外一个是个不足二十岁的少女,身着五彩衣,头绑着丝绦。
      当时他与墨殇交战,其吃力程度不比任何时候小,另外两个杀手各自应付他们当中一个,而她既要对付那个少女,又要对付另外一个异族人。
      她私下里没少琢磨剑法与杀招,在那片西院里,他时常透过树叶间隙望到她以竹枝作剑,隔空飞旋的落叶被劈碎,速度与力道相当,功力比之前更有长进许多。
      那两个人在他们部落也是一等一的高手,所练的功法奇诡无迹,探不出什么来头。她却是从容不迫快剑舞动,身姿轻快而利落,最先开始巧妙避开那两人的攻击,待见识到这两人的底后,出的剑更是奇幻灵妙,时快时慢,不偏不倚的是,招招朝着他们软肋袭来。
      那时他专心与墨殇对抗着,没有分神去照看她的实力,墨殇的剑法大气恢宏而不失圆滑,暗藏玄机,百招之内形势无迹可循,各招式浑然一体。
      他的速度堪比风,没人见过他出动曾经雪刃的动作就已毙命,世间能接住他雪刃的还只有秦励,墨殇的全然是以不变制万变,立于凛冽的寒风里,雪刃无暇伤到分毫。
      当然他的招数可不止于此,除去灵巧的暗器,他最擅长的是御风来控制万物为自己所用。
      他以气御风,湖面上的冰被揭开而起,迅速袭向墨殇,墨殇出剑扫过,那些冰被劈成碎渣撒到周边,湖面顷刻间裂开,那三个异族人反应有些慢,不慎坠入湖中,其中一名杀手被飞速而来的冰锥刺中后背。
      他与墨殇被掩在这天塌地陷的境况里,墨殇运起轻功跃起,却被崩塌的雪砸中落入湖中……
      那时她与另外一个杀手安全去到一个山洞避险。
      “都是那个家伙造的孽,由他自己去受着好了,被困在那也是活该,还连累我们……”那个杀手没好气的说道,仿佛等着他如何葬身湖底。
      “你说什么?他还活着?”她甚是惊愕,望着前方湖面上白茫茫的雪雾,神色阴暗。
      “现在也算是完成任务了,就别管他了,还是先回京……”
      “你知道这个义字是什么?为达到目的如此弃同伴不顾,若当初主公对你们无义,影月阁还有你们的容身之处?”
      那个杀手没反应过来,她已跃出山洞来到湖面上,四下里寻着他的人影。
      当时他被雪击中,落在冰面上,瞬间裂开,他所在的那块冰开始下沉。
      寒风呼啸而过,他对自己这般处境算是无所谓了,每次杀戮过后,自己从来都是伴着自己的影子上路,也未对谁上过心,死在这算是场宿命。
      “白鸣喧……”
      她的声音在寒峭的风雪里更显稀碎,他当时在纳闷,有谁还会在乎他。
      她见到他时,嗓音已变得有些嘶哑,“你就在这那别动。”
      说着她迎着风雪前去,他有些冷淡的看着她,想不明白为何对自己这么上心。
      她移至他的面前时,脸颊冻得通红,身上单薄的衣衫更显得形销骨立,眉眼长年浸染在鲜血里更是变得越发清媚,她抓住他的手,使出浑身的劲去拉他上来。
      谁料风雪更大,崩落的雪轰然砸在湖面上,她所在的冰面也裂开,两人双双沉入湖里。
      他的身体僵得毫无知觉,湖底刺骨的冰冷侵蚀着他的意识,在一片空洞之中,他有一点回忆是,她一直没放开他的手,在黑茫茫的深渊里寻找着出路……
      “喂,你清醒清醒啊……”
      她使劲摁着他的胸膛不停,他的意识逐渐清晰后,吐了大口水。原来他们已到岸上,两人的衣裳全然湿透,在寒流里冻得直发抖。
      “你可以不用管我的,杀手嘛,完成任务即是,管我什么死活,我们开始是死敌,以后更不会是同伴。”
      她的目光剜了他一下,没好气的说道:“少自以为是了,你的命属于影月阁,我不过是为主公尽力罢了。”
      虽然他并不承认那时对这个女人有了几分情意,可后来确实是在意她的。
      他们一起执行任务时,有的是她受伤被抛下后,他返回去寻她;有时是她独自承受中毒后毒性发作的痛苦,她不愿被别人看到的事,他都看在眼里,慢慢地,也痛在心里。
      后来他下意识为她挡住玄阳家江秋的暗箭,半路上他意识全然丧失,整个人瘫倒在地上,浑身还发烧起来,那时周边还有两三个杀手追赶过来。
      模糊之中他听到刀剑相加声,终于恢复一点意识后,才知道是她将他整个身体的重量靠在自己身上,一手揽住他的腰身,一手持剑击退敌手。
      “你这是做什么?”
      她心不在焉地应道:“先找个安全的地方歇下,你身上的伤不能耽误。”
      一顿较量之时,他体内的伤口再次撕开,毒扩散得更快,整个人又昏迷过去。
      等到真正醒过来时,自己躺在一张舒适的床铺间,伤不知何时已经愈合,体内的毒也解了,而她在忙着扯下自己身上的青布衣衫包住他的伤口,待缠紧后,抬头望向他。
      “你醒了?幸好没什么大碍,休息几天可以了。”
      她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滑落,衬得细瘦的下巴愈是晶莹剔透,那双眸子隐隐间有丝倔强,她瘦了很多,眼里时不时流露出疲态。
      他仔细凝视着她的侧脸,正好有道白光打在她的身上,恍惚间透着一丝不真切。
      他见过她最脆弱而无助的模样是她在玄阳家沾上毒瘾的时候,回想她当时对自己说谎,若自己真的是糊涂之人,最后怕是连她尸骨都找不到。
      他曾经亲眼这玄阳家烟膏毒瘾是怎么摧残一个人的意志,当年一京中贵族子弟时常磕这种烟膏,并认为可散发体内膻味,使肌肤愈发神清气爽,然而在私货短缺时日整个人形容枯槁,萎靡不振,有时痛的在地上打滚,这个子弟的父亲瞧自个儿子愈发不像话,勒令关了十余日才真正摆脱毒瘾。
      在她染上毒瘾后,那副强忍的模样落在她眼中,无疑是多了辛酸与悲情,他决定留下来陪她熬过这段痛苦的时日,让她并不那样孤独。
      由于毒瘾折磨得太过深重,导致伤害到她的双眼,在她万念俱灰之际,他想到的仍然是她的安危,所以在她昏过去时,他带着她去求徐宴,能够看在他的情分上网开一面。
      徐宴的脾气是出名的古板,所认定的事极难改变,他更是放下一贯的清傲,跪在徐宴的面前请求治好她的双眼,好在最后徐宴答应了。
      她的心里对秦励的执念一直不放,那几日她呢喃着秦励的名字,他的心几乎抵在刀上滴血,虽不奢求她会对自己有什么柔情,可难免会生气。
      在她无心撒掉自己为她买的胭脂后,他的心凉了半截,在院中,她困了,他抱着她进屋,却听得她把自己当成了秦励后,说着那些云里雾里的话,他多少揣摩出她和秦励少年时期有过怎样的往事。
      望着她朦胧的睡颜,他的手忍不住摩挲着她的脸庞,细腻光滑的手感让他的心一悸,忍不住俯下身来吻过她的眉心……

      春去秋来的时节,他们不知杀过多少人,手上又染了多少鲜血,她所追求的,亦是他所陪伴着走过的道路。但仍然心有所想的,只有她罢了。
      论功绩,他自认比不上秦励,也无须去比,权势那种东西他自小看破太多,所愿的是追求自由。
      以气御风是他在燕煦手下做杀手时所悟出来的,参详完父亲的“蹑影追风”剑法后,因此他便另辟蹊径,放弃执剑,以轻巧的薄刃为利器来杀人,是以“雪刃逐风”。
      御风翱翔于天际,若能与她齐肩,则足矣,他会一直去追逐那个倩影。

      他原路返回到关震山的边疆军营中,那一带早已修建好城墙防护,渟河之水横亘其间,当中有几个小兵在此处瞭望巡逻。
      那里边几个将领正操练布阵,白鸣喧前去打探林昼的消息,却得知她早已失踪多日,他的心里起了不详的预兆,想必是出事了。
      他连夜到晥原一带寻找,于荒凉的青山遍野中,他看到天地间充斥着的剑影波光,那时的她与他执行任务时,配合起来天衣无缝,红尘漫漫,一切尽随流水逝去。
      渟河边,白鸟纷飞,水边上有一白鹭立在江边低头啄食着什么。
      空气里隐隐飘来一丝丝血腥味,他朝那只白鹭瞧去,大吃一惊,江岸上有伏两具躯体,他不作多想,疾步奔过去查看。
      其中一具躯体早已干瘪得不成人形,看衣服装饰,应是玄阳家的虞夫人。
      而另一躯体,胸口上的鲜血已经干涸止住了,那只白鹭倒是通人性,还找些草株为她疗伤止血,他上前抱起她的身躯,探过鼻息,有丝微弱的气息在波动着,他悬着的心这才安定下来。
      “谢谢你。”
      他由衷地朝那只白鹭感谢道,或许是随着她久了,自己何时变得有人情味了也不知,换作从前,断然不会感谢一只白鹭。
      那只白鹭很快飞天离去,不见踪迹。
      他把她横抱起身,径直赶往军营中,一路上他觉得她的身躯冰凉彻骨,努力想要捂暖,她的脸颊上有道淡淡的疤痕,在月光下显得有些突兀,他记得那是第一次交战时他飞出薄刃后划伤到她的脸了,平日瞧不出端倪,此时心间又是沉痛,又是内疚。
      军营中的大夫恰巧采药归来,他急匆匆地前去喊住其中一名女大夫,一时风风火火都聚到帐篷内。
      那名女大夫解开林昼的外衣,露出苍白瘦弱的身躯,只见横七竖八的伤痕叠在一起,这些新伤加旧伤,着实惹人怜惜。
      之后为其把脉,女大夫眉头一皱,白鸣喧忍不住问道:“她的伤,如何了?”
      “她的体内似乎有一种不知名的毒,使得脉相紊乱,时快时慢,我也无法断定她中的是什么毒,眼下最重要的是处理她心口上的伤,等再服用我开的几副药,试看下情形。”
      他按捺住心里的焦躁,又问道:“这毒如何解?”
      那名女大夫叹息似的摇摇头,表示爱莫能助。
      接下来几日,这名女大夫处理好林昼的伤口,又煎了几副药喂她喝下,见着脸色好转许多,却不知为何依旧昏迷不醒。
      “对不起,她体内的毒,我实在是无能为力,只能去寻找寒泉来驱除体内的毒。”
      “那何处可有寒泉的下落,姑娘可否告知?”他这几日无眠,心里放不下的依然是她。
      “这寒泉地处僻静,不易寻找,早年家父倒是在泷江边寻得一处山泉,泉水寒冽透骨,能否疗伤,就看造化了。”那女大夫答道。
      白鸣喧应谢几声,横抱着她去往曾经的故土。
      他从未记得这个对他而言有着波澜壮阔史事般的故乡,年幼时,每个夜间父亲都会与他讲曾经任水军大总督的辉煌岁月,如何操练水兵作战,如何在水间变换阵法,又如何支配船只,步步都是精要。
      如今他带着她回到故土,心头一时百感交集。绕过几道山路水路,越过丘陵,不知弯了多少路途,终于到了泗荔国泷江头。
      四处渔歌传唱,烟波浩渺,排排竹筏渡江者不在少数,有一渔翁亦是闲情作赋,听得唱道,“宫阙歌舞,山河棋路,当年功高震五湖,旌旗处,人心聚。世道轮转错空付,万古功名作枯骨……”
      歌声哀婉叹绝,尽无限凄凉之意,他终于能体会到父亲在故国亡败之后,灵魂无处归依之感。这一处即便被收归到曲蘅国版图里,他依然感觉不出这里的人对齐家有何归顺之意。
      他带她找到那处寒泉,深秋时节,泉水清冽甘甜,地处隐僻,周围傍着群山,无人赶往。
      他小心地将她浸入泉水之中,果然只见她牙齿寒颤不止,浑身冷瑟发抖,还没把体内的毒驱出来,却见得人先寒战起来。他咬咬牙,自己也浸入水中。
      寒泉中驱毒,应以去衣为妙,待寒气沁入肌骨内,再以自身内力运气入她的体内,便能更快地使毒素排出体外。
      他与她相识之久,不曾见过她解衣的模样,便是在心中也未产生过任何邪恶的念头。
      他缓了缓自己的气息稳住心境,手开始解开她的腰带,又一点点解开她的衣衫,当玉臂现出,他明显感到呼吸急促几分,迫使自己不往她的身体看去,待给她衣衫退去,他闭上眼睛静心聚气为她运功驱毒。
      寒泉的凛冽之气霸道狠劲,他能感到自己的内力在这寒泉里激起一阵小小的漩涡,一齐涌向她的身体。
      她的身体明显痉挛抽搐起来,面上尽是痛苦之色,这是毒已经从她体内的聚集起来,却不知为何堵住气脉,导致她一口瘀血吐出来。
      他不敢怠慢,这毒素堵在气脉已久,如今要彻底清除还得花些时日。
      这几日他没日没夜地为她运功驱毒,谁知在即将大功告成之时,周边赶出来几个山匪。
      “头儿,就是他们两个,小的在这里盯着好几天了,那个女的像是中毒不浅,倒不如把那女的带回去做压寨夫人如何?”
      “甚好,到时候重重有赏。”
      说着那几个山匪举着屠刀奔到寒泉边。
      白鸣喧斜过眸子,见那几名山匪目光贪婪地黏在她身上,他眼中的阴寒更深,电光火石之间飞出薄刃,到寒泉边的几个山匪不知何故就瞬间毙命。
      “头儿,怎么办啊?那个男的武功好像挺厉害的。”几个小喽喽迟迟不敢上前。
      他深感力不从心,这几日他耗了太多内力,驱毒的效果甚微,在那几个山匪再次上来时,他抓过岸上的衣服胡乱为她穿上,依稀露出双肩在外头。
      他横抱住她的身体纵身一跃,很快飞至峭壁间,恰好这是条小路悬绕山间。他又飞出几片薄刃解决了余下的山匪后才安下心来。
      此时她清醒过来,脸色苍白无神,可眼里的愤恨一览无余。
      “咳咳……白鸣喧,你竟然会是这样的无耻之徒。”
      这副模样平日里她隐藏得好,怕是不想被秦励所见,如今给他看着了,也添得几分楚楚可怜,可不知为何,他心里反倒很是快慰,面上带了些嘲笑,“你是第一天认识我?我是什么样的人,还不清楚?”
      她气血翻涌,方才未除尽的毒素又堵在气脉间,又是一口瘀血从嘴角吐出来,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后挣脱他的怀抱,抹去嘴角的血迹,“转过去。”
      说完就一个旋身,只觉带着股劲风,她已将衣衫穿好,眸光带着疏离的浅笑,“倒是谢谢你,主公呢?”
      他心里起了一层荒谬感,无论自己为她付出了多少,她心心念念的还是秦励,想到这些,他的眼里显出几分怜悯与嘲弄,“两国协约订好后,那日我与阿寐护送主公回京,结果半路上突然蛊毒发作,已死多日。”
      她的目光凝滞住,浑身颤抖不停,整个人被抽去力气般倒退几步,似是处在梦里不曾醒来,她眼角淌下泪珠,“不可能,不可能……”
      “我并没有骗你,他的墓碑就在城外的土丘上,那时……”他原本想刺激她,但瞧着她的目光不似人样,他的心抽痛了一下,下面的话又说不下去。
      “你骗我。”她大叫着几声跑开,泪水不止。
      他一路追去,由于她的身体尚未调息好,跑了几里路后开始出现胸闷气喘,继而猛咳几声后吐出血水,脸颊苍白,她的身形不稳又差点摔到地上,幸得他及时赶过去抱住她,又摸到她的手冰凉至极,可她依旧不依不饶地想要挣开他,这下他彻底恼火了,箍住她的下巴逼迫她看着自己,“他已经死了你还惦记着做什么?你对他的执念也该放下,时至今日,你都不知道谁才是真正待你好的人?”
      “白鸣喧,我们不可能的,我不相信他会死。”她几乎是残忍地告知他,她并不爱他。
      “可是,林昼,我更爱你。”
      他的双臂紧紧搂住她的腰身,低头吻住她的嘴唇,这个吻带着几分怨气,像是撕咬,又像是爱怜。他瞧见她的眼睫毛在微颤,她抵在他胸前的双手却不知该有何动作,她在挣扎,在反抗,耳边是寒泉飞溅,风穿幽林。他沉醉在这吻里,双手不曾放松。
      林昼呆怔住,半天缓不过神来,从未想过第一个吻她的人会是白鸣喧,她的思绪全然凌乱起来,她现在脑海中全是秦励死了这个消息,这让她一度以为自己置身梦里,而身体就像个木偶般任由他搂着自己。
      他并未深吻她多久,缓缓放开她后,语气柔和近乎哀求,“你跟我,我们从此离开这些纷争,去过正常人的生活,行吗?”
      她晶莹的眼眸泛着泪光,推开他,却是狠狠地摇头后,转眼间运起轻功纵身一跃就不见人影。

      他知道自己得回趟锦翀国京城,那个女人必然会去到那个人墓前。果然他在离墓地不远处瞧见她跪在那里,手指爱怜似的抚摸着上面的碑文,涕泪交加。
      他还是输了,在她心里,哪怕那个人已死,终究还是占据于她心中重要的位置。如果他能够更早与她相遇,她是否会真的在乎他?
      她在那个人的墓前跪了三日,最后咬破食指,在碑文一侧继续提上词
      “十年戎马踏山河。浮生梦,孤鸿客。
      紫陌东风,独望残阳血。
      江湖梦落千帆尽,回首处,雁鸣绝。
      昔日繁华烟雨幕,旧宅园,箫声噎。
      恩怨不了,执剑问君何
      待到凌云沧海笑,携手去,共明月。”
      好一句“待到凌云沧海笑,携手去,共明月”,在她心中,怕想的就是待天下安定,与那个人携手退隐江湖。
      只见她提完词后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去,墓碑前依旧摆着两支红烛,映衬得那血字逐渐灼热。
      他伫立在原地许久,任由枯叶落在肩上。眼前那个纤细的身影最后成为一抹暗影。
      最后她又去了趟曾经的大将军府,清扫一番,停留片刻便离去。

      秦励死后,曾经叱咤江湖岁月的影月阁也随之消失,那些杀手陆续流入江湖其他门派,一切尽随晓风而去。曾经江湖顶尖的四大杀手也被淡忘掉,唯有那些似是而非的传说在街头巷尾咏唱。
      “六代兴亡,几点清弹千古慨;半生湖海,一声高唱万山惊”
      戏台上帷幕还未落下,已有名角在那唱起。
      “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
      曾经她总爱在城西看戏曲,如今那个临窗的位置只剩他一人,独自想起她曾经醉意朦胧听着戏曲的模样时,他便悠然落座在她面前,望着她绯红而痴怔的模样,许多冷嘲热讽不知怎的咽了下去,如今也终是曲终人散,只留着他一人酩酊大醉。
      对于阿寐,他也不再见过。听闻传言,那个少年貌似之后去往东北边参军了,倒是颇得那边校尉的赏识,看起来是有着落了。
      然而他心里依旧放不下的还是她,这也是她心里唯一的念想。自从她离开那个人的墓前之后,便没有下落,有时他后悔,为何那日他不追上去。但一想到她依然活在这个世上时,他仍旧坚信着,总有一天他还是会找到她。

      江湖上的百逵会这个势力早些年与他多少有点牵绊,势力里的二当家当初卖了个人情给他,这几日频频向他示好,告知他会里的盟主近日在遊毳的江上举行盛宴,其实是想让他加入百逵会里,他不好推脱应约去过个场子给几分薄面,至于是走是留,全凭他自己的意愿。
      “白兄弟,不瞒你说,我这百逵会虽比不得当初南逍侯的影月阁,可也好歹是江湖上排得上名的,你加入我们,岂不是如虎添翼。”
      面对这二当家的话,他不紧不慢地打着太极,“白某不过是随心贯了,不想约束于这些势力规矩。”
      “哪有?你能加入我们,这会上第四把交椅随时等着你,走,我们到船上喝几杯,待会盟主就到了。”
      这里前应国地段临近江畔,江风飒爽,船上早就是歌舞升平,一众的莺莺燕燕环绕过来,笑语嫣然,身肢轻舞,曼妙之至,更显婀娜多姿。
      其中一名舞姬戴着面纱,身着淡绿色轻纱,舞姿轻盈利落,自是潇洒成一体,身肢舒展,步步生莲,风起浪急之时,旋身起舞,她的裙纱正巧被风扬起,整个人轻灵似雁,若凌波仙子。朦胧之中见得她眉心一点梅花印,笑眸动人,一众舞姬当中,她的气质最是不凡,乌发散落,耳边是别着一朵白菊,衬得鬓边愈是素净别致。
      他不知为何心中一恸,握着酒杯的手一顿,望着那名舞姬若有所思。
      “妖女,你竟藏在这。”
      一声怒喝从天而降,只见一柄长剑刺向那名舞姬,她闻声妙目一凝,手上的无故多出一把长剑相迎。紧接着几束水柱砰然直入云霄,水雾蓬勃,阳光下,几道刀光剑影交映成雨,听得厮杀惨烈,又见几处船上的客人纷纷逃窜。
      那名女子手上的剑快而麻利,挑破了船身后,跃至另一船头站立,阳光下,她脸上的面纱裙纱被风扬起,增添了一丝神秘。
      “哼,就这点能耐还想杀了我,且教我看看你们是怎么死在这片江里的。”
      那名女子双袖舞动,像条蛇搅晃着江涛,瞬间数十艘船翻江倒海,连带着他这艘船也摇摇欲坠。
      “白兄弟,那个妖女就是盟主最近在捉拿的,谁想到她会在这。”二当家忍不住呕吐,抓着画梁稳住身形,“我们也过去为盟主助助场,一同拿下这妖女。”
      二当家抄起一柄长矛前去助阵,这时远方有十余个人团团围住那名浅绿色的女子,那女子乌发飞舞,轻功也甚是了得,水袖与剑双双出动,正是刚柔并济,待斗得三十个回合后,只见她轻落在船头上,面纱未落,双眸泛冷。另一头则站着一个墨色锦衣的中年男子,眼神阴戾森冷。
      “妖女,昔日你助秦为虐,伤我会上多名弟兄,如今秦励死了,有我百逵会在一天,倒要看看江湖上还有哪处势力敢容你。”
      “江湖上,皆以实力说话,你们百逵会多的是獐头鼠目,那些弟兄被杀,怨就怨自己技不如人,还自称江湖势力,不过是一群仗着自己人多势众的无耻之徒。”那女子话语嚣张,脸上是不屑与轻蔑的态度。
      “那就试试我剑快否!”那男子抽出宝剑,直指那名女子。
      那女子冷笑几下,无所畏惧道:“我剑也未尝不痛快。”
      “嗤”地一声,两剑凌空相向,那名女子蜻蜓点水似的跃身而起,接过空中落下的剑,水袖缠卷过,那名男子一躲,而其余剑客便是持剑相旋,继而变换阵法将那名女子围困住。
      那名女子身形稳健,手中的剑招带起阵阵波浪,与那阵型相抵,水袖抛至空中绕着那些剑,使劲一拽后,空中下了剑雨般,有些没来得及躲的就被刺中,水花洒了那些剑客一脸,一个失神,那女子手中的剑仿佛长了眼睛似的朝他们刺来,那些剑客手忙脚乱,纷纷摔进江里。
      “大胆。”
      那男子怒喝一声,换成千斤铁锤砸过去,那铁锤四周是尖刺,在空中蜿蜒过来,那女子变换剑招,以剑身贴过铁锤抵住攻击,那男子变戏法似的收回铁锤,另一头是一把匕首朝她刺去,那女子飞身闪过匕首的攻势,那铁索陡然转换去向,竟往她的腰套去。
      那女子急速抓住铁索,谁知那男子眨眼间飞出铁锤捶向她的胸口,那女子身形轻盈,跳起立在铁索上,在那名男子收回铁索后,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
      那名男子果断投出一把匕首,她微微偏头躲过,脸上的面纱掉落,而那名男子运劲使铁索抖起,正好铁锤甩过来,如飞龙遁世,或跃在渊,隐匿无形,行踪不定。那名女子回避不及,肩膀被狠狠砸中。
      “哼,还要垂死挣扎么?”那男子冷冷地说道。
      面纱落下,白鸣喧看清楚她的样貌,心中甚是惊骇,竟是她。此刻他不知是该喜该忧,从未想过秦励去世以后,她在江湖上还有以前的仇家。
      他失声喊到,“林昼。”
      她闻声,斜暼了他一眼,手里的剑法不见落败,“白鸣喧,这些都是我自己的事,你别管。”
      她受了伤,血把肩膀上的衣衫染红了,她依旧孤傲地执剑迎战,眉眼浅淡,眸子里那种狠绝未被磨灭。
      “白公子,这妖女,你可认识?”那男子脸色阴沉难看,手中的铁锤早就大开杀戒,她显得虚浮不定,所在的那条船开始塌陷沉入江里,她一跳跃在空中,却听得一阵爆炸声,江面上飞起更大的涛浪,这时铁锤重重砸过来,似是不留余地要致她于死命。
      白鸣喧眼眸眯起,划出薄刃打偏铁锤的去向,卷出一阵风托住她后坠的身体,紧接着运起轻功飞身上去抱住她,怀中的她软绵绵的一团,如纸般轻薄零碎,水雾中,她的身体比之前更显削瘦,他无法想象那千斤铁锤砸在她身上会是什么后果,她不再是影月阁里那个骄傲得意的“剑气穿林”,不再是护在秦励麾下的杀手,如今只是一个穷途末路而被赶尽杀绝的人。他是清楚她的傲骨,可心里深处腾起一股自己也无法言明的怒火,几乎在鞭打他的心,他转头冷睨着那个男子,挥过去一股风,浪花直击那些人,“我的女人,你们也敢下得去狠手?”
      “她是你的女人?”二当家抹着脸上的水,震惊不已。
      那穿着墨色锦衣男子跃起躲过浪花的袭卷,稳住身形后又指着他,“白公子,江湖上我洪某人敬你的本事,若想独善其身,就把这名女子交给我们会来处置,当然,何苦愁没有女人,你坐上我们会的第四把交椅,女人有的是,而且是最好的。”
      “我是你的女人么?”她的眼眶微红,眸光里尽是嘲讽与调笑,“白公子果然是八面玲珑之人,结交的江湖道上的朋友排面还不小,你若真是聪明人,就把我交给他们,到时可谓是春风得意。”
      “你说完了没有?”他额头上的青筋微怒,几乎吼出来,“秦励死了这么久,你还继续为他?不要再执迷不悟下去了,若不是他,你为什么会得罪这些人落到这个狼狈的田地?若他心中真的有你的位置,便不会把你放在这出生死棋局里。你明明是世家千金,他若对你有真心,便不会继续执着于他的复仇而使你家破人亡。他若真心有愧疚,世上的路千千万万,更不会让你走上杀手这条路,你一直在被他利用,还不懂吗?”
      她死咬着嘴唇,泪水漫起,却未掉落下来,“我不信他对我没一点真心,我为他做的那些事他不可能不知道……还是不相信他会死的,这两年,所到之处,都在流传他的故事,他怎么会死?”
      “所以那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他的心口疼得几欲麻木,“阿昼,在这世上,你和我都是浮萍,他心里所念的是那至高无上的权力,而我们只是他的棋子……”
      这时那黑色锦衣男子不耐烦地叫道:“白公子,想清楚了没有?”
      “洪盟主可不是江湖上称极有雅量之人么,再说秦励已死,影月阁里有不少杀手流到令会上,何必再赶尽杀绝?”
      “这女子多年前杀我诸多弟兄,此仇不报,我难以吞下这口恶气。”
      “洪盟主怕是贵人多忘事,谁人不知百逵会恃强凌弱,欺软怕硬,早年没少残害忠良妇孺之类人,当初南逍侯在时,可也没见着你去敢兴师问罪,南逍侯死去以后,你们还反倒占理了,岂不荒谬。”白鸣喧一针见血地拆穿那些人伪善的面目,又继续说道:“若真要报仇,我曾经也是秦励的势力中的人,怎么不见得跟我比试比试。”
      那男子眼神变得阴戾而狠辣,继而使出大力将铁锤砸过去,白鸣喧带着她飞起,速度之快,令人摸不透他的行踪,那一铁锤砸空来不及收回就落在水中,掀起好大的浪涛。
      白鸣喧几经周转,立在江面上,身上纤尘不染,他横抱着她,脸色镇定自若。
      “放手,这是我自己的事。”她逞强着自己并没有事,语气有些冲,“不过是一群鼠辈,奈何不了我,你没必要淌这浑水。”
      “出来混,都是要还的。”他懒洋洋地应着。
      “你什么都不欠我的,我们的情谊早就两断了。”她并不领情。
      “我可没什么亏欠你的,是你欠我几次人情,你若死了,怎么还我?”
      “你……”她气得脸色发红,恨恨地咬牙说道,“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
      这时匕首飞来,顺带着一股利风,他眉头一皱,翻身闪躲,那匕首划了个空,他趁着沧海横流袭卷之势,以气御风,搅出几道水波屏障隔挡住攻击后,凭身飞到空中离去,不与他们作任何纠缠。
      正以为风平浪静之时,她稍稍缓了口气,突然听闻“砰”地一声闷响,白鸣喧的脸色泛白起来,胸口像是在压抑着什么,嘴角见着淡淡的血丝。
      “你受伤了?”她的声音藏着一丝紧张,手触碰到他的后背,是一滩温热的血,眼里的紧张无可藏匿,想要说什么可终究无法开口。
      她终于能看到他为她所付出的一切。
      他惨淡的笑着,努力地让自己看起来轻松自在,口吻好似责怪,“你可真任性,能惹上这样的江湖恶霸,还要我来救你,若是下次我不在……”
      他没再说下去,待过江之后,他突然吐了口血,身体瘫软坠落在地上,即使如此也是自己背对着地,不让她受一点伤。
      林昼感觉那一记闷响像砸自己的心里,她从未想到护她一生安危会是白鸣喧,哪怕是自己心有所属的秦励也从未管过她的死活,那时她抛之性命所要完成任务,所受的伤全靠自己忍受。
      她顾不得自己身上的伤,抱住浑身是血的他,几乎跪在地上,这才看到他的后背的衣衫被鲜血浸透,血肉横翻,触目惊心。
      她眼角湿润,一只手紧摁住他身上的伤口,另一只手则颤抖拉开他身上的衣物,一步步匍匐挪动身体到江边,撕下自己身上的裙纱,在江水中浸透了再返回来擦干净他背后伤口周边的血迹,这其中她没少被碎石划破手臂,她感觉不到疼似的。又撕下自己身上的衣服为他包扎,一层不够再撕下里衣又裹了一层,眼看着天快要黑了,前方是茫茫无尽头的山林。
      她毫无办法,只得背着他在一处密林里寻一处空地歇下,摸摸身上,还有一小瓶药液,这是之前那个人留给她的解药,之后不再开过,现在竟能有用处,索性全部喂进他的口中。
      许久,还没见他清醒过来。见着夜色加重,她更不能弃他不顾,此时只能守住他身边,她靠在青石边,让他的身体挨着自己,这荒野外晚上寒气重,不能着凉了才是。
      夜幕时分,青云树影,炊烟袅袅,群山尽头有几处人家在生火做饭,农家气息勾起她太多思绪,她在风里打起了盹,约莫几更天过后,她感到肩膀一阵撕痛,惊醒过来时,正好对上白鸣喧浅淡的眸子,不知何时变成了自己靠在他的怀里安然入睡。
      “你几时醒的,怎么没一点动静?”她的神情微有不自然,尴尬地打破沉静,想到什么,脸上有些担忧,“刚才受的伤,还要紧吗?”
      “无碍。”
      他的气息笼罩在她身上,紧紧抱住她的身躯,微光中,她感到自己的颈上有酥痒的刺感,心跳几乎停止,“白鸣喧,别……”
      “别出声。”他的鼻息越重,但抱着她身体的双臂越来越紧,脸埋在她的颈窝里,似是留恋她的味道。
      她被他这一举动弄得心慌意乱,动弹不得,半晌未出声,试探性地推推他,“喂,你,好点了没?”
      “嗯。”他放开她,托起她的脸庞,轻轻抚过她的眼角,轻言道,“阿昼,那一支舞跳的不错!”
      她的脸上掠过一片绯色,微微羞涩地别过头,“百逵会的盟主追杀我追得紧,不得已才在船上扮成一名舞姬,你也在?都看到了?”
      他点点头,自己鲜少见过她女装的扮相,更别说这一曲惊世之舞还被他观赏到,横竖都不亏。
      似乎是想起什么事来,她的眼眶红了,声音在压抑着心间的情绪,“你说得对,他爱的确实是权力,曾经我有时觉得他心里有过我,哪怕只是那一瞬间……但其实我并不了解他,也怕再去靠近……而且这些年,都变化这样大了,京城里又是另一出是非风云的戏,我一直所追寻的,究竟是何意义?”
      他紧拥着她,安慰道:“我依然得感激命运,至少没有让我失去你。”
      她闭上双眸任泪水淌过脸颊,默默啜泣良久。
      他正了正身,揩去她脸颊上的泪水,“现在一切皆成定局,我想要的只是在今后和你过下去,嗯,这次好不容易找到你,可不许再消失,我们远走高飞吧,行吗?”
      说到最后他的口吻夹了几丝紧张与宠溺,却故作玩笑。
      她低垂着眼眸看向他的下巴,目光有些飘忽,语气哽咽,如过尽千帆似的沧桑与沉厚,“早年怪我自己不懂得做事要留一线,怕是晚了,想走,又能去哪儿?”
      他的手指在她的眉心上停下,眼神里是让人感到安心与踏实的情绪,“总会有无人知晓我们过去的地方,就去过平常的日子。阿昼,我并不强求你嫁给我,只要能够一起去寻找这样的地方,即使是没有尽头。”
      她啜噎不止,泪眼朦胧间她回忆起遥远得愈加不真实的事。
      曾经她是风光无限,意气昂扬的林家大小姐,那时的豆蔻年华里,享受着祖父,母亲还有大哥的关爱,即便有两个艳压群芳的妹妹,但谁也夺不走她的光芒,京中谁人不知林家大小姐的锐气锋芒,令无数贵族子弟仰慕不敢高攀。那时未曾真正体会过世间冷暖孤苦,唯一的挫败还是因为秦励对她爱理不理,到后来林府烟消云散后,她只有秦励了,却在这些年何时换了另一番情景,如今竟是走到这步惨败的田地,她从不是顾影自怜之人,今也感伤前尘往事了。
      这时晨阳升起,天边露出些死灰般的鱼肚白,他望到她水盈盈的眸子里荡漾着波光,只听见鼻音加重,似哭似笑,“你我真是殊途同归!”

      这日,他前往泷江游行时,正是暮秋时节,江风寒凉沁骨,浮萍忽聚忽散,白雾笼罩在天际边,江涛浩荡,他有感而发,无意中吟出那首尘封已久的蝶恋花。
      “浪沉浮萍随波中,命薄飘零,聚散太匆匆……”
      “流云泛舟与君同,泪里愁肠入秋风。”
      他浑身一僵,这话语轻盈温雅,多少年所盼望的事到如今成真,弹指一挥间,已过了两个春秋。
      “公子,可还接的下去?”
      那声笑语再次响起,他的心愈是错乱,转身望去,是她。
      她乘着小舟随他前行,她不再是原先那身短衫便装,换上朴素的碧色衣衫,乌发由一支簪子挽起,额前垂下两缕青丝,简单不失妩媚,她的眸子透亮无比,眼尾浅浅扬起,显得神采奕奕。
      他如梦初醒,继续接道:“节寒醉倚看灯红,携手叹尽,炎凉逝水穷。”
      她半天未语,默默地凝视着他,泪里带笑,温然说道:“茫茫岁月是非空,渺渺前程生死共。”
      两人再次无言以对,热泪盈眶,注视着彼此,她轻轻点头后,先开口:“鸣喧,我愿意跟你。”
      这夜,有月,有江。船上备有酒菜,他们默默不得语,远处渔船灯火悄然映着江面。
      “嗯?这酒不是上次所谓的猴儿酒?”她饮下一杯,感觉唇齿留香,一股醇香弥散开来,顿时一个激灵。
      “哪里真是猴儿亲自酿造呢?不过是酒农上山采瓜果所酿的,封在黄泥坛里发酵至数月,味道醇厚无比,烈性极好。”他也倒了一杯饮下,望着她的目光柔情脉脉,小心地擦掉她嘴角的残酒。
      “你倒是说说,为什么喜欢我?”她有些醉意上头,没了往日的拘谨,捏着他的脸,凑上前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眼里尽是狐狸似的笑容。
      他的心早就是汹涌澎湃,面上却是处事不惊,淡定握住她的双手,撩开袖口,只见双臂上面尽是交错杂乱的伤痕,他眉头一皱,“这伤怎么不告诉我?”
      她像是做错什么事一样缩回手,眼里惶恐不安,他握住她的手不放,口吻轻柔,“别动。”
      说着,他从身上取出一瓶药膏,他临走前到集市上买了些药膏携带在身上,以便不时之需。他在她手臂抹上药膏后,沁香入鼻,皓雪般的玉臂在薄纱下很是冷凝,她本该在正常的年纪成亲,却由于诸多变故一直蹉跎岁月,到最后她的归宿竟是他,这反复无常的命运,该是感叹或是嘲弄?
      “噫,这是什么”她从他的身上摸到一张彩笺,原来是渟河之战前晚与她同游城西时所写的词句,经着折叠多次,显得皱巴巴的,她碎声念着,“万里桥头来相约,日长一线舟行迟……嗯,什么意思?”
      “自己想。”
      然而他在她低头冥想的一瞬,就不忍心见她绞尽脑汁的模样,轻声笑了,“万里桥头来相约,便是林;日长一线舟行迟,便是昼。”
      “其实,我也喜欢你的,可是你平时总让我生气,又那么自以为是,一直以为你很讨厌我……”
      她又喝了很多酒,把埋藏在心里的话全讲了出来,他默默地听着,望着夜空上头那轮圆月,有意中人在怀,可谓是花好月圆夜。他想到世间有段词说的好,“趁花好圆月弯弯,不玩把戏,把酒将问,花开起风云,又何时何地抱玉人,凭圆月普照照万里……”
      她讲得累了,伏在他肩膀上安然睡去,即使在梦中也握着他的手不放,暮秋时节的风凉了,他想捂暖她的身躯,期待有结果的日子来到了,从此一起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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