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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

  •   天阙城,琉璃坊。

      菱花窗下酸枝榻,西墙珠帘卷,东瓶西镜,还有映着天光的一束孤梅。
      此处,景止心最熟悉不过。正是他入宫之前,于琉璃坊做琴师之时的内室。

      此刻,内室不止有他邀来的半心,还有坐着轮椅的乔二公子,甚至玎玲七公主亦在此。

      三人面色微妙,一同望着他。

      半心先开口:“哥哥可探得暴君的心上人是谁,又在何处。”

      景止心:“……”

      玎玲公主紧握绣拳,眸底含着泪花,“暴君杀帝后,诛九位殿下,我皇兄亦惨死于阴兵之下,母妃受惊而亡,长姐被暴君掏了心砍了足,后宫诸位公主战战兢兢,身负血仇无以报,整日活在弑宗帝阴影之下,我假意归降,等的便是有朝一日杀死暴君,为父君母妃皇兄及长姐报仇。”

      她拭去腮边泪水,满眸期待望着景止心,“你晓得了暴君的秘密,与暴君结生死红鸾契之人,是谁。”

      景止心喃喃:“……生死红鸾契,你们竟都晓得。”

      乔二公子眸带痛色,手中紧捏一块缃色玉璧,哑声道:“自然晓得。暴君本是不伤不死之躯,只因结了此契,才至肉体凡胎。他心上有一美人,只露倩影,宫人无一识过其真容,传说被他暗藏起来。那美人便是与暴君结生死契之人。只要杀了美人,暴君必亡。”

      “……你们。”景止心退后两步,摇首,“你们要做什么。今日之事,我只当未听到,尔等好自为之。”
      转身之际,冷声唤半心,“还愣着作甚,跟哥哥回家。”

      半心不动,唇角勾一抹诡笑,“我可不是你的妹妹。”

      乔二公子自轮椅上起身,稳步走至景止心身前,指尖一松,一块錾刻‘苍鹰青兰’的玉璧,垂至他眼前,“苍鹰青兰乃李兰卿李将军家族图徽,这玉璧亦是李将军留予遗子之物。我不姓乔,荣幸李氏。”

      乔二公子,竟是李氏遗子。

      景止心望望空空的轮椅,“……你们,你们究竟有何阴谋。”

      半心笑着挨近他几步,腰间铜铃随着步调叮当作响,“不急。”她取下铜铃,双手结印,口溢古咒,双褐铃铛于景止心眼前晃出无数道重影,“我乃古傩国巫咸,我这便告诉你,你究竟是谁。”

      叮铃……清悦铜铃声中,景止心眼前一片空白。

      —

      暴雨泼天。

      喧燥的雨声中,殿门推开的吱嘎声,亦被消隐去。

      “大司乐,你回来了。”

      弑宗帝正背身凝望琴台上的箜篌,听到子敦这一句后,眸底微亮,方要转身,又顿住。
      帝王的声音比殿外冷雨还凉几分,“你去了哪。”

      景止心不语,见殿内狼藉,椅榻掀倒,杯盏碎片洒了满地,脚边是被柔得发皱的几团纸。
      他弯身拾起,指尖铺开,上募精美冠帽嫁衣。

      冠嵌鲛人珠,衣缀蛟龙纹。

      景止心讥讽一笑,“王上亲绘嫁衣,是欲娶奴为后?”

      弑宗帝颤着长睫,心虚道:“自作多情,说好了檀忘山游湖,你倒消失得无影踪。七公主恰好也不在宫中,莫说巧合。不衷不顺不诚,哼,还想着当孤的王后,你可配得上这华冠蛟裳。”

      手一松,图纸轻飘飘落至地上,景止心平声道:“哦,那便是给绿颚的。”

      弑宗帝一怔,回身,方要骂人,但见对方全身湿透,面色苍白,便止了音。
      大步挨至对方身前,见人双目泛空,他抬手抚上对方脸颊,音色不由得放柔,“……你这是怎么了,究竟去了哪儿。”

      景止心冷冷拨下帝王的手,走向墙角琴案,“只是出宫走走。”
      抱起案上的梅枝箜篌,一步步朝殿外走去,“奴乏了,先退下歇息了。”

      湿袖被扯住,弑宗帝板过他的肩,仔细盯着他的脸,“孤的阴兵黧鸦都寻不到你,你究竟……遇到了何事。”

      “无事,只是迷了路,淋了雨。”景止心讷讷道着,讷讷走向门口。

      弑宗帝望着抱琴的背影走进雨帘,走入偏殿,头亦不回,反身拢上门。

      弑宗帝默了半响,吩咐墙角阴兵:“速招国师入宫。”

      景止心坐至榻前地上,怀抱箜篌,指腹触摸到箜篌琴首上的梅花纹路。

      弑宗帝道,凤首箜篌未免俗气,便去宝库择了把玄丝箜篌,并亲雕梅枝于琴柱,点缥漆于花心,刻了名字,赐予他。

      景止心手指游移至玄弦,指尖僵硬糅拨,弹出不成调的曲子。
      琴声戛然而止,景止心用力握紧玄弦,直到掌心被细细玄丝勒出红痕,勒出血丝,方松手。

      垂首望见血液染上绿梅,他蓦地站起,举高箜篌猛往地上摔。

      一下一下,用尽浑身力道,仿似这箜篌同他有天大仇怨。

      直到琴弦崩断,琴首上的梅花裂开纹,景止心也终于脱了力,丢了箜篌,软身瘫坐到地上。

      他缩到床榻一角,抱膝埋首,低声呜咽。
      掌心的“苍鹰青兰”玉璧,硌得他生疼。

      这玉璧乃一双,不止乔二公子有,他亦有。

      殿外雷闪交加,地上积雨如流。

      弑宗帝已站在偏殿门前许久,低哑的声音透过门缝传至屋内,“孤为大邵主宰,一代君王。你受了何痛,不能与孤说。”

      景止心双手捂上脸,一记雷电劈下,遽然的明亮中,他浑身发抖。

      弑宗帝抬袖,曲起指骨,方要推开门,又顿住。
      望一眼紧阖的门扉,转身走入雨中。

      惊雷劈下,湮没偏殿那一声撕心裂肺的狂吼。

      —

      国师陌魃跪地,“王上,属下查得今日大司乐去了琉璃坊,七公主亦是。还有……属下的雪吠,闻得李氏余脉气息,竟也出现在琉璃坊。”

      弑宗帝:“继续查。”

      国师已消失于雨夜,雨帘另一头的侧殿,灯火微茫。

      景止心染血的手,抚上脸颊,头缓缓窝在膝上,因淋了雨受了寒,他昏昏沉沉,有点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

      梦里全是血,将军府邸被鲜血浸染,墙垣梁柱,前阶后门,甚至边角花草间,到处淌着鲜血。
      李家人一个个倒下,于阴兵面前,再是叱咤战场的将士,亦不堪一击。

      割头,掏心,被咬断脖颈,阴刀拦腰截肢,李家院子横满了尸首。
      哭喊声,惊叫声,阴气,火光……月下盘旋的食人黧鸦……光影交错,氤做一团。

      这是他做了十五年的噩梦。

      他的师父无名,待他极为苛责,然只教他琴棋书画,尤其琴艺。
      每当他欲丢下无用之琴,拿起刀剑习武时,无名便将李将军十族被灭的场景同他讲叙一遍。

      无名再一次夺过他手中的冷刃,“欲杀死暴君替你李氏七百余口性命复仇,刀剑无用,他有阴兵妖师,你终究敌不过。暴君喜琴。”

      直到十五岁,无名师父领了个身系铜铃的姑娘来。
      那姑娘名为半心,乃古傩国巫咸,一双巫铃,可迷人神思,消人回忆,篡改记忆。

      巫铃于他眼前摇出天籁般的铃音,脑海中那些沉郁悲恸,那些血海深仇渐渐消散,他拥有了一段全新的记忆。

      他不再是李家长子,李长焱。
      他唤景润,字止心。

      无名师父说得对。

      若他以李长焱的身份入宫伴君,怕是无法做到天衣无缝。
      面对灭门的仇人,议政殿悬挂的父亲的人头,以及殿阶上的人皮,再是伪装,亦会露出蛛丝马迹。

      欲得君王信任,需得一个干净的身份,干净的心。

      景止心醒来时,外头天已大亮。
      赤金鸟被悬在窗前,阳光照拂金色羽翼,映得满墙辉煌。

      景止心起身,虚步走至窗前。

      赤金鸟鸣,催人悦。

      巫铃一摇,记忆如回涌的黑色浪潮,将他卷入无尽深漩,不可泅渡。

      只怕是世上再无另他开心的事了。

      —

      早膳,是他最喜爱的桂花八宝甜粥。

      子敦小声叨叨:“是王上亲自……监督奴煮的。”

      子言将食托上的几碟辣菜,规整放置案上,小声嘀咕,“子敦熬了七蛊,王上方满意。尝一口,说不够甜,尝一口说不够糯,王上他自己不会煮粥,便要子敦一遍遍重熬。”

      子敦掩笑:“还从未见过王上食甜。”

      弑宗帝自殿外跨门进来,一对小宦官止住声音。

      景止心静静吃粥,弑宗帝一撩衣袍,坐至对面。

      弑宗帝:“你与李家遗子乃旧识,对么。你昨日去琉璃坊才知对方身份,可是李长焱。”

      景止心放了玉勺,疏淡的眸子盯着对面的帝王看。

      弑宗帝微垂羽睫,肃声道:“你因此苦楚难当。孤……”顿了下,才道:“孤愿意为你,放李长焱一条生路。”

      景止心虚虚一笑,轻声说:“怕是他自己不会放过自己。”

      景止心再未给帝王奏过一支曲,倒是整日跑去公主堆里吹箫。

      大司乐人美,和善,虽是弑宗帝御前红人,但同暴君绝非一般人。
      想安稳过后半生的公主们,倒乐得与这位大司乐相处。

      午后,杨柳风拂,圈起湖面三两涟漪。
      湖岸春亭,五公主正缠着大司乐教她奏箫。

      大司乐嫌公主笨,便手把手教人奏乐,被碧色纱袖圈在怀中的五公主,耳根晕红,正羞赧着,一尾黧鸦横冲而来,呱的一声叫,五公主的脸被鸦爪划出几道血痕。

      一身冕服的帝王,拾阶而上,步至凉亭,“大司乐同公主好雅致。”

      五公主吓得瘫软于地,捂着淌血的脸,几欲晕厥。

      景止心俯身,扶稳公主香肩。

      弑宗帝不急不缓坐到白玉石凳上,“瞧着大司乐对五公主紧张得很,莫非想当五驸马。”

      景止心起身,握着玉箫浅笑,“王上误会了。奴看上的是已被奴藏至民间的七公主,可别冤枉了五公主。”

      春亭内温度骤降,弑宗帝玄袖下的拳,握了握,眯眸:“来人,将宫内所有公主活埋。”

      纪岚惊得虚了腿脚,噗通跪下,求助的眼神望向大司乐。

      景止心收了唇角笑意,“你还要杀多少人才满意。”

      弑宗帝却笑了,“杀到孤满意为止。”

      “若杀公主。”景止心望向跪地的纪岚,“劳烦纪公公多备一方活人坑,王上喜好杀人,我陪公主们殉葬便是。”

      言罢,抱起晕厥的五公主,走下春亭石阶。

      弑宗帝一掌劈碎白玉石桌。

      —

      君王诞辰在即,前臣后宫皆为寿辰忙碌奔波。

      弑宗帝再未上过朝,整日于殿内酗酒,桌椅凳榻一日换八遍,亦不够他砸砍。

      子敦子言实在没了主意,跪在偏殿前,啼哭着求助大司乐。

      景止心步入殿门。
      弑宗帝前襟半敞,斜卧金丝塌上,手中的“烟雨青”倾斜大半却淌不出一滴酒,似是喝空了。

      地上躺着不少碎裂的空坛子。

      景止心踩着碎瓷,走至榻前,他弯身将帝王半露的襟领,向上拉拢几寸。

      熏天的酒气中,弑宗帝眸底猩红,醉眼迷离,他支起上半身,紧紧抓住对方臂弯,勾到身前,“究竟为何,你还要孤怎样。孤爱不得,恨不得,杀不得。你还要孤怎样。”

      景止心抬袖,缓缓覆上帝王的一只手,声调极轻,眸底却无一丝温度,“王上多虑了,奴心里是有王上的,奴近日未多陪着王上,是在为王上寿诞,备一份大礼。”

      弑宗帝连日泡酒,已喝得九成醉,听到一句暖心之语,终于撑不住,倒头睡了,掌中手腕却抓得死死的。

      眼泪淌进唇角,苦涩难当。
      景止心呢喃道:“很快,这一切便会结束。我们再也不会痛了。”
      —

      四月初一。冲虎煞南,天隗星耀,宜丧,忌纳采,上梁。

      弑宗帝加冕冠、挂玉带,身着绀紫龙衮,衣饰比登基之日还要隆重几分。

      案前琮玉托盒之上,搁着璀璨鲛珠冠,华美蛟龙袍。

      他说,寿诞之日,为他准备了大礼。
      他亦备好了礼送予他。
      今日之后,他不再是小小乐师,而是同他比肩的王后。

      殿门大敞,朝霞万丈。
      弑宗帝步调威仪,走入殿外万丈光芒。

      一声嘎鸣划破苍穹,黧鸦展翅掠过宫檐青瓦,落在弑宗帝左肩。

      弑宗帝随着黧鸦,赶至檀忘山湖心画舫,半敞的窗牖间依稀传出调笑声。

      弑宗帝劈门入室,软榻上衣衫不整滚着一双人。

      宸妃与景止心。

      弑宗帝赤着眸子,沉步靠近,手中利剑抵在景止心半敞的胸口上,“你当真以为孤不敢杀你。”

      景止心身子前倾,自榻上起身,一展双臂,狂佞道:“来呀,杀了我呀。”

      弑宗帝手腕一转,长剑刺穿宸妃肚腹。

      鲜血自船板蔓延至脚心,景止心望着帝王手中滴血的长剑,讥诮道:“王上还是舍不得杀我。”

      “为何,究竟为何。”弑宗帝似到崩溃边缘,一声咆哮,抬剑劈开半面画舫。

      景止心赤脚靠近帝王,身后留一串串血脚印,他缓缓抬手,抚上对方心口,“这里,痛么?”

      弑宗帝不语,紧握剑柄的指骨发青发白。

      景止心眸光狠毒地望着帝王,“还有更痛的。”

      弑宗帝一声沉吼,劈开身侧摇摇欲坠的门扇,长剑插入对方脚边木板,飞身离去。

      景止心站在残船上,一瞬间似被抽光了力气,单膝跪至船板,眼梢淌下一行泪。
      —

      君王寿诞,百官朝贺,不少王公贵臣、宅眷后裔入宫参宴。
      乔二公子便是其中之一。

      夜宴已开,弑宗帝仍不知所踪。

      檐上乌云遮月,乔二公子自轮椅上起身,对身侧的景止心道:“今日冲虎煞南,天隗星耀,你成功逼得暴君心狂神癫,此乃我们兄弟二人最佳复仇时机。”

      乾熙后院早已人空,数位阴兵躁郁不安,抱头低吼,甚至自相残杀,显然已失控制。

      此场景,景止心见过,上次弑宗帝心疾症发,便是这般景象。
      显然这次,比上次更甚。

      帝王寝殿的暗门开启,景止心抬袖拦住胞弟,“去收父亲首级,送父入土为安。”继而取下对方腰侧长剑,“暴君,由我来终结。”

      幻阵被破,暗室内处处挂着冰霜。

      弑宗帝单膝跪地,心口处洇着大片血迹,唇角的鲜血亦不停往外溢。

      景止心轻步走至枯梅暗池旁,稍侧首,望向丈远处正拿指腹揩拭唇角血迹的帝王。

      “原来你用心头血豢养枯梅,打算复生这位绿衣美人。”
      他缓步靠近绿裳美人,托起对方的右手,抚了抚其尾指上的一圈姻缘红,“生死红鸾契,同生共死。你对绿颚既这般至死不渝,为何又对我动情,事到如今还对我下不了杀手。你的阴兵呢,国师呢,为什么不让他们来杀我。”

      “哦,对了,国师瞧你气数已尽,呈衰颓之相,连小小阴兵都不能自控,于是弃你不顾,跑了。”

      “还有,他一早查到我身份有异,偏说了谎。你以内丹控制要挟于他,另他生不如死,他岂有不记恨之理。”

      弑宗帝方勉力站起,又喷出一口鲜血。

      景止心仰首大笑,“可是被奴气的?气得心疾复发。”

      弑宗帝握拳,额上青筋凸显,眸底泪珠暗红,咬牙低吼:“景止心,究竟为何。”

      “为何?”景止心呵得仰首轻笑,倏地掏出一块錾着“苍鹰青兰”的玉璧,“李将军家的族徽,你还记得么。”
      “为何?”,景止心大吼:“因为我便是李兰卿长子,李长焱。”

      弑宗帝唇角轻颤,眸光怔然。
      捂着心口的手缝间,又渗出一大股鲜血。

      景止心仰首大笑,笑得撕心裂肺,痛得荡气回肠,他蓦地止住笑音,一剑刺穿绿裳人的胸膛。

      生死红鸾契,暴君一早给自己掘下的坟墓。

      弑宗帝紧缩的红瞳中,是景止心拔出绿裳人胸上宝剑,刎上自己脖颈,飞溅的血珠凌空抛出半弧圆。

      滴答一声轻响,一滴血珠落入温池,景止心僵僵倒在地上。

      池中血滴,画作无数荧光红线,虚浮的枯梅,于刹那间抽枝绽放。

      绿颚千朵,满室梅香。

      躺在地上的景止心,望见绿裳人面上渐次浮出五官。

      他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绿裳人的脸,竟同他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

      眸底的那抹缥绿,画作一尾萤虫,钻入景止心的心口,右手尾指一阵灼烫,牵出一根姻缘红线。

      景止心断气前,脑海中最后一幕,是弑宗帝捧起他的脸,温热眼泪滴在他眉间,眼梢,唇角,以及渐歇的心口。

      他猜弑宗帝的口型,喊得是:绿颚,绿颚……

      —

      景止心掀开眼睫,一片深邈灰茫。

      空中有无数碧色幽魂,轻飘飘游曳着。
      身下是温柔蠕动的潺潺河水。

      他起身,半个身子浮至水面。

      虚空破开一角,现出个断臂黑袍人。

      景止心:“你是何人,这是何处。”

      低沉暗哑的嗓音回荡在河雾上:“我乃东方死神,此处是冥界蜃河。”

      蜃河。他在民间志怪杂书上曾见过。
      冥界地心横穿蜃河,新魂拘此一渡,涤过往前尘。

      他死了。

      尾指一阵灼烧,他垂首望见右手小指上,圈着淡淡一重红晕。

      “可忆起你是谁。”东方死神道。

      景止心一阵晕眩,蜃河河心起了雾墙。

      海市蜃楼般的影像,映于雾墙,皆是前世种种。

      “你居然看得见我,你叫什么名字。”

      “哲成。”

      “我叫绿颚。”

      “燕子湖边的虞美人开了,我们去放纸鸢吧。”

      “一定是你近日珍馐美食吃多了,竟比我高了半头。”

      “哲成哲成,你疼不疼,我只是个不能化形的花妖,见他们欺辱你,我帮不了你,我恨,我帮不了你。”

      “真没料到,你竟能逆水重生,涅槃为帝。绿颚好开心。”

      “我只能于子夜化形,待我渡得雷劫,修得真身,便可日夜与王上相守。”

      “我新作了曲子,王上你听好不好听,取什么名字好呢,不如,不如就叫‘无名曲’。”

      “王上虽喜酸,可你的唇好甜。”

      “王上,对不起。绿颚历劫失败,再不能陪你了。”

      “三日后,是王上诞辰。我酿的‘烟雨青’埋在御书房西南角梅树下。我的那份,便劳烦王上替我饮了。”

      “我走后,你要乖,不要太想我,亦不要太在意旁人的话。说你残暴乖戾的,你也不要理睬,火了怒了,多造的杀孽,需得自己扛着,亏得是自个儿。”

      “王上,绿颚舍不得你。若有来生……若有来生便好了。”

      景止心的泪,颗颗滴落至蜃河,画作一朵朵绿颚花,随波而去。

      雾墙里的一株红梅开到荼蘼。
      点点殷红梅瓣下,玄色身影自梅根下挖出一坛“烟雨青。”,倚梅独醉。

      枯梅之下,雷鸣之中,年轻帝王手持匕首插入心脏。
      “吾以吾血,召唤阴灵。”
      “我想绿颚活,不惜任何代价。”

      “你前身乃上古獓狠,身带魔血。只需以心头血豢养梅根,绿颚即回魂转生。你可与绿颚结生死红鸾契,以辨转魂之人。然,死而复生乃逆天之道,你将受之天惩。”

      “吾愿。”

      不成想,那天罚是将心上人的真容自他脑中抹去。
      干干净净。

      —

      景止心趟过蜃河,河面之上不知飘了多少绿颚瓣,渺渺点点,蜿蜒入无尽河雾,仿若渐渐流逝的碧色星辰。

      他是绿颚,是李长焱,亦是景止心。

      景止心织造了一个美梦,李长焱便是梦魇。
      可无论好梦噩梦,皆是虚梦一场。

      是梦,是劫,分属两人不同的梦,共同的劫。

      如今劫过了,他只记得一句话。

      “若有来生,若你忆起了孤,到忘川桥等孤。”
      —

      若有来生。
      他心里默着这四字,走上忘川桥。

      他那一剑,结束了赵哲成的一生。尾指上的红线还在,哲成会来忘川桥同他相会。
      他便在桥尾候他,两人一道入轮回,携手来生。

      新鬼旧魂渐次踏过石桥,直到通桥小径漫上大雾,再无魂来渡桥,他亦不见他要等的身影。

      他不由得黯了眸。

      倏尔,桥头迷濛大雾中走出一道身影。
      丁香色长袍,紫发。身边随着个垂髫小童。

      方扬起的唇角,复又僵硬下去,并非他等的人。

      紫发人停至他身前,眉眼若花,“我乃冥主夜惊华。赵哲成有一物托我带给你。”

      他方要开口,冥主抬手,“莫急,先听三生讲个故事。”

      冥主懒洋洋倚坐桥墩上。

      垂髫小童清脆开口道:“我叫三生。三生石的三生。故事很短,你仔细听。”

      上古有奇兽,是为獓狠,遁生于幽冥,以食活物为生,最喜食人。
      后被上古之神收服,于眉间结红瞳封印,困束幽冥空狱第十九重,永世不得出狱,自此獓狠专食被丢入空狱的重恶无赦之人。

      冥界东方死神,爱上人界一姑娘。

      那姑娘罪大恶极,入冥界被判空狱之刑,东方死神求助獓狠,放心上人一条生路,并以断臂为代价,开启上古太极轮,圆獓狠之愿,送獓狠之魄入轮回转生。

      獓狠转生至大邵国帝王之家,是为二殿下赵哲成。

      “后面的故事你都知道拉。”小三生仰首说:“上古太极轮不可二次转魂,獓狠唯有一次转生机缘,待阳寿尽,将魂归冥界空狱十九重。”

      侧卧桥墩的冥主,打个哈欠,“绿颚梅,可听懂了?回阳世吧。”

      “不。”绿颚听此故事,颇为震惊,他缓住心神,容色笃定道:“他若不还阳,我便去空狱十九重陪他。”

      冥主慵散起身,“小绿颚,你可知空狱是何地。别说一介花妖幽魂,便是仙人丢下去,不出一个时辰,便可化作齑粉。”

      绿颚站在桥尾,眸底胀红,岿然不动。

      冥主喟叹一声:“赵哲成就知你死心眼不听话,托我将此物给你。”

      淡烟稀雾中,一颗微型球状结界浮现,内里浮着一滴艳红血珠。

      “此乃赵哲成的心意,亦是獓狠最后一滴心头血。为了豢养枯梅,他几乎散尽心头血,唯剩这最后一滴,助你还阳。”

      “国师陌魃乃肥遗所化,离了赵哲成的控缚,已到人间各郡洲造旱魃之象,人界土地如惔如焚,百姓庄家颗粒无收,饿殍遍地。宿新郡郊断背山,有白泽之气萦绕。那瑞兽白泽择你为主,欲解人界众生苦厄。待你还阳,降甘露春雨,灭肥遗旱魃,你将众望所归,奉为新帝,开辟新朝。”

      “还有,獓狠失尽心头血,已……总之,冥界已无你挂碍。”

      “归去罢。”冥主指尖轻弹,一滴血珠沁入绿颚心口。

      绿颚只觉心口灼热焚烧,轻飘的身子瞬间注了阳息,沉甸甸的充盈。
      与此同时,尾指一凉,那一线姻缘红,彻底消散。

      他捂上心口,单膝跪于桥尾,轻渺渺的语调道:“我再也等不到他了,对么。”

  • 作者有话要说:  獓狠、肥遗等异兽,皆出自《山海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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