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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血色 ...

  •   第十六章血色

      高台上幕布落下,观看的人早被故事吸引,都聚精会神。这里观看的乡邻,多半都是附近居住的人类,对羽族宫廷这段艳史均不了解,因此听得津津有味。

      云望目光游走,看向这边时,朝晴川故意挤挤眼睛,仿佛在说:你倒听得挺入神。

      歇了片刻,只听后台鼓点咚、咚、咚、咚响了四下。琴声一变,变得冷峻沉郁,仿佛乌云笼罩,似乎在酝酿一场变数。高台上灯火齐齐燃亮,布景撤换。这次却是一座轩敞堂皇的宅邸。少辅与少绩正在密议,忽起许多兵戈交叠之声。两人脸色大变,正要起身,一路人马杀了进来,顿时变成混战的局面。二人促不及防,招架不住,转眼就被团团围住。却见云隽施施然步入,目透杀机。

      “云隽心计深沉,对于少辅大人的蔑视指责一直隐忍不发。他却暗中向国王数度进言,历数这两人如何拥兵自重,如何心怀不轨。羽王本来就对他们心存忌惮,听的次数多了,难免更加坐卧不安,终究成了心腹之患。”

      “终有一日,在云隽煽惑之下,羽王下道密令,趁这老少二人羽翼未丰时,顺手剪除。云隽应命而往,手到擒来。大臣少辅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未曾败在政敌手下,却败在了毫不起眼,全没放在眼里的女婿手中。再要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云隽深知事情不宜久拖,找个借口当即诛杀了两人。这件事做得干净利落,风声瞒得极紧。芙蕖一直蒙在鼓中,并不知道遭逢横祸。”

      这时,台上只剩芙蕖公主与她丈夫二人。琴声嘤嘤嗡嗡,好似女子饮泣。云隽直直走上前,将手中提的两枚首级朝地下一掷。芙蕖大惊失色,摔倒在地。那云隽却哈哈大笑,十分得意。只听“哗啦”一声,铁链碰撞,四周冒出许多囚笼般的栅栏,将她环绕其中。

      “少辅、少绩死后,芙蕖被囚,朝中顿时掀起风暴。他们二人往日结交的朋党,均遭株连,死的死,走的走,风流云散。一个显赫世族,如同大厦倾塌,土崩瓦解。只有云隽,杀叛党有功,不降反升,转眼成了朝中重臣,再没人胆敢在背后说三道四。这场争斗后,昔日荣宠无限的芙蕖很快淡出人们视线,不准提及。她深居简出,时时受到丈夫监视。至于云隽为什么不杀她,那就不得而知了。”

      说到这里,升起数重白纸糊的幕布,烛火照射下,布后许多小人影。鼓点落下,节拍急如密雨。刀光剑影中,血溅四壁。

      “自古以来,人类与羽族争战频频。自伤麒血案后,双方矛盾日渐激化。为争夺土地与‘元石’,战火四野波及。羽族边境时有人类带队入侵。云隽受信于王,带队前往征讨。这一去便是多日未归。就在这时,软禁多年的芙蕖公主,终于找到了机会。她溜出囚笼,悄无声息的消失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亦没人敢将这件事禀报正在边塞作战的云隽。事发突然,情势紧迫,羽王不想在关键时候叫他方寸大乱,影响战局。”

      “等到三个月后,云隽凯旋而归,得到消息时,简直暴跳如雷。他立刻杀死负责看守的所有侍卫和侍女,命人到处搜索,并且高额悬赏公主的消息。活要见人,死则见尸。”

      晴川摇头暗道:这人心眼太小,又好报复,这么活着既叫别人难受,自己想必也快乐不到哪里去。

      “没过多久,便有确切线报,说到有人目睹芙蕖公主早已出了积羽城,向着北方逃走。至于究竟要去哪里,却谁都不知道。想想羽族刚与人类爆发过一场大战,她还向敌方腹地而去,那多半是存了必死的决心。她这种举动实有魄力,宁可死在敌人手里,也不肯再次落在自己丈夫掌控当中。可云隽既然揣测到她的意思,就更加不肯叫她如愿以偿。”

      台上众人退去,只剩云隽独自一人,站在楼台上。他凭栏而立,背后羽翼微展,竟有种说不出的寂寥孤独。过得片刻,两个人影拾级而上,恭恭敬敬屈膝行礼。这两人都是黑翼羽人,容貌十分相像,年龄却正是一对父子。他们穿戴齐整,披甲挂剑,一身劲装,气势威武。

      “云隽深知,想要越过关防,去到遥远北方寻找一个女人,无异大海捞针。这事情平常武官做不来,必须有个自己信任又精明能干的人代劳。他自亲信中选出一名羽芒将士,名叫青图。青图父子都是百步穿杨,技艺高超的战士。更难得他们阅历丰富,见多识广,曾游历过许多地方。若是交给他们,找到芙蕖则多一份把握。他们父子受到国王重臣的青睐,机遇千载难逢。两人私下奉令而去。”

      “谁都不曾想到,中途出了一场未曾料到的变故。”

      “云隽心内焦急,耐着脾气等了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始终都没等到自己想要的只言片语。就在第四个月上,探子回报,据说青图父子一路追踪,半路上的确发现过公主殿下的踪迹。可是当追到狼图腾谷与盘丝岭交界处时,与妖族起了冲突,人手伤亡惨重。就在这一役中,带队的青图和他独生爱子真弓都失了踪。如今下落不明,生死未知。事到如今,云隽也无可奈何,只得派人暗中沿途打听,慢慢再来寻找。”

      “此事过去后,众人议论一阵,也就渐渐淡忘了。没人将他们父子二人生死当真放在心上。可是终有一天,青图独自一人回到了积羽城。他身负重伤,兼之长途跋涉,虚弱已极。”

      那个偶人身上洒了几处血迹,脚步踉跄,没走两步便摔倒在地。大家看他这副样子,想想他的处境,不禁为之扼腕叹息。

      “青图此次没能捉住公主,功败垂成,爱子也下落不明。非但如此,在云隽那里亦失去信任,被削去职务,成了没有背景靠山,反而遭人遗弃的棋子。这位黑翼战士就此一蹶不振。”

      说到这里,台上灯烛突然一起熄灭。黑暗中,听到许多细碎的声音,窃窃私语。

      “然而一个谣言,却在羽人中开始流传。有人说青图的儿子失踪,其实并没有死,而是变节降于人类。有人说曾在剑仙城附近见过他的行踪。开始时,这些谣传不过说说而已。后来越演越烈,越来越是言之凿凿,仿佛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一般。羽族与人类,向来势不两立,众人都说,真弓贪生怕死,投降敌人,连自杀的勇气都没有,实在可耻可鄙。接着大家迁怒青图,都说他教出这样的败类,也大有责任。最后便连他自己同胞同族,都相信了这个说法。长老们私下密议,为了本族名声着想,还是将青图驱逐革名的好。”

      “这天夜间,趁其不备,他们悄悄带人来到青图住处。大家都听说过他武艺超群,很不好惹,便站在窗外说明来意。过了许久,屋内并没动静,有人趴在窗上一瞧,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忽听几声冷笑,青图幽灵一般,自他们身后闪出,他冷冷扫视众人,神色凛然。大家心里莫名的既害怕又心虚。”

      那木偶横剑一指,说道:“你们的来意我心知肚明。你们要将我赶走不难,但不许说我儿子是叛族的罪人。”

      有人便厉声喝道:“你儿子投敌叛国,让我们全族一起蒙羞,就是将他碎尸万段都不为过。只是将你赶走,还算便宜你们了!”

      青图全身不住战抖,立时叫道:“口里放干净些!真弓是我儿子,我知道他就算被杀,也绝不可能投敌。他如今不在这里,无法替自己辩解。你们不但不去弄清原委,反而信口雌黄,存心污蔑,别怪我不留情面。”

      说完,他纵身冲上前去,大开杀戒。虽然对方人多势众,仍是给他冲得阵脚大乱,死了许多人。那偶人挥刃劈刺,出手毫不留情。尽管只是傀儡演剧,可台下观众看了,不由得为这血腥场面直感悚然。青图如癫似狂,容貌狰狞,好像厉鬼一般。大家看得心惊,都屏住呼吸,忘记了喝彩。

      只见他杀了一阵,抽身退走。其余的人不知是该追还是不该追,疏神之间,竟然任其逃走。背景又是一换,图画换成许多峭壁山峰,似乎到了荒僻的远山之中。数队人偶一拨一拨,展开双翅,掠过空中,仿佛是在追赶。

      “青图杀死同族的事被国王知道,勃然大怒,立即调拨人手,务令绳之以法。他离开积羽城,流亡在外,成了高额悬赏的通缉要犯。可想要抓住他,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终于有一次侥幸,在多方围捕下,半路上截住了他。那时,青图手上已沾满同胞和异族的鲜血,许多人希望杀之而后快。”

      “那天天色阴霾,山中寒风凛冽。羽芒追杀者手持长弓,将埋伏慢慢收拢,生恐再次放走这个可怕的对手。峡谷中怪风呜咽,据说这里时常有怨灵出没。青图独自一人,立在崖上。此处地势险恶,因为风向气流的关系,羽人羽翼无法使用,只好用手脚攀爬。但是,他居高临下,箭法着实精准,根本没法靠拢。大家与他对耗,只希望他箭支用尽,然后一举攻上前去。”

      “两队人马都僵持不动,就这么对峙了一天一夜。众人数次喊话,想劝诱他投降。然而明知绝没生路,这人却仍是执迷不悟。他故意将追捕之人引到这里,也是打定主意要多拉几人陪葬。大家低声商议片刻,决定一面自前方吸引他注意,一面派人自后绕道上前偷袭。偷袭之人伏低身躯,悄悄转到右侧,正想出击,谁知那疯子自己从岩石后面站了出来。”

      “他昂首挺胸上前两步,手中握住两柄长剑,朗声说道‘你们个个想要我的命,今天此山此谷,就是我埋骨之地。说到束手就擒,想都别想!你们不认我是同胞,我亦不当你们为同族。自今而起,羽族之中没有我们父子的名字——’”

      “说着,青图大喝一声,持剑扑上,竟是势同拼命。他困兽犹斗,顿时血染黄沙,那场争斗惊心动魄,后来幸存的人回忆,说他就仿佛是个鬼怪,早已失去了理智。”

      “直到最后,青图寡不敌众,一步步退到万丈峭壁边缘,朝下看了一眼。下面深不见底,黑漆漆的,隐约似乎听到鬼魅哭号。他冷笑一声,抹了抹脸上鲜血,纵身跳下。大家上前看时,人影急速坠落,必然粉身碎骨了。他们十分沮丧,收拾起同伴尸骨,黯然离开。”

      “不过谁都没有想到,跌落深谷的青图并没有死。他被怨灵附身,自深渊中爬了出来。从此之后,便漂泊不定,谁都不知他会去哪里,会做什么。大家猜测直到今天,他还依然在契而不舍的寻找自己的儿子。只是所有想要阻碍他的人,都会死在他的剑下。”

      台上人偶披着一领黑色斗篷,慢慢抬起头来。

      晴川见不到他的长相,只见他面上戴着一副惨白的狐狸面具。

      傀儡戏落幕,观众作鸟兽散场。过了会儿,傀儡师们也都生起火,分头各自准备食宿。晴川尚有许多疑问,隐隐觉得这些人的来历并不简单。他躺在车中,默默想了一阵,找不到什么头绪,只好暂且将纷乱的思绪丢开,合目养神。

      但听车外喧哗逐渐止息,众人各自安寝,只有干柴不住燃烧的辟剥声。连日以来,为甩开剑仙城的追赶,他们马不停蹄赶路,却也是十分疲累。除了守夜换班的几个人外,营地内时有鼾声此起彼伏。晴川心中有事,直至夜深,仍辗转反侧。

      他虽躺在大箱当中,眼前一片黑暗,不过耳力灵敏。睡到半夜,有一人脚步很轻,走入车中。晴川故意装睡不理,却听见云望小声说道:“喂,你睡着没有?”

      晴川不答她话,佯佯不睬。她便凑近又喊几声,伸手推去。晴川被她缠得没办法,只好说道:“我睡着了,不要吵我。”

      小姑娘咯咯一笑,说道:“睡着了怎么还能答话?我有事要办,跟我来。”

      说着,她将丝线略微一扯。晴川腰上微然刺痛,不由自主坐起身。他见云望神色三分神秘,三分犹豫,不免有些好奇。两人一前一后,悄悄出了露营之处,向荒野中走去。守夜的人见她出走,全不阻拦,只是看到晴川跟随,十分诧异。

      云望一路向北,步伐不慌不忙。皎洁月色下一个矮矮瘦小的身影,显得弱不禁风。要不是晴川曾与她交过一次手,任谁都想不到这么个稚龄丫头竟深藏不露。两人路上并不交谈,他一面走路,一面暗想这可是个脱身的好机会。原来昔日跟随白角时,巫师曾训练过他如何服食毒物以对抗毒性。因此,在常人能够致命的剂量,在刺客而言却减效一半。现下,麻痹虽未全然消退,四肢行动还不灵活,不过几天以来药量酌减,已较前日大为好转。只要瞅准机会,逃走倒是不难。难的在于,牵连骨头关节处的丝线连着云望十指指环。她只要手指稍动,便得受制。

      小姑娘向北走出一箭之遥,再折返朝西。眼前林木萧疏,霜冷寒山,上弦月挂在天际,尤为惨淡。这时已全然瞧不见篝火,她脚步骤然加快。顺着溪流走一阵,远处影影绰绰有些歪斜的破屋烂瓦。走近前来,才发现满地断壁残桓,是座荒村。村中一个人影都见不到,想是战祸波及,村民远避他乡。

      她停住脚步,目光向四周一扫,长长叹息。云望驻立片刻,揭下头巾,双手伸到肩颈处,忽然朝下用力一撕。晴川吃了一惊,只见她后背皮肤如蛇皮似的蜕下,伸出两只雪白的翅膀。眨眼之间,一个瘦弱不起眼的人类小女孩,化做一名清秀俏丽的白翼羽族小姑娘。他尽管心中已猜到两分端倪,不过亲眼所见时仍是不免愕然。

      云望微微一笑,手指微动,说道:“从这儿开始,你走我前面。”

      晴川听到这话,立刻便知她打的什么主意,说道:“前面是不是有什么机关埋伏?”

      云望双手抱胸,笑眯眯说道:“那是当然的了,否则何必要让你跟着?”

      晴川点点头,说道:“我走前面可以,不过你得告诉我上这里干什么来了。”

      她答得干脆简洁,“我来看望一个老朋友。”

      晴川看她答得诡秘,知道问不出个所以然,当下闪身向前三步。他两指点在额上,自己的影子从地下立起,走在侧翼。云望似乎从没见过驱影术,瞪大双目,十分好奇的模样。

      他们踩着焦土,走过许多败落的残墙。时有乌鸦下来叼吃死人腐肉,到处一副死气沉沉的景象。晴川的影子走在前面,离有数步距离。那影子忽左忽右,忽而钻入房屋,忽而跃上墙头,举目张望。

      云望瞧它蹿上跃下,觉得有趣,忍不住道:“它这是找什么呢?”

      晴川轻轻摆手,“嘘”了一声,停住脚步,神色凝重。他脚下缓缓后移,拔出“雪鸦”,刀尖刺入土中几寸,在地上探询一阵。影子蹲在树梢,冲他打个手势。晴川点了点头,示意可以动手。就看黑影将栓在枝头的绳索猛然扯动,数柄小刀斜斜射落,恰好钉在方才他们站立的地方。

      晴川指着那片空地,冷笑说道:“这里土壤颜色与其他地方大为不同,是有人设下陷阱后重新伪装。为免咱们漏网,还在树上格外装了机关,引线牵连入地,好周密呀。你这个老朋友招待人的法子,实在是细心得很。”

      云望此刻也不禁有些变色。二人退到路边一面残墙背后,晴川拣起一粒石头,抬手打去。那地下刹那尘土播扬,四面弹起细木穿插的笼格,赫然一个巨大囚牢。晴川暗道:若只是这样,倒也未必困得住我们。正转念间,笼内底板倒翻,伸出无数削得尖锐无比的竹刺。如果有人身在其中,这会儿早就千疮百孔。他们对望一眼,不禁心说:好厉害。

      小姑娘静等片刻,探出头去,看看已没了动静,便想上前探个究竟。晴川忙伸手拦阻,低喝道:“站着别动!”

      话音未落,竹刺中空圆洞内齐齐喷出黑烟。这许多竹管冒出的黑烟,顷刻将整个牢笼罩住。那烟雾浑浊,一望便知含有剧毒,沾上一星半点,下场不问可知。何况是如此多的烟雾同时喷出。别说是掉入陷阱中的人,即便前来救援的同伙,都难以活命。

      晴川招招手,影子跃下树来,冲他们微微点头。两人这才放心,继续前行。绕了几个弯,路上时有陷阱,或是装在墙内,或是藏在草中,都被影子抢先发现拆解。又走了会儿,来到一座摇摇晃晃,屋顶已塌半边的小屋门前。他向内一望,里头黑黢黢的,一股潮气扑鼻而来。他正想再走近窥看,不料一样事物破窗疾出,朝脸上掷到。晴川低头闪过,侧身立在墙边。

      里面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说道:“我不认识你们,都给我滚远一点——”

      他觉得这声音好熟,似乎在哪里曾经听到过。云望面上全无惧色,走到门口,淡淡说道:“你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我就是特意来找你的。”

      说着,她翅膀“刷啦”一下展开,顿时几束白光照入室内。那人“啊”了一声,跌倒在地,双手捂住面孔,仿佛见到光亮十分痛苦。晴川见他披着一领斗篷,脸上戴有面具,不是那天地窖里撞见的还能是谁?他全没料到云望口中说的“朋友”会是这人,不由得怔住。

      云望正想上前,那人忽然大喝一声,反手将身后破椅掷出。晴川忙将小姑娘朝旁边扯过,说道:“他神志不大清醒,别去惹他。”

      云望却慢慢摇头,脸上神色既有同情,又显坚定,将他轻轻推开,迈步入屋。她吸一口气,开口说道:“你不用害怕,我并不是要来害你,我是来帮……”

      那人嘴内咆哮,身影一晃便到了面前,不等她后半句说完,手指已扼在咽喉之上。他出手太快,晴川未能阻止,小姑娘性命悬于一线。那人将她狠狠一拽,提到面前,如同鹰捉雏鸡似的。只要手下稍微用力,便能掐死了她。晴川不敢妄动,只好静观其变。

      云望面上宁定,不慌不忙。她一双大眼睛直视那人,不卑不亢说道:“你瞧,我身上没带兵刃,手无寸铁,并没打算要取你性命。”

      那人略略侧过头,盯住她,冷冷说道:“最近这些天,不断有人想要杀我、抓我。你要不是想害我,怎会一直找到这里?”

      她伸手按在对方手背上,说道:“其实我是来帮你的。追杀你的人就在离此地不远处扎营,过不了多久便会探到你踪迹。待在这里不稳妥,你还是早点离开的好。”

      那人厉声问道:“我为什么要信你?谁知你们是不是在耍什么诡计?”

      这回,连站在一旁的晴川都摸不透她用意。小姑娘明明就是傀儡剧团的人,为何反倒要赶在前头知会人家逃走?她这葫芦里,卖的又是哪国的药?

      小姑娘微微一笑,说道:“你当然要信我的。我口袋里有样东西,你拿出来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青图将信将疑,探手入她衣袋,摸出一柄新月曲尺,上面机簧弹出,变成长弓。他见到金色长弓,手都发抖了,嘶声问道:“这……这是哪来的?”

      云望向晴川使个眼色,示意他别开口,自己却从容不迫的撒谎道:“这弓箭的主人他还活着,只不过现在被关在一个秘密的地方,不能自由。我带了这样信物来见你,总该信我了吧?”

      其实三人之中,只有晴川知道弓箭的主人已经不在人世。云望这么说,不过一时权宜之计而已。青图身上怨灵缠绕,如果激得他发起狂来,以两人的力量可难以制服。

      青图手掌微微放松,急切问道:“你见到他了么?你当真见过了么?他没有死?他还活着?”

      云望重重点了下头,说道:“他还活着,不过你得照我的话做,否则可就永远见不到你惟一的儿子了。”

      两人对视良久,他终于将手放下,颓然坐倒在地。青图在剑仙城中杀人放火,连日来被人追踪,疲于应付。此刻乍然听到这样的消息,身上伤痛即刻发作起来。云望走到他身边,蹲下身,在他脊背上来回抚摸。摸了会儿,只见他后背隆起,支起一对黑翼。

      晴川见他那对羽翼破破烂烂,羽毛早已七零八落,模样好不凄惨。白的地方,透可见骨,仿佛随时都会自背后脱落。她搀住青图,欲将他扶出屋外,奈何自己力气单弱,晃了两晃,差点跌倒。晴川抢上扶住,两人一左一右,将他连拖带抱,拽出门来。晴川何等机灵的人?一手搀住,一手悄悄伸入他斗篷之下,摸索当日他拿走的明珠“尚寒”。若是平日,青图必有警觉,这时候,他神智昏沉,嘴里低低□□几声,全没察觉。

      晴川手指碰到一样坚硬事物,两指夹住,瞅空盗了过来。抬眼一看,恰好云望冲他一笑,显然是看在眼中。她摇摇头,并没破说。他们将青图放在地下,晴川在井边打了桶水,缓缓浇下,将污秽冲刷干净。云望小心翼翼自囊中取出伤药,替他将羽翼包住。羽毛脱落尚可重生。只是腐毒见骨,重长肌肤,还要花上几天时间。那青图被怨灵侵蚀太久,身躯已逐渐败坏。用这样的办法医治,只是治标不治本,暂时令他缓解而已。

      云望顺着翅尾一路按摩向上,手法细致周到,倒像生怕碰痛他似的。青图疼痛渐渐平缓,这方法大有效验,于是就不再阻止,任其摆布。又等了会儿,青图全然放松,竟闭上眼睛,打起瞌睡。小姑娘摸了摸他脸上狐狸面具,不禁轻叹。

      她喃喃自语道:“想不到多年久别,再见面时已经是这个模样。你心里的伤处,恐怕没人能治得好。”

      晴川听她说话口气轻柔悲怜,好像与这人相交过很长时间,心下暗暗诧异。论年岁,青图离族出走时,恐怕她连生都没有生下来,怎么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呢?

      说完,他们将青图抬入屋中,反掩屋门。云望还不放心,又磨蹭了一会儿,见天色实在不早,这才返身往回走。她一路之上,总是东张西望,仿佛担心有人跟随。

      一连几天,每天夜里,云望都带着晴川悄悄去看望青图。那人双翅亦一日日见好,逐渐长出新的骨骼和羽毛,色泽也明显光润许多。只是脾气时好时坏,捉摸不定。他有时倒还能认得出两人,有时却又目光茫然,仿佛失去记忆。

      云望不说缘由,晴川也不多问,两人彼此心照不宣。后来,小姑娘去的次数越来越少,她神色中的担忧却是越来越多。

      晴川面上不动声色,实际上一天好过一天。他自忖再有三五天的时间,只要能够瞅准空隙,便有办法自由行动。惟独没有把握的是,云望对他十分警惕。车队最近将要拔营启程,况且守卫一向森严,不知究竟能不能跑得掉。万一功败垂成,再要想找机会便难上加难。所幸,剑仙城失踪了几名剑客,四处捉拿元凶,风声很紧。队中其他人都全神应付戒备,没人留意到他的举动。

      这天,他躺在箱内,正等着那阵麻痹的感觉慢慢消退。忽然发现,今日药效退得比从前都要快得多。没过多少功夫,双肩已经没有僵硬刺针刺的感觉,手指脚趾已能够动弹。又宁待片刻,试着将脚踝轻抬,竟踢开盖板。他急忙起身,刚想站起,哪知血液顷刻涌向头顶,险些摔了出去。晴川无奈,只得跪在车内,半挪半爬自后溜下地来。

      四周看看凑巧没人,他定定神,心中转念。这时候往外走是肯定走不了,等在这里亦不是办法。就在此时,只见车轮下两对靴子朝这边靠近。他忙向车底一滚,伏在底板之下。那两个人并没发现什么不对,走至左近,停下脚步。晴川屏住呼吸,听到他们声音压得很低,一对一答。

      其中一个仿佛十分害怕,口气中惴惴不安,说道:“真要动手,我可有些不敢。万一要是失手的话,咱们这些人,哪一个都活不了。”

      另一个人,声音低沉沙哑。晴川一听,认得是当日对敌时那个阴鹫难缠的老人。他说道:“事已至此,只好出此下策,一劳永逸。今天不动手,将来咱们下场要惨上十倍百倍。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博。”

      那人咳了一声,埋怨道:“可是……可是你让我把掺了药的东西送……送给她吃。她若察觉,我岂不第一个倒霉?到时候哪还有命?”

      老人即道:“这些人里,她谁都不信,惟独对你不怎么提防。若临时换人,她肯定会起疑心。你只管去,到时候我自然会派人在外面接应。”

      那人后退一步,似乎并不相信他的保证,说道:“等到真正动起手来时,接应有什么屁用?我只问一句,这……这药当真管用么?”

      老这答道:“这副药剂并没异味,放在茶水中尝不出来。况且,她每月的这个时候,都会将自己关在不见天日的地方,不准人探看。她只在这时才有破绽,咱们动手时机最好。”

      晴川耐心听到这时方才明白,原来这些人不知为了什么,暗中起心想害云望。听他们对话的口气,倒似乎对她十分惧怕,因此对厨子利诱威逼,预备趁机下手。晴川不禁猜测,莫非是有人已然发现他们数次相助青图?若是当真这样,那事情可就不妙得很。

      又听那老头斩钉截铁说道:“我瞧她近日来对那新来的小子非同一般。想必是要拉他入伙,不然就是想叫他做自己的随从,这人留着便是祸害。你先将饭菜送过去,我顺手将他杀了,免得到时那丫头多个帮手的。”

      那人应命转身而去。晴川伏在车底一动不动。老者一对靴子在车前晃了两晃,抬脚钻入车中。过了会儿,只听他低低“啊!”了一声,十分讶异。晴川探手去摸怀中匕首,奈何手上仍觉发虚,使不上力气。他心中疾转念,以手点额,唤出自己影子。影子亦受影响,只能勉强站立,躲在对面一乘车后。

      只见老头车中看到空箱,找不到人,立刻跃出。他四下张望,地上并没任何足印痕迹,不由又惊又奇,心说这人难道还会飞?正想私下叫人搜查一番,猛然眼前影子一闪即没。他三步两步赶上前去。晴川见好容易将其引开,即刻蹿出车底,闪在一块大石背后。

      蓦地平地惊雷,一声轰响,众人不约而同转头。忽听云望厉声叫道:“好大的胆量,你们想造反吗?”

      一人跌跌撞撞自帐内仓皇逃出,未走几步便摔倒在地,身上血肉模糊。大家看事机败露,顿时围上前来,各持兵刃,如临大敌,那老者神色骤变。众人将云望的帐篷前后左右全都截住,却没一人敢贸然闯入。他们离得远远观望,都不做声。

      过了会儿,只听云望冷冷说道:“怎么?有胆子下毒,没胆子动手?是哪个的主意,我纵然不说,心里也清楚得很。羽迅,我一向敬你是位长者,不和你计较,没想到你倚老卖老,倒先要向我下手!”

      老者被她指名道姓,于是上前几步,高声说道:“不错,这件事是我起的头。我们早对你有所不满,只是一直碍于情面,隐忍不发。可是最近以来,大家心生厌倦,再也不想过这朝不保夕提心吊胆的日子。你要是聪明趁早自行了断,否则等到我们将你捉住,送回积羽城时,恐怕下场更加生不如死。”

      云望一怔,继而笑道:“那好得很哪,我还正想回去,既然如此,省了一番麻烦。你们谁要抓我,只管过来。”

      众人说是这么说,却没人应战,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露出十分警惕的神色。云望又道:“羽迅,你是带头的,总该给他们做个榜样。”

      那人听她说到“榜样”,看看地下血肉模糊一具尸首,哪肯应战?他打个手势,边上两名随从抬上那只装着怪物的箱子。羽迅口中说道:“我们今天反你全是迫于无奈,并非咱们有什么深仇大恨。想当年大家以血盟誓,只是为了消灭叛族的青图。可不是为了做你的傀儡。现在,你心心念念只想着利用我们替你办事。要知道,你想干的事,一旦泄露出去,咱们的下场可是屠族之罪!这样的罪名,我们谁都担不起,更不想白白送死,搭上自己性命。”

      云望冷笑一声,意甚不屑,说道:“当初我许给你们好处时,你可是说过要以命相酬。现在才过了多久,就将这话抛到脑后了?像你这种反复无常的小人,不杀不足泄恨。”

      晴川躲在一旁,真是越听越觉奇怪。听他们二人话里的意思,似乎这些人都是受了云望招募,本是要追杀羽族中的叛徒。之后,小姑娘却又改变主意,想要图谋什么。于是她手下之人起了惧意,这才预备造反。

      羽迅脸色发沉,一手按在箱盖上,说道:“反复无常?哼哼,我不来揭破你也就罢了。这些天来,你每天夜里暗地跑出营地,干什么去了,咱们心知肚明。你见着那人非但不动手,反而帮他,算怎么回事?”

      见他将事情说破,云望默不作声。晴川看他们神色愤慨,杀机已起,暗觉不妙。羽迅便道:“这里的兄弟姐妹,人人都有亲人朋友死在那人手上。这笔血债,非叫他偿还不可。今天索性先杀了你,再去找他算帐!”

      云望叹口气,说道:“我也欠了他很多,不能眼睁睁看他落在你们手里,非救一救不可。你既然决心已定,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羽迅哼了一声,眯起双目,紧贴木箱的手掌微微发颤。晴川曾亲眼瞧见过木箱之中那只怪物的厉害,倘一掀箱盖,势必有人丧命。他手中攥紧匕首,只等羽迅手指微有动作,立刻便掷向他背心要害。虽然力虚之下未必能够伤人。不过只要将他注意引开片刻,云望说不定就有机会一击而杀。时值此刻,全场鸦雀无声,众人均是既紧张又恐惧。

      地下那口红漆箱子,格啦格啦,不住抖震,像是里面的生灵急欲破盖冲出。羽迅手腕轻抬,箱盖掀起一条窄窄缝隙,从中漏出几许黑烟。

      忽听一阵风响,羽迅后颈轻风割肤,众人眼前发花。他匆忙之中闪身后跃,手指放松,箱盖“砰”的合拢。数支光芒闪闪的羽毛不偏不倚,正打在木箱之上,将它牢牢钉在原地。那怪物眼看便能出来,不料眨眼间重又被封入内,焦躁不安。箱内敲打声不绝于耳,叫人悚然。

      羽迅应变奇快,即刻背后拉弓搭箭,对准帐篷。矢若流星,疾射而出,箭身上赤红如血。未及近身,早被云望第二轮羽箭打落。周遭反应迟慢些的人,纷纷中箭,受伤倒地。羽迅打个呼哨,背后数十人早已□□上弦,齐齐对准营帐。他们交错站立,前排弓手放箭之后,后面的立时便可上前连射。这样一来,纵然对手再如何厉害,总不可能接连应对上百支利箭。最后仍是免不了变成刺猬。羽迅深忌云望,因此事前布置周密,这些人行动皆有条不紊,显是训练有素。

      眼看弓弦压得如同满月,便是只飞鸟也难以逃脱。刹那电光从天而降,如同一柄长剑直指入土,闪电何等眩目,直令人不敢逼视。众人在光耀之下,不由自主闭目侧头。顿时雷音轰响,震耳欲聋,肌肤只感灼烫,地下被轰出一个大坑。他们抵受不住,不是被雷电波及,便是丢弓弃箭,返身躲避。这阵狂雷,将弓手队型冲个七零八落。

      羽迅再未料到,小姑娘接连几次施术,竟如此轻而易举。他本拟仗着人多势众,以车轮战法先耗去对方精力,然后再行围捕。没想到事到临头,一招都不能奏效。

      帐中一个矮小人影纵身跃出,轻轻跳上木箱。晴川只见云望面色苍白,坐在箱盖之上,双手压住盖板,身躯摇摇晃晃。她深吸一口气,似在稳住心神。瞧她这个样子,恐怕已是中了毒。

      待云望抢到木箱上时,怪物即刻被她镇住,跌回其中不能动弹。羽迅大急,拔剑出鞘,朝她刺到。蓦然看到云望抬眼与之对视,她眼神冷漠,全不动容,仿佛成竹在胸。羽迅心生怯意,一剑悬在半空,竟刺不下去。

      云望双手抱胸,斜目冷然不语。其实她接二连三施术,加上毒质入体,早就支持不住,别说还手,便连动一动手指都十分艰难。这种险境之下,除了虚张声势,实在没有什么应急的办法。不过平素,这些人都对她敬畏有加,因此才能唬得住对手。然而,时候一久,终究还要败露。她面上神闲气定,其实心中却大为惶恐,不住思索对策。

      二人这么对峙,谁都不肯妄动一步。羽迅犹犹豫豫,手中霜锋仿佛异常沉重,几次想递都递不出手。云望十分聪明机警,看他满腹疑虑的模样,便故意说道:“你既恨不得立刻杀了我,怎么又不动手?莫非是起了恻隐之心?我看你不像这种滥好人吧。”

      她越是讥讽,羽迅越觉可疑,非但不上前,反倒后退两步。云望见他害怕,更多了三分把握,一面慢条斯理抚平衣裙褶皱,一面说道:“你磨磨蹭蹭,说了许多大话,到了紧要关头又畏首畏尾,实在叫人瞧不起。说要造反的是你,临阵退缩的也是你。原来说来说去,你也不过是要别人来打头阵,自己从中渔利。可叹这些跟着你的卖命出力的兄弟们,好冤枉呀。”

      她此话一出口,羽迅脸色十分难看。晴川不禁暗中偷笑,云望这些挑拨离间的话语,着实厉害。那些人听了,纵然不说什么,心中一定免不了猜忌。他们本就是乌合之众,倒有多一半人是为图自保,并不想糊里糊涂去做炮灰。

      云望盯住他,抬手指定,说道:“我今日……”

      话音未落,羽迅忽然手臂一缩,手中长剑脱手掷出,直朝她前胸飞来。云望大吃一惊,待要闪避,剑尖已经触到心口,只感一阵冰凉。

      她身躯一歪,颓然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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