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怪物 ...

  •   第十章怪物

      浓云蔽日,阴风阵阵。车马过处,满目萧条。起初路上还有山有水,偶尔看到点滴翠意。再走一阵,道旁便见不到丁点生机,流水发黑,枯树怪藤缠绕,路有遗骨。

      一行人默默前行,只听到车轮辚辚,兽蹄杂沓。雪舞附在晴川耳边,悄声说道:“你干嘛说我要价很高,谱也很大?”

      刺客笑道:“弹一回琴就要人家身上剔块骨头做谢礼,要价还不高?别人高高低低跪了一地,双手奉上金银珠宝,你正眼都不看,谱还不大?我这样替你吹牛,正好显得你有本领。你有本领,我这个做老公的脸上也很光彩。”

      雪舞双颊一红,朝他背后捶了一拳,巧笑倩兮,“谁要你做老公?真不害臊。”

      “你不要我?不要我为什么好好的大车不坐,非要跟我同乘一骑?还搂我的腰搂这么紧?要说你不是我老婆,谁会相信?”

      雪舞狠狠在他腰上一掐,说道:“小声点,人家都看着呢。”

      晴川一笑,不跟她理论。旁边有人“哼”了一声,纵骑而过。雪舞抬眼瞧去,却是花娴的背影,她低声说道:“她在这里可不好,我觉得有出事的苗头啦。”

      只见那妖族女子飞骑来到车边。大车四边都有蒙布,里头蒙得严实。画师工像被囚在车内,闷声不响。间或听到镣铐碰撞,叮叮当当。花娴神色始终阴沉,不知在想什么心事。熊心伤未痊愈,又要赴长老会之邀,是以没有跟来。晴川心知肚明,他让花娴领队,还是不愿叫外人干预妖族内务。熊心这人看似粗略,其实心细,不肯轻信于人。不过这样一来,要时时提防花娴暗害工像,就得动动脑筋。刺客倒是奇怪,他们两人究竟有些什么仇怨,以至定要性命相见?

      天色转暗,下起小雨,道路湿凉难走。跟从的一行人已现疲态。眼看将到目的地,花娴吩咐大家卸下行装。山坳低地上有一幢破落漏风的哨栈,本是雷部从前为防别族入侵修的。如今已经荒废。晴川先将雪舞安置好,自己偷偷溜到外面。

      工像囚车停放在马厩中。有人给他搭了一张台,上面铺好纸笔,放了许多小缸小碗。画师本就身形矮小猥琐。他在灯下佝偻腰背,埋头做画,更显老态。

      过了会儿,大门悄无声息裂开条缝,一人闪入屋中。这人摘下斗篷,原来是花娴。她事先早已支开守卫,独自一人潜入,轻手轻脚走到工像背后。画师犹未知觉,仍是闷头做画。她眼神闪烁,似有犹豫,最后终于神色一凛,举起匕首平平一刀扎入工像后心。工像双肩抖震,“扑通”一声,栽倒在地。妖族女子大喜,忙上前伸手探看。

      她将画师尸身翻过,不禁大惊,这哪是工像,居然是个纸扎的人偶。一条人影自房上跳下,匕首急递,指住花娴咽喉。花娴只听刺客说道:“武器丢下,慢慢转过来。”

      听到又是这人坏了自己的事,花娴恨得咬牙,只好依他所示。晴川将腋下夹的小老头儿放下,匕首不离方寸之间。工像冲她吐舌笑道:“早知道你会找我麻烦,怎么可能一点防备都没有?”

      花娴横了晴川一眼,冷冷道:“你想干什么?”

      晴川转到她身后,猛地将她手臂一拉,将刀抵在后腰上,沉声说道:“外面风景不错,咱们出去转转。”

      她想说不去,奈何白刃在侧。晴川挟着她,大步走到屋外。那些妖族士兵看到领队跟个男人在一起,神态亲昵,谁都不便上前询问。花娴十分焦急,被他一路扯着,又不知道他的意图,心里暗暗害怕。

      晴川一路不说话,走出很远,直到瞧不见一个妖族士兵方才停步。这里四野无人,只有森森林木,想必说话没人听得到。刺客正色道:“你跟工像之间有什么恩怨我没兴趣。不过,既然熊心将你当做亲信,这件差事让你来办,那是对你信任有加。这事如果办不成,熊心要倒霉,雪舞会受牵连,你也从中得不到什么好处。其中的厉害关系不用我多说。所以在此期间,我不会叫你动他一分一毫。劝你还是死了这份心。”

      花娴听罢,颇不以为然,一把将他推开,冷笑道:“我要不死心,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那就别怪我耍无赖了。”

      她一怔,只觉胳膊反拧,腕上发凉,低头看时,早被镣铐铐住右手。花娴气急败坏,喝道:“你个混帐……”

      晴川将另外一端铐住自己左手。这么一来,两人手连着手,想要离开半步都不行。刺客说道:“从现在开始,你到哪儿,我跟到哪儿。这副镣铐是我匕首变的。我如果不同意,谁都打不开。咱们吃饭一起吃,睡觉一起睡。你要不乐意,……也得乐意。”

      不等说完,花娴抬手朝他脸上打来。晴川早翻手捉住。她挣了两下,挣不脱,怒道:“你……卑鄙无耻,无聊至极!我是大少主的亲随,你也敢戏弄?快放开!”

      刺客放开她手腕,不慌不忙说道:“别拿熊心给自己壮胆。如果他要知道你背着他两次三番的想杀工像,一样不会放过你。他若要查你底细,比我们可容易得多。”

      这话恰好点中她心事。花娴面色惨变,摇晃几下,似乎要跌倒。她忽然捂住小腹,俯下身去。晴川本意只是拿话敲她一下,没想到她反应如此激烈,心里暗想:是不是说得太重?过了会儿,只听她蹲在地上,肩膀斜靠树干,隐隐听到抽泣的声音。刺客心中一动,伸手去扶,口中说道:“不要哭了,我随口说说而已。”

      哪知才碰到她,猛地银光一闪。花娴掌中一根带钩毒刺朝他手上扎来。亏得晴川眼明手快,回手拍开,屈膝朝她后腰一撞,将这妖族女子撞倒在地。花娴不顾疼痛,双手持着毒刺,朝他肚子插来。刺客与她手腕相连,避无可避,伸肘隔挡,抓住她腕子。二人僵持,晴川不想伤她,又不想她在这里死缠烂打,手中发力“夺”的一声,将刺钉入树干。

      花娴忽然大声叫道:“来人,有人谋刺……”

      晴川心知妖族耳目聪敏,虽然离得远,难保不会给人听到,忙捂住她嘴。花娴情急之中,反肘撞去,刺客给她撞得一退,两人顺长坡滚落。他们本就是在一处高坡坡顶。这么一跌,地势倒并不陡峭,不过坡道很长,刹不住脚。花娴本来胃中翻江倒海,顿时觉得晕眩不已。

      刺客手臂擦伤,手上戴着镣铐,行动不便,一时难以动弹。他缓一缓神,睁开眼,只觉眼前一片白色光亮,刺得眼球发疼,急忙闭眼,周遭嘶嘶的不住轻响。晴川猛地大喊一声,肌肤之上像被开水浸烫,烧灼起来。这一刹那工夫,眼前重又转暗。他全身起了鸡皮疙瘩,似乎有许多小虫方才爬过去。花娴□□几声,扶住额头,想要起身。

      地下微微有些震动,她睁大双目,黑暗中竟什么都看不清楚。一个影子漫过土丘,朝他们压下来。

      雷电轰响,如同山崩相似。雪舞吓得险些从床上蹦起。顷刻间,屋内亮得好像白昼。那光芒转瞬即逝。她奔到窗前,朝外一望,妖族战士们都跑了出来,手执刀剑乱做一团。有人问道:“带队长官去了哪里?”

      另一个士兵回答:“我看她跟那个男人一起去了对面树丛……”

      雪舞一听,抓起雪娃娃丢入怀中,披衣下楼。她转头到马厩,却被士兵挡在外面。里头工像影子一晃,冲她叫道:“喂,你急也没用。你那个朝三暮四的情人趁你不在,偷偷跟别人私奔啦!”

      女巫叫了声“放屁!”,她头发一长,将阻挡的妖族勒住,丢掷出去,摔在墙角。雪舞知道情势紧急,顾不得矜持,揪住画师脖领子拖出来,急问道:“别开玩笑,刚才晴川跟我说他要上你这里来,究竟出了什么事?”

      工像收起笑容,再不隐瞒,三言两语说一遍。雪舞听完心里发慌,暗道:晴川做事一向细致,他肯定是怕在这里闹起来,花娴叫来士兵,到时候不好收拾。可是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就两个人外出当然会遇险!雪舞拎出雪娃娃,丢到地下,吩咐道:“十三幺,你来带路。工像,咱们一起过去找找。”

      画师大惊失色,又是摆手,又是摇头,结结巴巴说道:“当初只说叫我画画,没说叫我陪你去追你私奔的情人哪!我……我不去……不去……”

      雪舞哪管他肯不肯去?将头轻轻一甩,头发绑住,连拖带拽便朝外走。那些妖族战士失去头领,都不知如何才好。女巫大声说道:“大家听着,现在花娴不在,我是个女巫,和这名画师都是你们少主人请来捉拿怪物的。你们不必慌张,照我说的做,才好去救你们丢失的统领。拨一队人跟我到对面树丛搜寻,另一队人在这里看守!”

      她年纪虽轻,阅历不浅,算到这些人丢了长官,本就慌张。这会儿时间急迫,来不急多讲,只好先以搜寻花娴做由头,才方便去找晴川。那些人听她说完,果然镇定下来,分一小队人马跟随,其余的原地等待。

      雪娃娃趴伏在地,一路嗅闻。他们二人离去时候不久,气味十分明显。工像埋怨不止,口里絮絮叨叨,女巫充耳不闻。一行人走到坡下,雪舞蹲下身,将地下泥土抓一把,放到鼻尖闻了闻,净是焦糊的味道。这里树木败坏,树皮上还冒出缕缕青烟,仿佛刚刚被烧过。雪娃娃冲她摇头,小声说道:“到这儿就闻不到了。”

      雪舞四下一看,没有看到尸体。她思索片刻,说道:“既没见到有死人,怪物好像也离开了,他们大概是没事。人却不知去了哪里?”

      工像冷笑道:“没见到尸体又不等于就没出事。那只怪物可老得很,它要想杀人,凭那小子一点微末的伎俩,哪里跑得掉?”

      女巫转头道:“那你来说说究竟怎么回事?”

      画师指着地下一只巨大足印,说道:“怪物来是肯定来过。他们人既然不在,或许是被带走了,也可能是……”

      雪舞厉声道:“可能是什么?”

      “可能是被它给吃了。”

      花娴不知道晕了多久,醒来时脸上冰冷,眼前一团橘黄的火光。她爬起身,抬头一瞧,晴川盘膝坐在地上,手中握着一支燃着的木棍。刺客盯着四周,倒像在防备什么敌人。

      她头痛欲裂,勉强撑起身躯,嘴里泛酸,忍不住张口呕吐。刺客被她吓了一跳,朝旁边挪开。等她吐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止住。妖族女子见周围景色迥异,依稀记得刚才是在个乱草丘上。这时候四面却都是荒地,寸草不生,地壳干涩龟裂,远处无山无水,只有黑云冷雾遮天蔽日,阴寒昏暗。天际隐约见到束束电光,耳畔仿佛听到雷鸣阵阵。花娴心里奇怪,本来想问问刺客这是什么地方?可是看他脸色不好,想到刚才跟这人打了半天,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下,冷哼一声,背转身去。

      晴川探手至腰际,拔出另一柄匕首。花娴本来就防着他,看他拔刀,暗暗害怕,肩膀不由自主的向后缩去。想不到刺客抬起左手,镣铐收回,化为匕首。他将其中一柄调过刀柄,递到跟前,说道:“你没有武器,这把刀拿去防身。”

      花娴正想接过,忽又收手,盯着他问道:“你又想耍什么诡计?”

      刺客不理她,仍是望向前方,将刀丢在地上,道:“我的错,是我大意了,不该自作主张把你挟到外面。现在雪舞大概也知道出了事,只好希望她能想出点办法来。”

      花娴听他这话说得无头无尾,莫名其妙,不禁说道:“好歹说两句让人听得懂的话。”

      “刚才不说是不想你害怕。我们被那怪物给一口吞进肚子了。”

      她打个寒噤,匕首险些脱手滑落在地。

      寒风凛冽,画师工像缩起脖子,双手笼入袖内,口里含糊说道:“找了半天,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还是不要白费工夫啦!否则搞不好那家伙调头回来,连我们都得稀里糊涂的送命。”

      雪舞被他唠叨得心烦,本就在火头上,顿时喝道:“给我闭嘴!不然,我先把你丢到湖里做诱饵——”

      原来,他们分做四路,沿着怪物脚印跟踪。绕过一段荒滩,前边有个奇大无比的死水之湖。这湖别说鹅毛沉底,便连山川倒影都瞧不见。里头大大小小许多旋涡,只要有活物下水,眨眼之间就要被旋进去,再也别想出来。脚印到湖边而止,想必那只蝾螈吃人以后,下到湖中消食去了,一时半刻不会露面。雪舞心道:留在这边没什么用,趁现在它不动弹赶快派人布下陷阱,或许还能来得急。

      她拨转坐骑,调头疾驰,向工像大声问道:“你的画还有多少才完成?”

      画师答道:“最早明天下午,最迟后天晚上就能完工。”

      雪舞点点头,道:“一天一夜,但愿他能撑得住。”

      晴川不像女巫,她天天见到怪事跟吃饭喝水一样平常。不管是碰到鬼魂也好,碰到怪物也好,仿佛总没什么事情能难得住她那颗脑袋瓜。假如雪舞及时发现他们失踪,没准还有救。就怕这件事谁都没发现,那就无法可想。想到这里,他不禁叹了口气。

      花娴自从听说他们是被蝾螈吞吃之后,就没说一句话。晴川手中木棍眼看越烧越短,电闪雷鸣的声音也渐渐逼近。

      晴川站起身,沉声说道:“它们来了!”

      花娴只觉头顶上狂风呼啸,云层中转出大大小小数百个漏斗。这些漏斗云上粗下细,细的一端渐与土地接壤,来来回回,呼啸掠过。旋风中,亮若白昼的闪电劈在地下,令人不由得心惊胆战。妖族女子握紧匕首,护住面颊。刺客后退数步,忽然纵身跃起,一刀甩出。刀锋穿过一只肥长的爬虫,将它钉死。花娴仔细一瞧,这虫长有巴掌大小,三角脑袋,身上带电,嘶嘶响个不住。它被穿心而过,扭动两下,随即熄灭,消散无形。

      漏斗云流下方,许多光斑闪耀,此起彼伏。再等片刻,这些如同星辰般闪耀的光点,四面八方潮水般涌来,淼无边际。就见大地之上,密密麻麻,尽被蝾螈所覆盖。

      花娴哪见过这种奇景,惊慌不已,颤声问道:“怎……怎么办?”

      刺客纵有匕首,妖族纵然厉害,但碰到这样数目的虫群,皆束手无策。他们两个背靠着背,都一筹莫展。眼看虫流行进合围,支流汇成一股,犹如银河灿烂。

      晴川侧过头,说道:“你们妖族不是最擅驱策虫蚁么?能不能施展术法阻挡一下?”

      花娴急道:“那是对付寻常动物,这些东西又不算生灵,根本不会有效用。”

      刺客咬牙说道:“我也没办法了,只好挨一时算一时。可惜你肚子里的孩子无辜……”

      她勃然大怒,叫道:“混蛋!你这又是怎么知道的?”

      晴川微微一笑,说道:“你脸色不好,刚才那么会儿工夫就吐了好几次。再加上你的年纪,你的……身材。就算我学的不是妇科,多少也能猜到一点,刚才只是拿话试探而已。你这人太老实了,真不经试——小心!”

      话音未落,霹雳连闪,大地震荡。地下裂隙陡现,一边地壳上推,一边下坠,顷刻成为深不见底的峡谷。隆隆声不绝于耳,花娴脚底踩空,直向谷中坠下。头顶沙石俱落,裂隙纵横交错。那一马平川的荒地,顿成剑戟如林的险峰。

      她虽身在半空,神智未失,右手挥动,许多荆棘自崖边冒出,结成一张大网。这些荆棘本是妖族妖精用来缠绕敌人的法术,现在绞成一股。花娴足尖一点,借力重新跃上。她匕首插入石缝,攀到一段断壁之上。这截断崖,前后都有裂痕,那些闪着火花的蝾螈仿佛看不到前方尚有深谷,仍是朝前挺进,最后纷纷坠入深渊。这情形就像是一道虫子汇合的瀑布,电光飞堕直下。

      忽听刺客喝了声“接着!”,火光横掷而来。她顺手接过木棍,晴川身形一晃,稳稳落在旁侧。他们眼睁睁看那怪虫自投谷底,二人侥幸避过一劫。刺客不敢疏忽大意,凝神望着山谷下方。

      谷内黑漆漆的,便连闪电光亮也尽都吞噬。那些蝾螈全部落入后,地动便慢慢止息,漏斗般的云流也未曾近前,只是雷闪仍旧连续不断。晴川听到一阵如泣如啸的悠长哀鸣,传入耳内。这声音开始只是一线,后来愈加清晰,一线变两线,两线变四线。最后成了无数个声音,四下滚滚荡开,震得人鼓膜嗡嗡做响。

      工像那张大画假若铺开,足有一间房屋大小。他们拖着这卷捆做一捆的画作,拽到湖岸,找了个避风处。雪舞将人手调开,隔上一箭之遥便布下两三个人。吩咐他们登高远眺,时时注意湖内动静。他们将画轴小心翼翼展开。再看那绢纸上,绘着一只身躯庞大无比的蝾螈。这只虫,身上满布棘刺与斑纹,一双瞳孔凶光毕露。它有爪有牙,形态狰狞,栩栩如生。

      画师当时下笔,便在它背上多画了一副鞍缰。他探手入纸,带住缰绳,将纸上那只大怪物缓缓引出。这只畜生甩动身躯,目力如炬,头颅一摆,窜到大石上。妖族士兵见了,个个瞠目结舌。它的外形,足可以假乱真。

      雪舞拎起工像,翻身跃上它脊背,向侍从打个手势,高喊道:“你们就在此地等着,不要下水。我去引它出来——”

      工像惶恐已极,手舞足蹈,口内乱骂一气,道:“不知死活的臭丫头,你要殉情,自己死远一点,不要带累别人!想引你去引,拖我这个糟老头子做什么?”

      雪舞看他气急败坏,反而嫣然一笑,故意气他道:“哪里的话。我纯属一片好心。您瞧这里正在风口浪尖上。等会儿倘若怪物出水,必定有场好架可打。到时候打得昏天暗地,敌我不分,谁都顾不上谁。您老人家腿短跑不快,要出了什么差池我怎么去跟雷部大少主交代?所以还不如跟我一起下水,又能保得住安全,离得近更方便看热闹。”

      他双手抱头,惨叫一声,早被雪舞头发缠住,绑成个粽子模样。众人看她外貌不过是个十七八岁妙龄姑娘,一袭白衣,一头银发,跨坐在这只巨大怪兽背上,对比鲜明,场面好不怪异。

      蝾螈纵起身躯,勾腰一窜,没入水中。它破水而入,竟是一点浪花都不曾溅起。妖族战士都清楚,此时性命悠关,成败在此一举,各各打省精神,各司其职,在原地警戒守卫。

      起先,湖面波澜不惊。等了约有半柱香的时间,水下咕噜咕噜冒出许多大水泡。一名妖族战士窜到高处,举目望去。猛见湖心一个大旋涡,急向外吐浪,浪头激荡到滩上,白沫星散。一股水流喷薄而出,谓为壮观,众人屏息凝视。

      白芒一现,蝾螈逐浪而出,纵到滩上。雪舞全身透湿,驾驭那假怪物,头也不回,朝前疾走。后面倾盆似的雨点,纷纷扬扬,打在头颈当中。妖族战士正想开声询问,不料划然一响,声似裂帛。彼岸一个巨大头颅,探出水面,双目灼灼,有鳞有角。更奇异的是它皮上无数星电跳动不止。精兽长尾倒卷,耸身一跃,跃至岩墙上。离得近的妖族,急忙走避。它四足钩爪如雪,步履流星,倒爬上来。

      工像人在鞍上,始终没敢睁眼,未见其形,先闻其声。那噼剥噼剥声,越离越近,叫人毛发倒立。女巫抱琴入怀,指甲刮在弦上,奏出的却不是乐曲,而是非象非狮,极其刺耳的呼啸。听她朗声高喊道:“有种的就跟我过来!”

      画师心道:都什么时候,你不安抚它,反而去触它霉头,真是嫌命长了。

      怪物果然怒吼,急追上前。工像壮胆张开一只眼,这一下,就看一张血盆大口,近在咫尺。嘴里三排参差不齐的森森利齿,朝自己噬来。他给吓得赶紧闭起眼睛。

      晴川与花娴贴壁而立。他将手指放在唇边,打个“别出声”的手势。他们两人所处的地方,是一处地势较低矮的悬石。那幽堑深谷当中,成群黑影,蠕蠕而动,沿峭壁向上爬来。爬到近前方才发现,这些影子都有眼睛。它们空有眼白,不见瞳孔,在黑暗中忽明忽昧,好不诡异。

      他们数目庞大,身形高矮胖瘦不一,手中执着各式各样的兵器。一面爬时,一面互相砍杀。力大的杀了力小的,眨眼身边的人就将其撕碎吞入腹中。这些徒具人形的怨灵恍如疯癫,只顾将别人肢体抢来吃。吃得多的,体格变得更加强健,力气弱的,很快就被后来者淹没在洪流之中。

      这景象触目惊心。刺客记得雪舞曾经提过,蝾螈本是生在河溏里的四足之虫,非鱼非蜥,性情暴躁凶猛。每年丰水季节里,它们便开始繁衍。因为水里食物丰富,所以体形较小。等到旱季来临,这种水爬虫为求活命,就自相吞噬。最后物竞天择,存下一只最大的。幸存下来的蝾螈长途跋涉,再去别的池水中寻求生机。据工像所说,雷部怨灵所化的精兽是只蝾螈。那么这畜生所吞之人的灵魂在腹内又成了怨灵。怨灵借助类似方式,彼此同化,犹如将吃下胃里的食物彻底消化掉一样。

      那些影子互相角斗。他们两个藏在崖下阴影内,哀号惨呼不绝于耳。眼看遍野狼籍,凶灵们来去如风。对面崖上,一只怨灵被斩落在地,滚了几下,恰滚到一人脚边。那妖物抬脚一踢,将其踢飞,劈面撞来。花娴正想闪躲,晴川两步抢上,出刀自下而上,反手斜撩,将它断成两截,尸身踹入谷中。其他同类闻到生人气息,就有数只怨灵四肢着地,朝向这里爬来。

      花娴见情形不好,将木棍咬在嘴里,敛神施术,在身边召出一团妖雾。刺客低声疾道:“我一路冲过去。你用法术掩护我。”

      不等她回答,晴川伏身一头扎入浓雾当中。花娴想揪没能揪住,暗道:笨蛋,妖族召出的烟雾都有毒性,你这么冒冒失失就往里闯,不被毒翻才怪!怨灵本来是死的,毒药自然对它们不起作用,最多遮蔽一下眼目。她却不知道刺客本就是使毒的行家,晴川对妖雾并不放在心上。

      花娴目不转睛盯住浓雾,全神戒备。忽听左侧岩墙上“叮”的一声轻响,一只怨灵头下脚上倒栽下来。她不禁心中赞叹:这家伙身手倒是敏捷。

      就这闪眼工夫,前面几下怒吼,白刃相交,瞬息之间拳来脚往,也不知究竟拆了几招。三人喉中菏菏闷响,逐渐没了声息,想是已被撂倒。花娴暗暗焦急,不晓得死的人里头,有没有刺客在内。

      她正犹豫,腥风扑面,雾中两只黑黢黢的手臂,蜷爪疾伸,抓她双肩。花娴立时将刀横过,预备还手。隐约听到一声低喝,肩上双手齐腕而断,化为脓血。就看到晴川身影穿雾冲出,匕首插在一人胸口,朝右疾奔数步,将它推至壁上。身后两只怨灵左右夹攻。他身躯侧转,把那人拉过,遮在身前。妖物身中数下,软倒于地。刺客朝上纵跃,借两人争抢食物的空隙,刀尖插入一人头顶,将另一人踢翻在地。

      晴川自左至右转个来回,周遭清出场地。花娴略略松口气,那些怪物数目锐减,大多都已被分尸而食。荒野之上,放眼望去,仍见零零星星有些影子尚在争斗。剩下来的凶灵,外貌已颇具人形,不像先前如鬼似魅的飘忽不定。

      刺客走过来,指着那团火光,说道:“这点亮保不了多久,我身上再没火石了。要是没有火光,我不是它们的对手。”

      正说着话,风一吹,火头晃得两晃,黑暗中一点明光更加微弱。

      晴川心道:可惜陪在身边的不是雪舞,而是花娴。不知雪舞在哪里,在做什么呢?

      风水崖地势陡峭,道路蜿蜒崎岖。说它风水,实际上有风无水。这一座孤峰,像根倒插入云的钉子,四面都是天堑。风自山林穿过,如同鬼魅哭号,十分凄凉。它从山顶至山脚,方圆十里,不属四部管辖。狼图腾谷立有规矩,若非长老会传召,无论首领或是平民,妖族都禁止涉足此地。

      愈向高走,山路愈见逼仄,一面是山,一面是万丈峭壁,稍有差池,不免葬身谷底。一列纵队,沿路放缰徐徐行进。队列前方,两名妖族传令小兵高举蓝色旗帜,旗上描着电纹,正是霞云雷部部众。那两名开路战士一马当先,走在前头。时值山麓正浓,只听白露中有人临风和歌。歌声悠扬悦耳,曲韵平和中正,颇有一番野趣。

      他们两人对视片刻,都觉得有些奇怪。要说在路上碰到风部、火部、水部的族人,那倒不稀奇。甚至就此争执打斗起来,也是早有准备。但前头雾中这人分明就是孤身一个。风水崖明令禁止闲杂人等出入,他一个人究竟是何方钻出的神圣?拦在别人必经之路上又是什么意思?

      两人不约而同抽出兵刃,一面戒备,一面小心翼翼靠近。走得两步,脚下踢到一样东西,俯身看时,是个妖族。这人身着红衣,衣领上绣有黄边,显然是日留火部部属。他身上冰冷,早已死去多时,全身上下不见伤痕,惟独唇边沾有血迹。二人大惊,再望前进,道上横七竖八都是尸体。那歌声刹然而止。

      其中一人向同伴递个眼色,悄悄说道:“你先去通知少主,我守在这里。”

      那人放心不下,向他急道:“事情古怪,可要小心。”

      话音未落,雾里猛地甩出一根丝线。银光闪闪,报信那人口里发腥,继而剧痛,身躯直直跳起,撞向墙壁。另一人摆刀喝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并不答言,只冷笑一声,将丝线回扯,这才看清原来是根钓鱼的钓钩,银钩簌忽而没。方才中了暗算的妖族撞得头破血流,慢慢滑坐在地。他的同伴顾不上回报,忙上前探看伤情。猛觉左颊发凉,脸上拉开一条豁口,淋淋漓漓滴下血来。阻路之人沉声命令道:“你去告诉熊心,倘若识相,就此打道回府。倘若不听劝告定要上崖,别怪我不留情面。这地下躺着的,便是他的榜样!”

      妖族战士见同伴没有性命之忧,自己又远不是这怪人对手,只得忍气吞声,转身退下。才走两步,又听那人厉声道:“给老子记住了,刚才的话是带给熊心的,不是给你们那草包窝囊废的二少主风间。他还不配听我一劝,知道么!”

      妖族战士暗道:他口气好大,狂妄无状。要是原话回复给二少主,咱们那位草包二少主岂能咽得下这口气?

      他垂头丧气,原路退回。族人见他如此,都知出了变故,止住步伐。那人来到风间身边,朝上一跪,垂首将方才事情经过择紧要的说了一遍。说到“告诉熊心”四字时,二少主面色阴沉。因此他便将后面的“草包窝囊废”五个字,略去不提。众人听完,目光都齐刷刷看向风间。原来,这位少主自上次夺位之争功败垂成,心内始终耿耿于怀。不过碍于时局,加上与风部大战后自己在族内威望颇低,因此未敢妄动。这次长老会相邀,风水崖四部聚首,他事先巧妙设计,叫人在魍魉峰绊住熊心,让大哥无暇抽身。他倒提前出发,早早便抵达,心中盘算若能借这次机会扬名立威,以后即位便是顺理成章的事。

      听禀告,那拦路怪人口气甚大,似乎有峙无恐,又指名道姓的只向熊心叫阵,风间十分踌躇。如果上去应战吧,恐怕要栽跟头,栽跟头事小,若一个大意送了性命才不划算。他虽无熊心的胆魄,但心思却较其活络。上次族内争抢首领位置,他看准兄长绝不会伤自己性命,因此才放心大胆的出言挑战。可这时是族外之人挑衅,应与不应都两难。

      风间沉吟片刻,立定决心,说道:“前头带路,咱们一起过去。倘若他要拦阻,大家见机行事。”

      回报那人听他如此说,暗中叹气,想道:二少主遇事不出的脾气,终究难当重任。这样下去,大家如果跟了他,真不知咱们部族会被整治成什么样。

      有侍从跟随,风间胆色便壮。一行人钻入白茫茫的山麓。那人仍旧坐在大路正中,隐隐可见他身量高大,躯体笨重,弓着脊背,口里不清不楚的哼哼,手里竹竿轻敲石头,发出一声声“空、空空”的声音。

      二少主吸一口气,挈刀在手,喝道:“是谁敢挡雷部少主的路,报上名来——”

      那怪人一怔,回头看了看,突然大怒,虎吼震耳欲聋,道:“蠢材!我不是说了我的话是递给熊心,不是这绣花枕头吗?怎么正主儿不到,又是他送上门来!熊心呢?难道这小子还会怕了我不成?”

      其中一名妖族忍无可忍,大声说道:“我们大少主此刻有事羁留在总坛。哼,要是他在这里,哪有你放狂的余地?”

      他刚说完这句,眼前发黑,早被二少主一拳打翻在地。风间怒道:“不知好歹的东西,你眼里就只有大少主,全没我这个二少主。”

      说着,他举刀朝那人右臂斩来。那妖族虽是他部属,可经过上次一场战役,心中早对其颇有不满。这人十分硬气,既不能犯上冲撞,便由得他砍,只神情十分不服,口中冷笑不已。

      眼见刀已及臂,就要血溅当场。怪人反手甩去,鱼钩挟裹劲风将白刃碰歪。风间虎口发麻,腕上发抖,武器险些脱手飞出。他吃了一惊,没想到敌人隔得老远,只凭着小小的钩子就能将刀拨开,这分手劲不同寻常。那丝线划道弧线,犹似毒蛇吐信,折转过来,恰钩住另一名战士手中长枪。这妖族发力回夺,哪是对手?连枪带人扑倒在地。顿时银光闪烁,众人眼花缭乱,还没回过神,数声脆响过后,撒手的撒手,扔刀的扔刀,兵器掉落满地。

      那人哈哈一笑,昂然说道:“我已给熊心留足脸面。你们再不退走,下一招就要你们项上首级了。”

      众人皆知这话绝不是闹着玩的。不过雷部战士悍勇,逢此危机,少主没有发话,谁都不肯轻言退避。那怪人见他们立住不动,自石上站起身,一步步趋近前来。他窝在岩石上就已有普通妖族一人高。这起身后,更见魁梧,膀阔腰圆,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可他手中握的却是根细细的竹竿,瞧来十分不匹配。

      风间挽个刀花,护住胸口,左手悄悄自囊中摸出五枚短镖。他将身向旁疾闪,暗器脱手而出。山路狭窄,敌人身躯笨拙,这一下子纵不全中也要他挂彩。那人不慌不忙,只将手内钓杆遥遥一指,身前忽然喷出水流。水流遇铁即冰,将短镖都封在其中。

      风间喝一声:“闪!”

      那镖上星火直冒,轰然炸开,冰柱四分五裂,成了碎片。怪人不以为然,轻笑一声,猛地跺脚。碎冰转眼化水,朝他们当头扑到。风间正想还击,身躯不听使唤,遍体生寒。他低头看时,四肢竟被霜雪冻住,成了个硬邦邦的雪人。鱼钩迎面射到,就要刺中他双目。

      千钧一发时,半空中有人喊道,“趁着熊心不在,欺负他手下,算什么本事?”

      顿时狂风大作,风刀刮在冰上,薄冰被切得粉碎。风间急向后跃,躲过一劫,暗自侥幸。山麓被这股大风刮走,烟消云散。一个娇小身影凌空跳下,轻轻巧巧落在道路正中。定睛看去,却是紫宵风部当家少主红雀。原来红雀性急,嫌随从走得慢,自己先乘飞骑到得峰上。一上来便看到双方交手,于是出手阻止。

      她微微一笑,双手叉腰,大大咧咧挡在两人中间,说道:“我说景照,要打就打,干吗装神弄鬼?虽然我也不喜欢我这同母异父的二哥,不过好歹跟他还有点血亲。你当着我要戳瞎他眼睛,我不能坐视不理啊。”

      风间定了定神,略觉惭愧。其实,熊心、风间和红雀本是一母所生。他们的妈妈原为雷部前任首领正妻,但夫妻二人感情一直不睦。所以这位夫人生下两子后又与族外之人偷情,进而竟与风部首领私通。丑闻没过多久传得沸沸扬扬,两部险起争端。风间的父亲为顾全大局,只好当众解除了这桩不尴不尬的婚姻。那夫人离族后自然而然嫁给自己中意的风部头领,又诞下女儿红雀。是以红雀自幼便知自己有两个哥哥。不过她心性骄傲,不肯输给异母兄弟,所以三人见面就要打架。但他们争斗终归是自家的事,一旦遇到外人插手,情形又不一样。

      景照见她出手,并不生气,收了鱼杆,说道:“碰到你们这些女人,闲事格外多,只太便宜这家伙。”

      红雀冲他吐吐舌头,做个鬼脸,道:“你就当是便宜了我吧。”

      说着她以手搭额,四下一望,奇道:“咦?奇了怪了,怎么不见我那个大哥?这么要紧的聚会,他总不会睡过头给忘了吧?”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