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江湖》一笼圈

47、第 47 章

　　这场雨又连绵不绝地下了三天才渐渐收了，陆大哥除了偶尔来检查一下她的耳朵给她做做针灸，其余时间基本见不着人，马三娘倒是有一手好厨艺，整天换着花样给她做药膳。
　　平安又在小木屋里养了十天，终于获得陆大哥的首肯可以下地溜达了，这些天，她也渐渐习惯了做一个聋子，如今倒是练就了读唇语的本事，倒也没有多大的不方便。
　　她的那些伤疤大多结了痂，厚重地贴在肉上，好在当初跌落时有个人肉气垫，腿上除了箭伤，便只有几处擦伤，如今看起来，便只有一条胳膊尚算严重。
　　“大概还是有些淤血的。”马三娘仔细看着平安的右眼：“眼里的淤血也尚未散完。”
　　平安摸了摸手臂，道：“只是这手，长得也太慢了。”
　　马三娘便道：“断骨难养，你的肋骨也须得注意。”
　　她点了点头：“肋骨好在只是裂开了，等手骨长好了，肋骨也差不多了。”
　　马三娘又道：“我还未曾见过哪个女孩子伤成这样，你家里可是拿你当男孩子养？”
　　平安想了想，祈云山正经的大弟子中只有她和云五两个女弟子，外门中偶有几个女弟子，也大多耐不住严寒，学个一两年便回本宗了，就连云五如今也甚少回山上来，莫非云峥除了拿她当徒弟之外，还不拿她当女人了？这样一想，她便有些不自在了，当下咳了一声道：“家里，都是男孩子。”
　　马三娘“哦”了一声，颇有些意味甚长：“哎，这些男人，哪里懂得照顾孩子，尤其是女孩子。”
　　平安眼角瞥见陆大哥扛着木材回来，便道：“我瞧陆大哥就很会照顾人呢。”
　　平安起先不知道情况，直到她出了门才知道小木屋就一间卧房，因着要照顾伤患，这些日子都是马三娘陪着平安住，陆大哥都是睡在灶房的，平安一度很是内疚，见陆猎户一门心思只想建房，她心中更是愧疚，谁料某一日被她撞见两人卿卿我我，她才恍然大悟，这猎户并不在意睡哪里，而是在意他家娘子没和他一起睡，又舍不得娘子陪她睡灶房，这才火急火燎的要建房。
　　陆猎户的新房已经搭了个框架了，也着实为难他这样的天气里还能将地基造得这般结实，看这劲头，估摸着再有个两三天新房就能建好了，若是天气好，晒上几日，也是住得的。
　　马三娘听见动静，回头看见满头大汗的陆猎户，笑道：“他呀，就是一根筋的脑袋。”
　　陆猎户抬头，两人相视一笑，马三娘道：“累了便歇会吧，不急在一时，湿木头湿气重，建好了也住不得。”
　　陆猎户抬头看了看天，又转头看了看那房子，道：“不碍事，我先不封顶，这场雨过了，且有一段晴好的日子。”
　　马三娘回过头，朝平安挤眉弄眼，平安只觉这一幕实在有些过于秀了。
　　“对了陆大哥，河道如今水位如何？”
　　陆猎户闻言，放下手里的锯条，比划道：“河床冲毁了许多，水位降了些，但泥土松散，河里还飘着很多残枝断木，竹筏没法用，便桥也搭不起。”
　　马三娘便对她说：“你也不要急，左右你这伤还得养些时日，到时候便是搭个木筏子也能过去。”
　　如今这个情况，她再着急也只能等着了，谁让这条河在京城这段是个“几”字呢？京城的位置不偏不倚就在“几”字对面的顶上，若要换路线，左右两头她都得绕上三天的路。如今她同外界失联，又身无分文，绕路实在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此前马三娘给她处理伤口，将她身上的脏烂衣物都给换了，前日里马三娘才将她衣服里泡烂了的文牒给她，那文牒早糊成了一坨，被她随手扔进炭盆里烧了。
　　文牒她不在乎，她在乎的是那块贴身放着的铭牌，也不知道是打斗的时候掉了还是在河里飘着的时候落进水里了，云峥要是知道她把铭牌丢了，只怕又会罚她。
　　“算了，先这么着吧。”她躺在藤椅上，背上的几处伤口痒得慌，偏生哪条手都用不得。
　　马三娘抬手一个草梗抽在她膝盖上，道：“你别老拿背去蹭，那伤口好不容结痂，一会蹭掉了。”
　　她撇了撇嘴，道：“长新肉了，痒得很。”
　　陆猎户突然插嘴道：“长新肉了？那是好事，我一会去看看能不能抓两只兔子回来，野鸡也是好的。”
　　他背对着平安，平安自然没听到，到了晚间看见一锅野鸡汤和□□，这才知道陆猎户下午为什么没有继续建造他的新房子，顿时不大自在起来，想着今后得空了得常来拜访二人。
　　平安到底年轻，在陆猎户两口子得悉心照料下，又过了十来日，手臂上的木板终于被取了下来，身上几处箭伤和左手手掌，由于溃烂剜了血肉的缘故，结痂掉了后仍旧是拳头大小的狰狞瘢痕，不过平日里都有遮挡，倒也看不着，只是左边鬓角那处伤，当时马三娘为了缝合伤口，将周围一片头发都给她剃了，如今长了短短的一截头发茬，着实难看。
　　好在马三娘手巧，将她的头发偏着梳了个鱼骨辫，绕到右边耳后绾了一个垂鬓髻，瞧着虽然不伦不类，但胜在简单利落，颇适合平安。
　　马三娘替她梳好头，将备好的包袱给她，陆猎户便领着他们往河边走去，待平安上了木筏，他又拿出一把粗制的匕首来，犹豫道：“你的手骨才长好，还是别逞强。”说着便要把匕首收回去，叫平安一把夺了过去。
　　“陆大哥，还是给我吧。我尽量不用就是了。”前路未知，若是京畿卫已经当她死了便罢，若是他们依旧满世界寻她，好歹她还有个防身的。
　　陆猎户愣了愣，看向马三娘，马三娘道：“我也劝不住你，过了这条河，便死生由你了。”
　　平安眼眶一热，道：“若我能活着，以后每年中秋来陪你们。”
　　马三娘挥挥手，冲陆猎户道：“去吧。”
　　长篙一点，木筏子晃悠了两下，缓缓朝对面滑去，平安看着马三娘的身影，朝她挥手，马三娘先是挥了挥手，突然又喊了一句，平安呆立良久，问道：“她说什么？”
　　陆猎户看了她一眼，道：“她说，叫你警醒些。”顿了顿又补充道：“小聋子。”
　　平安笑了，待上了岸，才对陆猎户道：“你们也要走了吧，若是遇到有人打听这一带的事情，你们记着不要说见过河里的尸体，也不要说见过我，你们只是被暴雨困在这里，顺便建了一间房子。”
　　陆猎户点点头，道：“我走了，你小心些。”
　　两人分开后，平安按着猎户指的方向在树林里走了一天，这才走到了一处官道上，她想着到官道上也许能遇见一些商队，蹭个马车先去探云门，谁知上了官道，没等来商队，倒是等来了一队官眷。
　　车队已经拦了，家丁已经拔出刀了，她就这么站在夜色里，三架马车躁动不安，家丁眼看着就要冲上来了，其中一辆马车突然伸出一只手将车帘掀开了，里面探出来一个穿着孝服的美妇人，迟疑地问道：“你是、是平安吗？”
　　天色已晚，马车上仅有的一盏灯笼上写着一个陈字，照得吕兰英的脸色惨白。平安没有听见她的问话，只认出了来人，一时有些尴尬，吕兰英看着平安，亦是被勾起了尘封往事，她又说：“你、要去哪里？”
　　借着灯笼微弱的烛光，这回平安看出了她的话，犹疑了片刻道：“瓜山渡口。”
　　吕兰英招呼道：“上来吧，我们去汝南府。”
　　马车里似是有人说话，吕兰英回头说了几句她没看清，便听吕兰英道：“上来。”
　　平安硬着头皮上去，只见马车里坐着一个三岁左右的男童，那男童生的唇红齿白，瞧见平安，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了她许久，脆生生喊了一声：“小姑。”
　　小孩子腼腆，声音小，嘴型又不明显，平安想了半天也没有判断出他说的什么，吕兰英见状，只当她还记恨当年的事情，便伸手将孩子抱了过来，对平安道：“我、对不起，当年的事，我并不知道。”
　　马车内昏暗，平安很是努力才看出这句话的意思来，心里翻江倒海好一阵，才开口道：“我没有怪你。”
　　吕兰英看着她，眼里尽是伤感，平安只好又道：“真的，当年是我不懂事，胡作非为了。”
　　吕兰英低头说了句什么，平安叫苦不迭，只觉摇晃的马车快要把她脑浆都摇散了，果然，吕兰英等了片刻不见回音，抬头潸然欲泣地看着她。
　　平安苦笑道：“好姐姐，我耳朵不大好使，得看着你的嘴型才知道你说了什么。”
　　不料吕兰英怔了一下，眼泪刷的流了下来，将平安唬了一大跳，手忙脚乱中看见吕兰英憋着气问道：“是因为那件事吗？”
　　她赶紧摆手：“不是不是，就是前段时间出了点意外，你、你别、你别哭。”
　　吕兰英盯着平安看了半响，这才掏出帕子擦眼泪，道：“怎么回事？你一走就是五年，我还以为、以为……”后面半句怎么也说不出口，平安回想了一下，大抵柳氏在京城的作为太过，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吧？
　　平安道：“意外嘛，哪里有个缘由呢。”她看了看吕兰英怀里的男童，又看了看两人身上的孝服，问道：“这是你的孩子吗？你们这是……”
　　吕兰英将帕子放下，知道平安不欲多说，便道：“是我的孩子，叫安然。前日老家来信，家里的老太爷病故了。”
　　平安看着小安然，此前被忽略的疑窦顿生：“孩子这么小，你怎么带他去？”
　　谁知吕兰英闻言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反问道：“你不知道？”
　　果然有事，平安心跳莫名加速，面不改色道：“你坐的陈家的马车，可是陈家出什么事了？”
　　吕兰英想了想，终是提醒道：“先帝驾崩后，几位皇子夺权，近一个月来，如今京城势如水火。”她又凑近了点道：“你也不要再回京城了。”
　　先帝驾崩？老皇帝一个月前死了？这么巧，就是她劫狱之后的事？平安在心里将此事过了一遍，确认这事儿栽赃不到她头上之后，问道：“你、还有其他的消息吗？”
　　吕兰英皱眉，甚为不解。
　　平安知道自己多嘴了，只好解释道：“我有一个朋友，在京城住，我就是问一问，如果不方便，你当我没问好了。”
　　吕兰英看着她，只道：“京城乱得很，短短一个月，六部大臣倒了两个，到处人心惶惶，听说，这里面还有江湖势力参与其中，我不知道你这五年有什么际遇，现下各方草木皆兵，在大局未定之前，为了你和你那位朋友的安危，千万不要同京城有联系。”
　　平安点点头，小安然适时打了个呵欠，吕兰英便哄着他睡了，二人各自睡去，一夜无话。第二日傍晚马车在一处驿站外停下，将素缟取了，换了日常服饰，这才继续往驿站去。
　　按照吕兰英的目的地，原本是不需要往瓜山来的，眼下为了她，吕兰英无端多出了几日的路程，她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吕兰英听了后并不在意，只道：“原本也要渡河，瓜山总好过那些野渡口。”
　　平安便不做声了，只是当晚在客栈吃饭时，无意中看到隔壁谈话，隐约看到了“飞云阁”、“作乱”、“剿灭”几个字，她险些没坐住，一顿饭吃得如坐针毡，吕兰英做了几年当家主母，哪里看不出问题，回到客房便将平安拉到了一旁，质问她同飞云阁什么关系。
　　吕兰英神色严峻，平安咬牙半响，问道：“你先告诉我他们都说了什么？”
　　听她如此一问，吕兰英便明白了一半：“你、你怎么！怎么会！？”
　　平安哪里顾得上解释，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吕兰英以手掩面，良久才压低了声音道：“都在传先帝是被他们害死的！”
　　平安如遭雷劈，当即反驳：“不可能！”
　　“事实真相如何我不知道，可内宫有人指认，当初给先帝送药的是他们的人，端亲王当即便命人将京城中云家的产业全部查抄了，那个探云门，叫肃州军给端了！”吕兰英一把捏住她的胳膊，问道：“你去瓜山，是不是要去那里？”
　　平安脚下不稳，扶着吕兰英的手问道：“还有呢？”
　　吕兰英急得跺脚，道：“你！”
　　平安手下使劲，又问：“还有呢？”
　　“有人向端亲王密报，说那位是前朝余孽，多年来利用飞云阁把持江湖就是为了与官家划江而治，眼下江北一带，那三个字就是谋反！”
　　“瓜山去不得了。随我去汝南，我替你做个身份。”
　　吕兰英说了半响，平安一点反应也无，末了她说：“姐，咱们分开吧。”
　　吕兰英愣在原地，听平安又道：“你往汝南府去，不要说遇到过我，切记，万万不可泄露。”
　　“你要去哪儿？去瓜山？”吕兰英一把拉过平安，同她分析道：“瓜山那边只有死路一条，京城你万万进不去，合江底下守着肃州军，就等着那位在京城受审，好挥兵而上，一旦祈云山没了，莫说江南，整个中原都没有你的栖身之地！”
　　云峥，原来在京城么。
　　平安摇头，道：“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云峥你算计了这一路，就是拿自己去试一试官家的刀利不利吗？把自己送进去，饶是你武功修为了得，你一个人能顶的过整个京畿卫，那城防军呢？羽林军呢？
　　看着平安的神情，吕兰英知道自己劝不动了，只好对她说：“你还记得丁三小姐吗？”
　　羽林都尉府的三小姐，平安自然记得。吕兰英又道：“丁都尉效忠先帝，持身中正，此番皇位之争未曾表态，你若是有心，可从她身上下功夫。”言毕又从怀里拿出一块牌子：“若有需要，拿着吕府的牌子入城。”
　　平安摇头，道：“我不能把吕府牵扯进来，姐夫家也不行。”
　　吕兰英将牌子往她手里一放，道：“进城不用也罢，在城里总用得上。”
　　平安看着那块曾经无比熟悉的牌子，沉默片刻，道：“多谢！”
　　“就当、就当全了姐妹一场的情分。”两人相对而视，终是吕兰英先别过头。
　　平安将牌子收了，在吕兰英处借了些银两，买了匹马，趁着夜色往京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