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苍龙》弹冠按剑

6、章五 逍遥宗

　　“公子愿意拜入师门乃是一桩幸事，行之刚刚还问你去哪了。”
　　俞晚舟揶揄笑道，见身侧伏城垂眸，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云起色却是轻哼一声，瞥过头去。
　　“……哼。”

　　自从昨夜看见过男人裂痕中流露出的脆弱与黯然，云起色就感觉看到对方后的心情变得有些不太一样，他觉着，对方或许也是个可怜人。
　　虽然云起色心里清楚，对方或许并不需要自己的可怜。

　　“等等……”
　　三人打算出发时，看着伏城身上的新衣，云起色后知后觉。
　　“你从哪里来的钱？”

　　伏城神色淡淡。
　　“找你姐借的。”
　　云起色：“……”

　　那说白了还不是他们的，不知道他们逍遥宗现在有多穷，香火又有多稀薄多可怜吗？亏得他还可怜这家伙，他要收回刚刚的想法！
　　云起色心中一阵语塞，嘴角随之抽了抽，他向来藏不住心中想法，总是将所有情绪悉数写在脸上。

　　见云起色肉疼得跳脚，俞晚舟心中觉着好笑，也不由得莞尔，三人之间的隔阂竟也随之烟消大半。

　　“公子手臂上的伤痕是从何而来？”
　　见伏城左臂上添了一道狰狞长痕，见俞晚舟的视线瞥向自己，云起色当即撇清关系。
　　“这是他自己搞的，和我可没有关系。”

　　见云起色一朝被自己训斥，十年怕再被责怪，就连自己不过瞥了一眼都下意识地摆手，俞晚舟不由得轻笑出声，满袖暗香袭来，沾着药膏的微凉指尖却是抚上云起色脸颊上的伤痕。
　　“按时上药，别留疤了。”

　　将药膏在云起色脸上涂匀，俞晚舟柔声。
　　“你是我弟弟，我怎么可能不信任你？”

　　“……留疤就留疤，留疤才显得有男子气概呢。”
　　云起色撇撇嘴，因为顾忌面子，却是逞强作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见俞晚舟替自己上完药后，便又从竹篮中拿出令一罐药膏，俨然是要帮伏城上药包扎，云起色却冲上前来。
　　“我来！”

　　在胡乱将药膏抹在伏城手臂上后，云起色又将那伤痕处草草一包，末了还用绷带打了一个蝴蝶状的结，尔后才看着自己的“杰作”，满意地拍了拍手。

　　见伏城盯着伤口的古怪绳结，剑眉微皱，云起色却耍了个鬼脸。
　　“土老帽，没见过这种结吧，这可还是从西陆舶来的新奇系法呢！”

　　伏城抬眸。
　　“你是西陆人？”
　　云起色颔首，片刻后却又摇头。
　　“一半是一半不是，我的母亲是纯粹的东陆人，父亲是漂洋而来的传道士，所以我是混血儿。”

　　伏城挑眉，果见云起色虽然深目高鼻，五官有着西陆的的深邃且下颚流畅分明，但面颊却显窄小，眉目间也隐隐透露出东陆人精致的面容，野性而蓬勃。

　　*

　　青山绕，日月明。

　　青山镇位于宸、陵、蜀三州交界处的逍遥山山脚，是上逍遥山的必经之路，两方难免有所往来，再加上前几年青山镇遇上连年旱灾，逍遥宗掌门唐弘律开仓放粮，并且牵头明心阙、梵音寺联合赈济灾民。
　　因此青山镇中居民与逍遥宗内弟子可谓是关系匪浅，见云起色和俞晚舟皆着逍遥宗内门弟子的服饰，路过的居民眼中都流露出青睐与敬佩。

　　两百年前，伏城曾经来过这里，甚至追溯到更早的过去，儿时的他曾经在这里流浪，也就是在这里，他结识了纪飞白，后来又与对方一起，被季渊从一捉小孩当作活人药引的人牙子手中救出，并收为座下弟子。
　　彼时青山镇还只不过是一僻壤小村，如今经却已变得丰亨富饶，食肆酒楼鳞次栉比，吆喝阵阵，炊烟袅袅，孩童嘴中念着的童谣，唱尽了繁华与凋朽。

　　只叹沧海桑田，燕入百姓家。

　　这里是伏城出生长大的地方，对于其间的一草一木，他都曾无比熟悉，可当双脚再次踏上这片土地，他却只觉恍若隔世。

　　前尘往事如潮水般袭来，物是人非，仅仅一夜过去，他便由云坠泥，从魔界至尊变成了一个功力尽失的废人。
　　回想起过去，伏城眸色一黯，眼底哀伤如暗流涌动，却在片刻后化为凌云杀气，路过行人见状纷纷下意识避让。

　　余光瞥见伏城眼中一闪而逝的哀伤，不知为何云起色竟也觉心中一滞，仿佛有一刹那与对方心神相接。

　　“这么凶做什么？路人都被你吓跑了。”
　　见原本因为看见逍遥宗弟子，而热切地向他们打着招呼的路人们变得纷纷趋避，云起色停下脚步，皱起眉头，朝着伏城恶狠狠道。

　　伏城自然没有理会，他敛眸瞥了一本正经地板着脸颊的少年，却是加快了脚步，迳直朝前走去，仿佛并不想在这处故土多加停留。
　　在三人即将走出青山镇时，道路尽头的最后一家酒肆外支着一个红旆小棚，摊子不大，不见商家，周围却密密匝匝地围了一圈观者，时不时引得行人驻足引颈。

　　千呼万唤使出来，醒木一响，万众瞩目间，一布袍老者于那红木太师椅上泰然落座。
　　“咱们这接上回书说道，那魔头暴戾恣睢，喜怒无常，天庭仙会时，仙帝欲亲自与其言和，使仙魔两界重修为好，止戈为武，然琼华仙君却对其宠妾瑶姬出言不逊，被那魔头一刀弑杀，大闹仙会，致使盟约破裂，两界战火重燃。”
　　“这战火啊，烧了足足两百年，仙魔斗法，受苦的却是咱们凡人。”

　　就在围观众人屏息而立，更有甚者捏紧拳头，青筋暴起，像是当即便想要替天行道之时，说书老者却将手一挥，“扑楞”一声，手中扇面一开，上头却书着八个大字“同室操戈，魔头身陨”。
　　“然而，魔头的师弟纪飞白蛰伏隐忍数百年，却于昨夜起兵，率手下魔兵魔将剑指无极宫，令魔头将至尊之位拱手相让，妖女瑶姬撞柱身陨，至于那魔头，死得却没那么轻巧，却是身中百刀，并被以其神刀逐鹿挑断浑身经脉，抽去龙骨后折磨而亡。”

　　折扇一挥，说书人嗓音徐徐，木桌上茶烟袅袅，片刻寂静后，如同银瓶乍破，人群中迸发出一阵抚掌喝彩，尔后一呼百应，鼓掌叫骂不绝于耳。

　　“好，杀得好！”
　　“我看这就叫作多行不义必自毙，果真是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啊！”
　　“善。”
　　“那魔头冲冠一怒为红颜，自己是快活潇洒了，可哪有考虑过我们这些凡人的感受？仙魔大战，人界亦烽火连天，饱受牵连，天下苦其久矣！如今善恶有报，当真是苍天有眼，快哉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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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群情激愤间，赏钱像是仙女散花般被扔进了木桌上的瓷碗内，铜板丁啷，很快便汇聚成了一盆金银小丘。

　　伏城脚步停在原地，云起色和俞晚舟很快便也跟了上来。
　　“嚯。”
　　津津有味地听完这番说书后，云起色也从囊中摸出一枚系着红绳铜板，双指一捏，那铜钱从空中抛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叠在峰顶，正中碗心。

　　*

　　人群散后，三人攀上石梯，继续赶路，途间，回想起刚刚那番说书，云起色砸吧了下嘴唇，枕着双臂叹道：
　　“没想到哪怕当了魔界至尊，纵横三界，风云一世，可是陨灭也不过只在弹指一挥间呐。”
　　俞晚舟却淡然。
　　“命若蜉蝣，身死道消，人死犹如灯灭，魔尊自然也不例外。”

　　“不过……”云起色话锋一转，却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些什么，“哎姐，其实转念想想，我觉得那魔头做得好像也没什么错，毕竟是那琼华仙君对其宠姬不敬在先，他既然有这调戏人家的胆量，怎么就没有承受对方怒火的勇气呢？”

　　“如若事实真是那劳什子的仙君调戏了瑶姬，落得那么个下场也只是自己活该！”
　　云起色闷啐一声，吐掉了嘴里含着的莠草。
　　“修真界本就是强者为尊，那魔头既然有着翻云覆雨的实力，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如此这般也不足为奇，反倒是让人敬佩他是一条有血性的汉子。”

　　“我今后要是有了道侣，定然会对她特别好，别说别的男人轻薄她，便是多看一眼我都要挖掉那些登徒浪子的眼睛！”
　　云起色振振有词。

　　见身后二人皆是不语，倒显得自己一人桀骜不驯，云起色便转过身来，向俞晚舟问道：
　　“……姐，你怎么看，是不是也觉得我说得这番话有些离经叛道？”

　　俞晚舟笑着摇了摇头，明月耳珰随之轻摇。
　　“诚然。然而逞匹夫之勇并非大丈夫所为，能屈能伸方才是大丈夫。”
　　语言间，伏城却觉着女子浅笑的目光从自己身上滑过。

　　三人脚力皆不慢，言谈间，逍遥山的九百九十九阶长阶已被三人登完，一白玉石雕琢成的天门矗立山峰，上书三个铁画银钩的大字，正是清霄道祖以仙剑所题字迹——“逍遥宗”。
　　六道通天石柱高耸入云，正是逍遥宗的六座小峰，其之处位暗合八卦六爻，也正因山环水绕，凝汇天地精华，逍遥宗气势恢宏，岚云缭绕间，可见远山千仞，飞鸟振翅。

　　见骋目所望之处皆气贯长虹，尽显大宗风范，可四周灵气却并不充沛，香火也稀薄惨淡，反倒连如寻常小门小派都不如，伏城不禁皱眉——
　　这逍遥宗在两百年前乃是九州第一仙门，千年基业虽在，如今为何没落至此？难道真如传言所闻，在那一役中元气大伤，至今仍未恢复？

　　见曾经的辉煌鼎盛竟也化为落寞白骨，而曾经叱咤风云，手握逐神刀鹿立于逍遥山巅的自己，两百年后竟会以一毫无灵力的凡人之身拜入逍遥宗。

　　伏城心中暗嗤。
　　倒是应了那群凡人嘴里所谓的“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耳畔长风猎猎，刹那间，伏城竟觉自己像是孤魂野鬼，虽然活着，却已经死去——

　　有谁记得你，又有谁在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