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寂寂》韶芊

3、受挟至凤翔

　　大唐天复元年阴历十一月初四（西元901年阳历十二月十七日），虚岁十四的平原公主李檍一早醒来，发现床单上有数点干涸的血渍。她并不紧张，因为这是她第二次月信来潮，她已知经血是怎么回事了。然而，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在她需要多休息的这一天，她将被迫乘马车远行...

　　原来，宣武节度使朱全忠正率军奔向长安，而皇宫中掌管兵权的宦官韩全诲等人深恐朱全忠是来铲除他们，就硬逼皇室人员出走，去投靠韩全诲信赖的凤翔节度使兼歧王李茂贞。直到被迫离宫，李檍才恍然大悟：在自己身高加速成长的天复元年之内，皇宫中暗流汹涌...

　　自从李檍的父皇李晔在这一年阴历元旦复辟，犯上的宦官首领刘季述、王仲先等人既已伏诛，宰相崔胤原先提议把军权完全从宦官手中夺回，由文臣掌军，但李晔召问神策军将士，他们却表示不情愿，而李晔要稳住军心，就把禁军兵权转给了韩全诲、张彦弘、袁易简、周敬容等赢得他信任的宦官。只不过，李晔对宦官集团心有餘悸，总想削减宦官的势力，就经常与宰相崔胤密商如何对付宦官。

　　宦官们看得出崔胤一心要除掉他们，就在皇帝身边安置了一些识字的宫女，作为耳目，随时汇报皇帝与崔胤之间的言谈以及书信往来。当崔胤提出了越来越多杀害宦官的计划，韩全诲干脆先发制人，唆使禁军指控崔胤扣压军饷，减少将士的冬衣，中饱私囊。

　　李晔不得已，解除了崔胤兼任的盐铁使职务，并以此为信号，向崔胤求计。崔胤一旦获知密谋已泄，如同病急乱投医，竟向已经称霸一方的朱全忠求援，甚至在信上写着：“今不速来，必成罪人，岂惟功为他人所有，且见征讨矣！”这就是为何朱全忠果然带领大军前来长安了。崔胤浑然不自知，此举无异于引狼入室。

　　韩全诲等宦官得到了情报。他们决不坐以待毙，就面圣进言道：“朱全忠带着大批士兵逼近京师，意欲劫持天子巡幸洛阳，求取禅让传位给他。臣等请皇上巡幸凤翔，集结兵力，以对抗朱全忠。”

　　这时候，李晔还不够了解朱全忠，倒是更为忌惮曾经攻入京城的李茂贞，故而一口拒绝。问题是，兵权在韩全诲等人手中，皇帝反对也没用，非起驾不可。

　　于是，大唐皇族一百多人都被宦官掌控的神策军送上了马车，其中自然包括平原公主李檍。她隐忍着冬日血脉较不流通所导致经期下腹部的轻微胀痛。所幸，初潮过后不久的子宫尚未完全成熟，经血量很少。

　　皇族一行人一路走走停停，于阴历十一月十四日（阳历十二月二十七日）抵达凤翔。朱全忠则于阴历十一月二十日（西元902年阳历一月二日）追至凤翔，兵临城东。

　　李茂贞亲自登上城墙门楼，面对朱全忠，呼喊道：“天子到凤翔来避灾，并非臣下无礼。都是进谗的小人误导您到此地来！”

　　朱全忠大声回道：“韩全诲劫持天子迁徙，我今日才来问罪，迎接圣上回宫。岐王要是没有预谋，何必麻烦解释这么多呢？”

　　李茂贞明白自己说服不了朱全忠，就胁迫皇帝下诏命令朱全忠离去。李晔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朱全忠则碍于当时本身尚无能力取代李唐，必须尊重圣谕。不过，朱全忠撤兵后，转往北面去攻打附近的邠州，迅速降服了邠州。

　　在朱全忠全力扫荡凤翔周围地区之时，凤翔城本身还算平静。李茂贞把歧王府让出来给皇室当作行宫。这种实为地方官员府邸的狭小行宫，给李檍的感觉像是回到了童年曾经住过两年的华州。

　　李檍既有过华州的经验，在凤翔就还住得惯，也继续长高。本来她刚到凤翔时，即已长到了后世公制的一米六一，竄过了她的母后，差距约有六公分。在朱全忠于天复二年（西元902年）阴历九月回过头来包围凤翔城之前，愛喝羊奶的李檍又长了些许，达到了约莫后世公制的一米六五，果真如同她的母后何姗所预料，檍儿的身高像是纯粹北方血统的姑娘，似乎并未受到南方的母系遗传所影响。

　　这一年阴历九月二十九日（阳历十一月二日）是李檍的虚岁十五岁生日。何姗原本打算为檍儿举办及笄礼，但因朱全忠围城，局势不安而作罢。恰好李檍对于及笄礼并无兴趣，她生性不愛打扮，也不喜欢出风头，并不想成为任何典礼上众人瞩目的焦点。

　　接下来在阴历十月，朱全忠遣使议和，表示要接圣驾回京。李茂贞未予理会，倒是数度试图击退朱全忠的围军，却都落败，只能困守城中。

　　攻守双方到了阴历十一月依然僵持不下。攻方军队在城墙外嚷叫：“劫天子贼！”守城军队则从城墙顶上往外喊：“夺天子贼！”

　　这个月天气越来越寒冷，连日降下大雪。凤翔城内粮食短缺，穷苦的百姓首先受害，冻死、饿死之人数不胜数。街上常有人冻昏了或饿昏了，倒在地上，尚未断气，就有旁人跑来割他的肉回家去煮食！

　　由于气温太低，死尸不易腐败，有些肉贩子就切下了街头弃尸的肉来卖。在饥寒交迫之下，他们丧失了羞耻心，毫不避讳，公开叫卖人肉一斤一百铜钱。那还不如一斤五百铜钱的狗肉！

　　当代民间的狗肉本来属于市井，不登大雅之堂。然而，凤翔城内早就连一丁点羊肉也不剩了，李茂贞只好叫厨子杀狗，拿狗肉来充作御膳，另外搭配少量猪肉。皇室人员们大多数饥不择食，照吃不误。唯有李檍怎么也不肯吃狗肉！李檍一直记得，在华州与弟弟妹妹们养过一只通灵的小狗，取名旺盛，还带回了京城皇宫。尽管回宫以后，旺盛大概水土不服，没过多久就死了，却仍然留给了李檍一段愉快的童年回忆。李檍绝对不忍心吃旺盛的同类！

　　李檍不吃狗肉，每餐的肉类就只有两三条细碎的火腿丝或腊肉丝可吃。凤翔城内本来很少人家养猪，目前所有的猪都被李茂贞的军队搜刮来了，猪肉全都为了长久保存而腌制，切得很细薄。

　　至于主食，麦饭变成了稀薄的麦粥。落难皇帝李晔为了养活一大家子人，卖掉了自己的一件大衣与一些小皇子的锦衣，以购买麦子、豆子。他闲来无事，甚至亲自用行宫后院的小石磨来磨麦子、豆子，作为煮粥之用。每次李檍行经后院走廊，看见父皇在推石磨，总会黯然神伤...

　　这是李檍生平第二度不得饱餐的一段时期。这一次比上一次食物更匮乏，害得李檍暴瘦，整个人形销骨立。营养不良害得她经血不再来，身高当然也不再增长了。

　　就在李檍与凤翔城内上上下下一起忍饥挨饿之际，浑浑噩噩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城内每天饿死的居民数以千计。甚至也有体弱的皇亲国戚与幼小的皇子皇女撑不下去而亡故。这样拖到了阴历腊月底，年关将至，毕竟仍有皇帝身份的李晔再也熬不住了，就召见李茂贞，表示要尽快与朱全忠谈和。李茂贞当场并未予以承诺，但内心明瞭，再拖下去也别无对策，只剩下和谈一条路可行。李晔则无法催促李茂贞，只得自找台阶下，说要等过了年再商议。

　　这个阴历除夕的年夜饭是李檍有生以来最寒酸的一顿，不但没有年糕，没有象征年年有餘的鱼汤或鱼鲊，也没有整只烤鸡或烤鸭，甚至连鸡蛋也没有，只有一大锅萝卜干骨头汤，以及一些薄面饼。李檍恐怕那锅汤中的骨头是狗骨，就只吃了两片薄饼。她饿得一夜睡不着！

　　过了年，到了正月初六（西元903年二月六日），李茂贞单独谒见李晔，建议先诛除韩全诲等人，才好与朱全忠和解。李晔同意了，李茂贞就派兵逮捕了韩全诲等二十几人，一律处斩，又在次日以皇帝的名义遣使，将那二十多个首级送出城去给朱全忠。

　　走到这一步，李茂贞自知不久即将得放皇帝出去，让朱全忠护送回京了。李茂贞不甘心落得一场空，就请求皇帝赐婚，将平原公主嫁给他的一个儿子，以保持凤翔与皇室的关系。有鉴于同姓不婚的习俗，获赐国姓的李茂贞特地先让他那个名叫李继侃的儿子复姓宋，姓名改成单名的宋侃。李晔则为了早日脱离软禁生涯，勉为其难答应了。

　　皇后何姗闻讯大惊！她私下对李晔哭泣，哽咽道：“皇上怎么忍心把檍儿嫁给贼子啊？”

　　李晔报以苦笑，摇头叹道：“不这样做，朕就没有安身立命的地方！”

　　何姗仍然难以接受，含泪抗议道：“再怎么样，也不能牺牲檍儿的终身幸福呀！”

　　李晔连忙劝道：“别想得那么严重嘛！只要我们能出得去，那何必还用为女儿担忧？到时候自有办法将她讨回来。”

　　何姗听了，想想这也有道理。况且，李晔已经允诺了李茂贞，所谓君无戏言，再加上受制于李茂贞，更容不得出尔反尔。何姗只能停止抽泣了。

　　此时此刻，帝后二人心事重重，都没有察觉到檍儿躲在窗外，偷听到了父皇、母后这段对话。李檍获悉自己将得委身贼子，当下惊怒交加！然而，她一言不发，暗自开始盘算，该要如何应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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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关于凤翔饥荒的描述皆依据正史。
本书是《末代公主》系列第六部，书名《长安寂寂》出自于韦庄的《秦妇吟》之中一句“长安寂寂今何有”，女主角是大唐末代平原公主李檍。连载期间定于中国的周五与周六（美国的周四与周五）更新。欢迎读者们按时来追踪情节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