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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卷墨香第一章 ...

  •   相国寺东门大街的北面,有一条小甜水巷,是汴京城里有名的烟花之地,女子们在窗口门畔对着往来宾客红袖招摇,勾着大把客商们一掷千金,莺歌燕舞,颇为奢靡。留芳苑的春铃儿也是其中的一员。她今日还未开张,和姐妹们磕了一半瓜子,便被妈妈轰下来,不情不愿地调出一个笑脸,站在门口准备揽客。
      夹道的香风之中,一个少年悠悠闲闲地慢慢走过,他看上去十五六岁,身量未长,相貌却已足够亮眼。眉峰浓密,鼻梁高挺,丹凤眼细瘦狭长,乍看上去和这个人的行走姿势一样懒洋洋没个正行,凝神看谁时,却仿佛自带了一把轻佻的小钩子。饶是春铃儿阅人无数,不慎之下与那钩子对视了片刻,脸上也红了起来。
      她迅速地扫了一眼对方的穿着,见他月白缎袍做工规整,腰上还配了把一看就是名品的宝剑,意识到这是个上等的客人,忙一眼勾回去,顺带着把自己细柳般的身子往前摇。少年面上还带着笑,也没见怎么走步,却似乎总是和她隔着一段距离:“好姐姐,我还小呢,过过找你玩。”
      他哄得熟练,怎么看都不像个雏儿,春铃儿撇了撇嘴,嗔道:“你要是看不上姐姐的姿色,楼子里有的是好的,都走到了甜水巷,还能装过路不成?骗谁呢。”
      那少年露出一个表示抱歉的笑意,摇头道:“我确实是过路。”他大方地直接扔了一锭碎银子过来,又问道:“请问姐姐,李庆糟姜铺怎么走?”
      春铃儿大为遗憾,但毕竟得了银子,也不好纠缠,只得伸出葱白的手,往里一指:“喏,往里走到最北,打着旗的那家就是。”
      少年对这答案很是满意,头也不回地便往前走。春铃儿见实在做不成生意,只得遗憾地摇摇头,苦恼道:“鲜灵灵的姑娘在这儿没人看,一个两个的非要去吃那酒泡的姜,真是怪世道。”
      少年没听见她这句抱怨,加快脚步走到最里面的铺子里,老板是个粗壮男人,见他直奔此处而来,招呼道:“一碟糟姜一壶酒,客官要不要试试?小店可有翰林院的大人们都夸的醉红妆呐。”
      他点头要了,在靠厨房的条凳旁坐定,随即问道:“大伯,这两日,有没有其他像我这样年纪,又直奔此处的食客呀?”
      老板愣一下,恍然道:“你是不是想问一个和你一样有江南口音的小公子?他四天前来过这儿,说自己找到了一份绝佳的生辰礼,可能要耽搁几天。如果有人寻他,就让来人去矾楼东二层上房里等,他已经提前付了十日房费,不用担心。”
      少年头痛地揉起了额角,绷紧的脊背却明显放松了一些,叹气:“也知道自己爹爹的生辰快到了,还敢跑出来贪玩,真是,尽给老伯你添麻烦。”
      老板把糟姜和酒放在他面前,小声笑道:“不添麻烦,不添麻烦。两位小公子是兄弟吧?说实话,来我铺子的人虽多,大多却都是从楼子里待腻了,出来寻些零食夜宵的嫖客,像两位公子这样直奔此处而来这种,才是真正有眼光的大家,小老儿能遇到您们这样的客人,高兴还来不及呢。”
      少年咬了一口嫩姜,瞬间便被一股带着酒香的特殊甜辣呛入鼻腔,尖锐的味道凝如实质,从嘴里一路刺向天灵盖,一下子把他冲得眼泪汪汪。他噙着眼泪,正对上老板那宛如遇到了知己的诚挚神情,嘴里的话便和生姜的辣味一起,不上不下地卡在了嗓子眼。少年拿出了自己十多年人生累积下来的修养和定力,勉强维持了一个扭曲的赞扬神情,挣扎着点点头。过了许久,才终于能够重新开口:“大伯,我还是有些担忧弟弟,打算先去矾楼等人了,您这里能打包带走么?”
      矾楼是东京城里的酒楼之首,在东华门外的景明坊里。原来叫白矾楼,近两年改了个国泰民安的“丰乐楼”之名,但百姓商客们还是喜欢喊原来的旧称。三座坐北向南的小楼,东西相连,檐角相交,彩绸相缚,回廊相勾。主楼有三层,是有钱人平日宴饮的好去处,连席间的歌女都比一般的花楼姑娘才貌更强。少年站在丰乐楼门前的连廊里,望着满室热闹,再度深深叹气,咕哝道:“一报还一报啊程离索,你当年犯浑的时候一口气能气死半个山头的师兄师姐,今日也终于遇到把你气死的小崽子了。”
      他向老板报了描述和暗号,拿着对方留下的备用钥匙一路跑上了二层上方,甫一开门,便见到熟悉的娇小身影,粉红襦裙,银环双髻,依着靠窗的茶桌,正背身凝神,不知看着什么。
      “死丫头,知道哥哥找来,就敢不穿男装了?我说你……”他话说了一半,蓦地截口,悄无声息地扣住了袖中暗器,厉声,“你是谁?独孤嫣在哪儿?”
      那人被他吓得浑身一颤,转过来,却是一名和独孤嫣差不多身形的少女。她似乎本就极其不安,脸色惨白,整个身子都在细细地发抖,被他这一吓,更是瞬间流出了两行清泪:“你是雁荡书院的程离索吗?求你,救救我家人!”
      程离索凑近两步,习武之人惯看骨骼,见她下巴瘦削,四肢修长,已是花朵抽条的年纪,只因为身材娇小,又生了一双怯生生的鹿眼,才显出模糊的稚气来。但这稚气并未损耗她的美丽,与那雪肤花貌混杂着,是个格外引人怜惜的面相。只可惜程离索自己还是个情场上未开窍的浪子,对梨花带雨的美人丝毫不为所动,加重了语气漠然重复:“我再问一遍,独孤嫣在哪?”
      “独孤嫣,嫣小姐……”少女喃喃地重复了几下,像是终于抓住了什么稻草,飞快地解释,“是嫣小姐叫我来的,她说让我来寻你,说她哥哥聪敏热心,一定能为我家洗脱冤情的!她说……”
      程离索挠挠头,终于意识到面前这孩子被吓得太乱,并没法子问什么答什么,只得耐着性子沉下心,悄然甩脱刚刚一瞬间爆发出的戾气和杀意来,再抬起眼睛时,又成了那个笑眯眯的温和纨绔:“别着急,慢慢说,有没有吃东西?”他顺手将油纸包和酒壶放在桌面上:“李庆家的糟姜老酒,小甜水巷里的顶尖招牌,过来尝尝?”
      少女一愣,泪眼婆娑中闪出几分好奇的跃跃欲试:“父亲不让我喝酒,也就没吃过糟姜,真的好吃吗?”
      程离索笑得活像个大尾巴狼,给自己斟了一盏酒,又把包着姜的纸摊开,优哉游哉地抿了一小口。少女伸出手指,拈了一块姜,也放入口中。
      “咳,咳咳……”她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手边被递了个茶盏,灌下去后才意识到是桌上原本摆的凉茶,也不知对方什么时候倒的。少女这下眼泪流的更多,愤怒地抬眼看回去,刚要在咳嗽中开口,忽然想起什么一般,又迅速沉默,半晌过后才哑着嗓子:“很好吃,谢谢你。”
      程离索的一肚子坏水儿浇到了委曲求全的绕指柔上,不由得生了点儿欺负小女孩的罪恶感,他沉下脸,淡声:“你确实不应该在这种时候喝酒,吃口辣清醒一下,然后告诉我怎么回事吧。”
      少女抽了抽鼻子,努力地想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她也算富户之女,心思略定后,便觉出自己之前的失态,面颊上飞了一片红云:“我叫汪明烟,是汪家现任当家汪启最小的女儿。”
      程离索皱眉:“年年御前贡墨的汪家?我似乎听人说过你家下狱的事,没见到你的通缉令啊?”
      “我家是冤枉的!”汪明烟争辩道,“家里年年御前贡墨,都有御林军的人提前检查,呈给惠泽法师的梵音墨也绝无问题。我们家里自己都在用,怎么可能会有事!”
      程离索眉心一跳,忍不住按了按额角:“我先打断一下,独孤嫣那丫头是不是也看上了你家的贡墨,才卷进这件事里的?”
      汪明烟点点头,小鹿般黑亮的眼小心翼翼地觑着他:“嫣小姐说她父亲即将过寿,想要一份拿得出手的贺礼,所以带了重金来我家,正赶上大理寺便带人来抄。她说若是一家子都被关,很容易就被冤死在大狱里,不如留一个跑出来求救,便和我换了身份,替我被他们抓了进去。”
      她一想到对方师妹因自己的缘故被迫入狱,自己还得厚着脸皮求人办事,内心的鼓便不安地敲得飞快。离索沉默了半晌,蓦地一扬长眉,狭长的眼里竟含了意味不明的笑意:“我明白了,这事儿不怪你,是那丫头嫌自己死得不快。”他伸了个懒腰,道:“我听说你家被抄是因为千佛寺大火,所以是墨着了吗?”
      汪明烟直觉他还在生气,因此答得更加小心:“大理寺的人是这么说的,但之前我家的墨没有烧过,见光也好,见水也好,本就是烧完的东西,怎么可能再烧起来呢。”
      程离索没回答她,而是走到窗边,看了一下外面的日头,问:“这东京城的贵胄里,有你的熟人吗?”
      汪明烟点点头,又摇头:“我有几个手帕交,也是京城富户的女儿,但应当算不上贵胄。书墨也是生意,当朝臣子看不上我们这种家境的。”她渐渐被安抚着冷静下来,说话也利落了不少,只是因着那点儿胆怯,声音依旧细如蚊蚋。
      程离索倒是不怎么在意她的怯懦:“那就好,你暂时不必易容。”他望了一下天色,和她商量:“我知道有人或许能帮上忙,但这事不急,你若累了,我们明天一早过去也行。”
      汪明烟的回答又轻又软,十分听话:“我都行,听程公子你的。”
      大概快十年没见过这么乖巧的小姑娘,程离索反倒有些不知该如何相处,他转身靠在窗子上,挂起那张油滑面具,没轻没重地在女孩儿发顶揉了一下:“你我谁都不是高门大户,干嘛要学深闺大小姐的做派。”汪明烟整个人都瑟瑟发抖起来,仍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少年看她被泪水泡过的乌亮眼珠,终于长叹一声,泄了气:“有那么吓人么,我今年才十四岁。”
      汪明烟愣了愣,抬起眼睫来怔怔看着他,少年身量蹿得早,芝兰玉树一般,但此时摘了那纨绔子弟鼻子朝天的流氓神色,又能看出确实还是个男孩。
      她比他还要大上一两岁,心中便有了些底气,但又想到自己一家性命都要系于这么个孩童之手,便专心致志地发起愁来。
      程离索见她神色变化,心道这种深闺女孩就是好懂,再想想自己那七窍玲珑心的妹子,更是五味杂陈。好在他自己也不是蠢笨胆小的主儿,眼珠一转,便甜丝丝叫道:“姐姐,你在想什么呢?”
      汪明烟被他吓了一跳,又被少年这句“姐姐”说得有些无地自容,只好道:“我在想,怎么把你妹妹和我的家人都救出来。”她沉默了一会儿,脸上露出坚毅之色:“是我不好,陪嫣小姐胡闹,把她折了进去。你放心,最不济我到公堂上去说,是我们胁迫她入狱的,你妹妹决不会有事。”
      离索在心底叹了口气,面上却不显露分毫:“我虽年纪小,却一直在外面跑动,比起你来还算是有些门路,刚刚见到你,心里也想了些法子。只不过我惯于胡闹,有些事,还要委屈姐姐配合才行。”
      汪明烟怪道:“什么?”
      “雁荡入阁弟子身份特殊,从进京那一刻起,就必定会被不少人知晓踪迹。”程离索淡淡,“我师妹不能直接不见,接下来的日子,还请姐姐委屈一下,再扮一扮小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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