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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三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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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娘子,近来变天,可要记得添衣啊。”
刘集的声音带着轻微不耐,突兀响起在院中。
面前清冷的女子在品茶,并不是多名贵的瓷器和茶叶,偏偏其人动作行云流水,浅淡的茶香弥漫在微风中,沾染满地的落花。
刘集经常来此处寻这位云娘子。应当算是有进展的,起初云娘子谢绝他的赠礼,连门都不让进一步,今日他终于坐在她对面,勉强得了她沏的一盏茶。
可她的眼眸太淡了,有时刘集会觉得所谓进展是他的错觉,才会带着这个还未传到乔州的消息前来,显示他刘集也是郡守之子,总比旁人多些门路。
云娘子终于有了回应,抬眼望茶盏蒸腾的热气:“刘公子,有话不妨直说,一盏茶的时间总归是够的。”
世家女子一贯是傲气的,刘集如此想着,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连忙说出他从父亲处得到的消息。
“云娘子是京城人吧,京城一旬前可是忽生巨变,那位……驾崩了!只是还未对外放出消息,也是我父亲位高权重,才比旁人早些知晓此事。”
绣棠碾磨茶末的手一顿,眼前浮现宫宴上的皇帝,前世杀她的皇帝,苍老松弛的脸在脑海中闪动,脖颈曾受过的伤仿佛在刺痛,让她唇角不禁上扬。
绣棠刻意不去想的姓名终于又占据脑海,戚云崖——他确实得偿所愿,也是她毕生所愿。
皇帝会是怎样死去呢?原来黄泉路口人人相同,所谓的九五之尊、贵重天子,连死都要以山陵崩塌去比喻,也还是死了。只是未能得见死尸惨白的脸和淌下的血,有些遗憾。
绣棠拂袖掩住轻笑的唇角,做惊讶状疑惑道:“怎会如此突然……我在京时不曾听闻陛下有重疾啊。”
刘集果然继续说:“京城已戒严一旬,应当是宫变。说是前朝余孽混入禁军,宫中死伤无数,直至今日新君还未立。”
“刘公子,应当不止如此吧?”
刘集心中一惊,迎上云娘子透彻的眸光,这确实是对外的消息,也是父亲主动告知他的。剩下的父亲只愿说给他的兄长,刘集在书房外才偷听到其中内情。这绝对是宫城隐秘,刘集颇为自得,却没想到云娘子一言戳破他扯出的表面消息。
“云娘子果然聪慧,实在不像商户出身的闺秀。”刘集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终于窥见一丝波澜,乘胜追击道:“其中还有几桩大事,陆家老家主暴病身亡,不知云娘子可听说过溱州陆氏?”
“不曾。”她答得不假思索,手指在衣角上摸索,眼眸低垂躲开他的视线。
分明是知道的。刘集心中狂喜,声音放得更加轻柔,收敛起毕生所有轻浮浪荡的语气,语气肃然道:“云娘子,我知你身份定有隐情,也未曾向旁人说过此事。你若有难处,我也不会逼问。只是与我说一说,兴许能帮得上你呢。”
说罢,他站起身来,庄严举起右手四指说道:“刘某年少时是做过些混账事,但今日之言我愿对先祖起誓,决无半分虚言!”
他所求的显而易见,欲望填满他脸上每一条因故作严肃出现的沟壑。刘集要一个飘零乔州的陆家女为妻,当宦海入场的第一块垫脚石,去越过众人寄予厚望的兄长和偏心的父亲。
“刘公子,我能信你吗?”绣棠怯弱低首,露出一截白腻的脖颈,昭示身份的玉佩光晕温润。
刘集呼吸急促,似已望见未来的万里前程:“自然!”
“我名陆棠,陆家家主陆尚是我兄长。”绣棠说得面不改色。若是陆尚听见,想必要作青白眼讥讽一顿。
“咸丰五年,老家主要将我嫁给安平侯的幼子赵敬,那人顽劣好色,连调戏宫妃的事都做得出来。我不愿,绞了头发当姑子,老家主震怒,对外宣称陆家二小姐急病而亡。若不是兄长资助我,我都不知在庵堂能活几日。”
她话语稍顿,语气一冷,似是想到不堪回首的往事:“兄长与老家主定有一争,我自知力弱,不想做兄长的拖累,寻了机会逃出庵堂,一路到了梓郡。没想到老家主已……刘公子想必已猜到了我的身份。”
一个足够让他忌惮又痴迷的身份,陆家嫡系,家主之妹。
刘集压下忍不住的笑意,连忙承诺道:“我不曾向任何人说起!陆小姐尽管待在梓郡,若是要向家中传信,刘某尽可交待下仆跑一趟京城。”
绣棠摇摇头:“京城多事之秋,此前之事陆家知晓内情的也不多。刘二公子聪慧机敏,应当明白吧。”
刘集一口应下,又有些心烦意乱,陆家小姐说出的“二公子”更加刺痛,昭示着他头上永远压着长兄,不得寸进。
绣棠暗中放开藏在袖间的匕首,端起茶盏,语气越发温柔:“梓郡,或者说乔州,都太小了啊……二公子,你该换条路试试的。当朝靖侯以没落世家子至一等军侯,不过十载,虽说乘着登位风波,可眼下不正好也是吗?”
绣棠所说正好切中刘集心中之事,他满脸郁色顿时散去,提到的靖侯又让他想到一个听到的消息:“也是前些日子的事,靖侯病去了,原本便一直缠绵病榻,倒也不奇怪。”
绣棠见过缠绵病榻的靖侯。称病府中的靖侯对唯一的亲子丝毫不宽和,戚云崖常被训斥责罚。绣棠给他上药时能看见重叠的伤疤,横亘在一具精瘦的躯干上,显露出战火带来的凛冽气息。
他们靠得太近,近到绣棠感受到他的吐息,她的手触摸到强而有力的心跳。绣棠必须说些什么,于是随口扯出当下局势:“自崇州事后,靖侯称病两月,气性更急躁了。”
戚云崖闭着双眸,缓缓在她耳边解释:“皇帝手下死士最擅暗杀,他害怕了,躲在府中也能与老部下书信交流,不必在外冒险。”
靖侯是不曾病过的,称病也是托词,如今却是病死了。那人循着他早已谋划好的轨迹前行,她的中途离开也只是不重要的意外。
一盏茶的时间已过,绣棠将刘集送至院门口,他神情紧张,似乎还有许多未竟之语,不太敢直接说出来,绣棠没问,做出请离的手势。
喧闹的市井声落入耳畔,刘集忽地回头,眼中火光灼灼,握住绣棠交叠在身前的双手:“刘某必定上京闯出一番天地,云娘子如此聪慧,可愿下嫁刘某为妻,我必此生不弃?”
忽然握上的男子的手带着温度,隐约有清洗后的脂粉味,像一只爬上手背的青虫。绣棠的手有些僵硬,凉意目光落在刘集脸上,很让她心生厌恶的表情。
许多人这样打量她,不过披了一层爱慕的皮。
绣棠还没回答,远处喊叫的人声逐渐靠近,赵大娘子熟悉的声线杂在其中,她不动声色地将手抽了出来,微微福身。
还没等她开口问,赵大娘子语带悲戚:“云娘子,李货郎不知怎的溺死了……街坊攒了些钱给他做后事,也央你写封信给李货郎的儿子,和灰一同捎回去,总是要叫他知道的。”
后头抬担架的人面色凄冷,白布掩盖住僵硬的躯体,只有一只肿胀的右手露在外头,湿漉漉地滴水下来。
刘集早已掩面躲在一旁,面露厌恶之色,小声唾了一句“晦气”,看了几眼绣棠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略施了个礼飞快离去。
绣棠已在案前坐下,手中笔沾饱浓浓的墨,迟疑不能下笔。她竟不知如何去写一个父亲的死讯,一个勤勤恳恳的好人的死讯将要在她的信中传给他的儿子。
赵大娘子安静地等待着,没有人流泪。绣棠蓦地想起阿娘离去那日,她挣扎着伸出枯木似的手,紧握成拳的手卸了力松开,圆月似的镯子塞进女儿袖口,她那样怕疼的人,没有一滴泪。
于是她终于提笔。
“李十五,十一月十五亡。所余之物尽数交予李守安。斯人已逝,望我儿李守安切莫悲戚,余生有灵庇佑,但行前程。”
沾满墨迹的黄纸折好放进粗布袋中,抬担架的两个汉子向东南巷口去,有个老翁专做此类营生,将家不在此处的尸体烧成一捧灰。
院中有滴落的水迹,绣棠视线有些模糊,语气平稳:“赵媪,李货郎在哪处落水的?”
赵大娘子神情恍惚:“城南那个荷塘,看着浅,底下尽是烂泥,想必是陷下去了。”
不对。落水后出于求生人会奋力挣扎,手中攥紧一切可依靠的泥沙和水草,绣棠曾落水过,十分清楚这点。
而李货郎,他粗糙的右手垂在白布外,除了因劳作而嵌进掌纹的黢黑,那是一只过于洁净的手,没有抓到一点枯荷。
赵大娘子还在宽慰她:“今日是不是吓着了?生死常事,都是可怜人,向前看吧。”
绣棠点头应下,送走客人后,她想了很久。在梓郡待久了,仿佛思绪都迟钝了,绣棠缓缓沿着河岸漫步,从蜿蜒的河道望到城南的荷塘,不似京城一片肃杀,快要入冬的江南也是有颜色的。
梓郡常住的人不多,当地没有望族,几个本地家族都在郡守高压下毫无声息。偶有外地商行的车队路过,采买些宣纸之类的特产。
起风的午后,绣棠将城中市集尽数走了一遍,买了一只长命锁,在巷口找到抬担架的两个街坊。一捧人的灰烬装在搪瓷罐子里,绣棠将信和长命锁一并递出,垂眸再看了一眼。
旁边的汉子有些感伤:“李货郎前些日子还说他儿子十七,要接些送东西的活多攒些钱,留给儿子说亲。”
“估摸是夜里劳累眼花,才会跌进塘里的,多好的人啊……”
绣棠独自回到住处,还未到宵禁时分。上午告辞的客人再次登门,刘集换了一件月白色长袍,腰间香囊萦绕着清淡的药香,是京城时兴的装扮。
“云娘子——”
很粘腻的音调,绣棠打量过去,露出恰到好处的疲惫神色:“二公子可还有事?”
“想着云娘子今日受惊,当来陪陪你的。”
当晚的夜色渐浓,传说死人会当夜回魂,带起微凉的西风。浓墨似的影子落下,来人殷勤的表情笼罩在暗影下,眼尾的纹路蜿蜒至翘起的嘴唇,十分……令人生厌。
“二公子,你看——”她的指尖朝着空荡荡的素白釉玉壶春瓶,抬眸眼波流转:“我房中缺一枝残荷,你帮我折一枝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