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花清夜 似水柔情 第三部》云深不归处

19、第十九章

　　“小丫头，你在吗？”
　　门外传来宫越的声音，似水慌忙将整理到一半的包袱手忙脚乱地理到床被下去。
　　“在，你进来吧。”
　　她刚说完，便只听门闩微动，竟是宫越从外面用薄刃推离销口，自个儿将门打了开来。似水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却见后者脸不红气不喘地悠然笑道：“干嘛这么惊讶，我可是省了你起身来开门的力气，你不高兴么？”
　　似水白了他一眼：“知道的这么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个半夜摸到良家女子闺房的登徒子……”
　　“哈哈！”宫越潇洒地一笑，“我宫越行事从来不爱理世间这些繁琐礼节，该怎样就怎样，难道这世间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还少了？”
　　似水亦也笑了：“知道你是个横行霸道，不可一世的神医，这年头，也就是你这种人最嚣张了，谁叫人家的性命可都是捏在你的手里。”

　　“呵呵，虽则如此，我可也是有三不救的。”

　　“哦？哪三不救？”似水好奇地问道，随着宫越步入庭中。

　　清风徐徐，吹得人惬意舒畅，仿佛连日来紧张的心情都好了许多。

　　“第一，蓄意轻生者不救。我宫越，生平最看不起那些轻贱性命之人，人生在世，谁没有坎坷折辱，连生的勇气尚且没有，救活了也是废物一个，不如死了痛快。”
　　宫越的笑容，即像若即若离的挑逗，又像是直白的勾引，却带着一种看穿世间一切的通透与深邃。
　　似水沉吟了半晌，同意他的看法。
　　“第二，十恶不赦者不救，救了他们，只怕日后更多人来找我的麻烦，我宫越生在世上，最怕的，便是麻烦二字。”
　　这点似水也能理解，她点点头，道：
　　“那倒是，那些人本来就死有余辜，那第三呢？“
　　他悠闲自在地整理着衣袖，道：“第三，便是我不想救者不救。”
　　似水有些疑惑：“不想救者？”
　　宫越满不在乎地微扬嘴角：“不错，譬如在本神医心情不好时，或是出不起我要的价钱的，更或者是让我看不顺眼之人，又或者是我懒得出手之时。”
　　似水哑口无言，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作何感想。
　　丫鬟们端上甜点，宫越抬眼望向似水，回眸浅笑，轻拈了一块糕饼放入口中，他双目如画，周身充满隽永的书卷气，整个人散发着极其典雅的清辉。
　　“看来小丫头似乎并不怎么赞同我的说法。”

　　“医者，救死扶伤，无论对方贫穷富贵，美貌还是丑陋，都应一视同仁，前两项我不反对，只是这第三项，我并不赞同。佛曰：众生平等。你这心态，可不是为医者该有的。”

　　宫越微微一笑，恰如一缕和煦的春风吹进庭中，那笑若初阳，熠熠生辉，带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飞扬顾盼的皎美丰姿。
　　“小丫头，我问你，你可透佛之一字的含义。”他淡淡勾起嘴角，“人总要有一死，何时生，何时死，不过早晚而已，这弓字，曲曲折折，取得便是一生坎坷起伏之意，而那两竖，便是我们最终的归宿，一生一世，总要落地生根，有生便有死，那么，又何必那么在意，不如淡然处之，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到头来，还不若潇洒一生，走这一遭，又何必将这世上众人的生死都看得太重。”

　　似水深深地看着他，好半晌，方说道：“可惜，不是每个人都能参透这禅理，活在这世上的人，又有谁是不愿意照着自己的意愿，好好地活下去，生来病死，虽是天灾人祸，但终是谁也不愿意去经历的。人之一生，即使注定坎坷波折，但终究还是不认命之人更多，人定胜天，没有这勇气面对的人，又怎么能活下去，可惜，不是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心，但你不该不清楚这一点。”

　　闻言，宫越转过视线看着她，良久，他缓缓勾起唇角，那笑容如清风明月：“似水，你真不该是个女子，你说的对，不是每个人，都能知自己的心。我自幼时，也曾懵懂不知人世疾苦，悠闲不觉世间之残酷，我曾杀过很多人，也曾冷眼旁观着许多无辜的人因我而死。只因我最终想通了，看透了，这世上若真有一事一物或是一人可以牵动我的心，我也必要将它除了去，我只愿自己能潇洒自若地，无牵无挂地活于此世，看透人间冷暖，看透自己与他人的生死。”

　　似水想了想，微微一笑：“你错了，若真是如你所说，你早已隐姓埋名，远远地避开这世间，在这世上，只要有人的地方，便有是非，便有恩怨，便有善恶，你在伤害他人时，你在看着他人被伤害时，怎知自己便没有苦痛？怎知自己便真的如你所说的一般，早已心如磐石？人之初，性本善，谁又是生来想要伤害他人的，谁又是一开始便想要经历这苦痛，你即使真的有了今日这感悟，但是当初你的心中，却何尝不曾流过泪。”

　　宫越忽地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心头一震，竟像是被灼伤了一般，一阵阵紧缩，疼得鲜血淋漓，往事突然如潮水般历历涌上心头，爹娘，兄长，弟弟，亲人，朋友，一件件一桩桩，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当年的感受，似乎又突然近在眼前，这么多年，他还以为自己早已看透了，看淡了，想明了，却不知，被眼前的小丫头轻轻地便看透了，直说到了自己的最深处，如此的一语中的。

　　久久沉默，片刻之后宫越方才淡淡一笑：“小丫头，是什么能让你说出这番话来，若非如此，我还真不相信你仅仅只是一个养在深闺的大小姐。”

　　似水叹息，半晌遂轻声道：“你说的不错，我确实是生长于大户人家的大小姐，不知人间疾苦，我幼年时众人便对我青眼有加，所求所要，无一不允，只因我自小便已被指婚于一家皇亲贵戚。”她看了一眼宫越，见后者依旧专注地看着她。

　　“而我的一些同父异母的姐姐或是兄弟便没有了我的待遇，她们因着家族的利益，或被指婚于完全不合适之人，或在家族中勾心斗角，人人都只对我另眼相看，趋炎附势，讨好接近，我虽生长于富贵之中，却也看透了这残酷的家族内争，若非因着我的亲事，只怕我也不能幸免，毕竟我的亲娘早已在生下我之后便撒手人寰，我的命运际遇，其实只差这一线之隔。”

　　宫越沉静地看着她，眸中所包含得已不仅仅是赞同，还有隐藏在深处的淡淡动容，薄薄的雅致清泻在他的唇角，一时之间，他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缓缓地，他道：“但你毕竟还是幸免于难了，若是让你选择，你是否愿意嫁入皇室，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届时只怕天下间为你趋之若骛的人便更多了，即使再多的勾心斗角，也绝不会憾动到你的地位，你只需高高在上，过着你逍遥自在的日子而已。”

　　闻言，似水却是微微笑了，天色映入她清亮的瞳眸里，泛出淡淡的光泽
　　“九重宫城阙，天上帝王家，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
　　她的神情没有变化，然而那眼瞳里似有苍凉荒芜的平淡在流淌，若空心竹般清透明亮，深深地，她又道：“为了富贵而摧眉折腰事权贵，非我生平之愿！”

　　宫越心头泛起敬意和一丝莫名的涌动，他正色道：“那你的生平所愿又是什么？”

　　她微侧过脸，笑得悠然而自信，阳光下，她如同一枝正在枝头绽放的梨花，带着令人目眩神迷的美丽。
　　“我生平之愿，便是自由自在，能做自己想做之事。我虽是女子，却绝不愿意被拘束在那一方锦绣笼中，那如覆如盖的宫鼓声中，埋藏着多少宫中空望苍天浮云等白发的女子青春无望的哀怨，一声声，十丈红尘渐旧，只酿陈酒一觚，饮者，几多怅惘，虽得富贵，却一生不得开心之颜，怎及得上笑傲红尘，无拘无束地做一个自由之人。”

　　宫越轻笑起来，凝视著似水久久，他忽然伸出手来，在似水回过神来之前，他的手已轻轻地停留在她的粉颊边，柔声地，他道：“是啊，像你这样的女子，若是被关在那宫庭方寸之地中，成为只能在笼中一生不得自由的金丝雀，真的是太可惜了。”

　　似水有种遇到知己的感觉，她的脸上复又浮现出那种小孩子心性般的惊喜神情：“你真这么认为？”

　　宫越将脸凑近她，微微一笑，衬得那双魅眸充满了某种奇异的光芒
　　“是的，相信我，我绝不会骗你……”
　　他的话没有说完，突然间便出现了一只骨胳分明，修长皎白的大手，将他凑近了似水的脸推到了一旁去。

　　“宛月，你做什么？没见着我和小丫头在谈正事吗？”宫越一脸不悦地对着身后的人说道。

　　宛月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在两人的中间坐下，玩赏着桌上青玉茶碗，声音清冷，眼底的笑意却是若隐若现：“你的脑袋档着我观赏景物的视线了，我能不拨开么？”

　　“那你就不能站到别的地方去赏景？看到别人谈正事而横插进来可不是君子所为。”

　　宛月慢条斯理地瞅了他一眼：“以我对你的了解，你宫越能谈什么正事，无非就是些风花雪月，花花肠子罢了。”他边说着，边以极其快速的目光扫过似水的脸上，却见后者正掩嘴窃笑，似乎是对他们的斗嘴觉得饶为有趣。

　　“错错错，你的话可错了，正所谓相由心生，真正像我这样的翩翩美男，都是绝不可能花心的。你瞧瞧我的脸，可是眉目端正，五官清秀，十足一个大好人哪，小丫头，你说是不是哪？”宫越说着，一脸哀怨地又朝着似水的方向凑近了去。
　　却见宛月一忽的一把拉过似水，朝自己身后一带。

　　“是不是好人这话留着对云惠郡主的人说吧。”

　　“这有关云惠郡主什么事了？”宫越毫不在意地复又坐下，拿起了茶盅喝了口。

　　“是啊，云惠郡主怎么了？”连似水都从宛月的背后探出了小脑袋而好奇地问道。

　　宛月淡淡地看了眼宫越，面无表情地道：“云惠郡主派来的侍卫此时便在寒云堡门口，说是要谢谢你治好了她的脸，同时还要请你去她府上住个几天，运气好的话，指不定还会收你做她以后的御用美容大夫，以后你可是飞黄腾达，前途无量啊。”

　　闻言，宫越口中的茶忽地一下就这么喷了出来。
　　那一瞬间，他发誓，他绝对看到了宛月的眸中某种一闪而逝幸灾乐祸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