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瞳传》半缘道君

1、恩怨

　　“打死她，脏东西！”
　　“不祥的东西，又脏又臭！”
　　“把她那双妖魔的眼睛挖下来！”
　　“要不是那双眼睛，我二姐又怎么会偏偏难产死了，她那么年轻，才16岁……”
　　“都是这个怪物害的！”
　　“早该杀了她了，当初发现她的时候就该杀了她！”
　　“不知道哪个生下的孽种，老王留当初竟然心软收留了这个半人半畜生的狗东西！”
　　“老王留那老家伙就不是什么正经人，竟然收留这么个崽子，幸亏死得早。”
　　听到这最后一句话，我再没忍得住，浑身的血直往上涌，但是铺天盖地的殴打压得我动弹不得。
　　斜刺里几下脚踹，熟悉的钝痛感袭来，我隐约察觉到可能又有肋骨断了。
　　常年的辱骂殴打我早已经习惯了，早些年我还是有人护着的，只是那双温暖的大手再也不会为我赶走这些人，再也不会摸着我的头，再也不会拉着我的手，说：“小炎儿，咱们回家。”
　　那样温暖的声音再也不会出现了，因为声音的主人已经死了，在一年前的冬天，死在了穷病寒冷之中，什么都没有了。
　　在木口村，病人是熬不过冬天的。这个地方四周都是山林，山林上住的怪物不是这些愚蠢残忍的人能够应付的，唯一的一条小路处在山的夹缝之中，每逢冬季大雪漫天，就会被堵住。
　　村里的人自给自足地活着，认为是天神的恩赐，让他们在这样妖魔横行的世界也有这样一块能够生存的地方。
　　偶尔在游道保护下结伴出村的人也会回来讲外面世界的血腥残酷，比如某村庄被妖魔血洗，整村人无一幸存，即使有仙家人给的界符，也被攻破了。
　　四周都是妖魔的大山，外来的妖魔一般无从入侵，而此处的妖魔不知是什么原因，竟未对这个村庄的人动过杀手，当然除非是为尝野味、私自上山的人，无一幸免地成了妖魔的口中餐。
　　村里人都说是此处特有的界符的缘故，这个界符大概是很久以前的得道仙人设的。
　　那个界符我曾远远地看过一眼，村里特特为之设了一个祭堂，任何人都不许靠近，除非是重大活动才会开门拜祭。
　　印象中是一个类似长棍的玩意儿，后来我得知那是一把剑，一把来历不明的剑，但是单单看外形实在无法将之与剑联系在一起。上面被数不清的粗细链条绑着，缠满了各种符文条，那些符文血淋淋的，让人搞不清楚是用血写的还是用什么写的，历经如此长的时间，还是有新鲜血液流动的感觉，充满了一种强烈的诡异感和恐怖感，村里再皮的野猴儿都不曾接近过这个祭堂。
　　虽是如此，我却对那东西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仿佛那些格格不入的诡异恐怖背后，是一段长长的寂寞与悲哀。
　　艰苦的生存条件与恶劣的气候环境造就了一批愚笨弱小的村民，逢人生病只有搞些祭祀，吃些村医配的东西，然后一切听天由命。上到村里最年长的长老，下至刚懂人事的小儿，都知晓，这儿的冬天，是能杀人的。
　　老王留是我在这儿唯一的温暖。自我记事起，他就已经那样佝偻着背，很是衰老。一生孤苦，家里亲人先继离他而去。家徒四壁，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故而又娶不到婆娘，年纪大了，村里的小娃见了他也常常拿他取笑，他也从不在意，笑笑就过去了。
　　他是很爱小孩的，我就是证明。一年冬天，我不知被谁遗弃在雪地里，很不可思议的是在那样冰封的世界里巴掌大的我竟还没有死。
　　大底反常之事在这总是不受欢迎的，我一来就引起了村子里的反感。尤其我不似一个婴孩，竟没有啼哭，村里的狗子也未将我叼去食我。当我睁开双眼的那一刹那，一切的反常像是得到了一个解释。
　　我血色的双眸令所有人厌恶。
　　这个世界，出现血色双眸的无非是妖魔，又或者是半妖半魔。村子虽然闭塞，但与外界也偶有消息流通。村里的长老听说半妖半魔，是人与妖魔结合所生、披着人形的邪恶产物。虽没有妖魔的力量，却有妖魔之子的不祥眸色，为人类所忌惮，为妖魔所喜食，不容于任何一方，为此在近世已渐少见踪迹，于是村子决定将我扔到山上，以供妖魔。
　　老王留却用全部家当换了这样被诅咒的我，并向村子发誓永远住在村外的山脚下，不会干扰到村子的人。就这样，一双干枯瘦弱的手将我从被妖魔吃掉的可怕命运拉回，并在辛苦劳作后，为我建了一个新家，一个虽然破的草屋，却是我最为珍贵的快乐源头。
　　老王留常说，他也不知怎么的，看到我那样乖巧的样子，就心生不忍，一个小娃，还啥事不知呢，又并非邪魔鬼怪，只是可怜了身世，好歹也是一条命，背着父母的孽债而死未免太过可怜。他这一时的不忍让他受了很多的罪，他的生活比以前更为艰难，也因此离开了一直生活的村子，但他时常笑着说，这一生最好的事就是收留了我。从此，我只有他，他只有我。
　　没有人敢在山脚下生存，山上怪物的嘶吼啸叫声让人止步，黑暗中多少邪恶的眼睛在伺机而动。即便应该没超出界符的力量界限，但与妖魔如此之近，也是令人惊惧的。
　　年幼的我曾经深感寂寞，独自跑到村子里，希望和那些同龄的孩子一起玩耍。很快我就幻想破灭了。
　　那是我第一次被打，也是我第一次深深感受到被人鄙夷厌恶的滋味。深刻的敌意让我感觉说不上来的慌张和委屈，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不知道为什么会被所有人践踏在脚底。
　　后来我终于明白有些轻视仇恨，仅仅是因为本身的存在。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老王留悲伤的表情，他大骂着赶走那些揍我的孩子，又一一向着赶来的村民卑躬屈膝赔笑脸，我突然明白很多事情不是自己有资格去碰的。
　　于是我再也没有去找过村里的孩子。我不去找麻烦，麻烦也没少找我。而自他走后，我便失去了这人间的唯一庇护。
　　“把这家伙关进这里，保管谁都发现不了。”“应该会烂死在里面吧，嘻嘻。”“那肯定的，谁会没事来祠堂。”四周一片漆黑，勉力睁开肿痛的双眼，却仍是不安的黑暗。只听到几个孩童的声音。
　　“好了，我们走吧，畜生自有畜生的死法。”这个声音哪怕我轮回几辈子都不会忘记，对我深恶痛绝，带头折磨我的就是这个男娃-——李旺，他的父母在几年前上山时死于妖怪之口，从此他对妖怪深恶痛绝，对我这个疑似半妖的存在是恨不能挫骨扬灰，打小我在他手里吃尽了苦头。
　　伸手触及到的都是一片冰凉，左右前后大概丈把宽度，空间狭小，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让人难以承受，我突然明白困住我的大概是祠堂里的活棺。
　　活棺是木口村的一项传统祭祀。在这里生活了几代的人大概也是察觉到了祠堂中这把剑的奇异之处，明明是一个人丁单薄，穷困平凡的小村落，竟然能够在四周都是妖魔肆行的山的环绕下安然存在。这把剑必然是存在蹊跷之处，也许是在镇压这妖魔之地，辟出一方活地。
　　然而这剑通身诡异，邪气比之那妖魔不多遑让，因此引得村里长老又打消了将之作为宝物供奉的念头，只是按照那仙人所说，层层封印。
　　又听从那仙人所说，以妖魔鲜活血肉施以供奉，更可震慑方圆众妖。因此每年一逢祭祀，村里便总要去请外地的捉妖人，活捉上一只妖怪，再封入由道符封好的石棺之中，因此称为活棺。
　　妖怪每每抓入活棺，头几天还能听见野兽般的嘶叫，往后不再出声，奇异之处在于不消月余，活棺变为空棺，棺内妖怪活不见妖，死不见妖尸。
　　此剑妖名也渐渐传播开来，然而想将之收为己用的妖魔之流根本无法靠近这座村子，也有一些妖道来此处探宝，甚至发生过不少夺宝事件，但却在触及此剑之时，像是被灼伤般弹开。至于寻常垂涎宝物之流，却根本踏不进这四周盘桓大妖所在山林的地盘。
　　我蜷缩在这个吞噬了一个又一个妖怪的活棺里，还是挨不过一寸一寸凉到心上的恐惧，一声一声拼命嘶喊，指望有人听见呼救。一遍又一遍，双手徒劳地抠着石壁，直至指甲盖被掀开，等待在漫长的疼痛中绝望。
　　不知过了多久，我累得睡了过去，又在疼痛中昏昏沉沉地醒来，腹中饥饿火燎般难受。
　　不会有人过来的，自从老王留走后，我就成了连空气都不如的存在，也许他们都盼着我和那些妖怪一样，悄无声息地成为这个村子祭祀品。
　　我突然咧开嘴止不住地笑了，嘴角抽痛，肚子里受伤的部位也被扯着作痛，仍是止不住笑得眼泪直流。
　　为什么呢，对自己的孩子，对自家养的猫狗，都能心生爱护，对待活生生的我为何连一丝的怜惜之情都无。
　　出生非我过，却是我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