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底有座坟》仕惜

10、蝴蝶

　　之后的几天，江遂病情恶化，几度下了病危通知，人也整日浑浑噩噩昏昏沉沉，一天内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刚开始还能支持四五个小时，到后来，只能支撑一两个小时。

　　席琛不眠不休的照顾他，守在床前。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

　　席琛醒来的时候江遂正坐在床上，低垂着头看手机，听见声响，朝席琛看过来。

　　他脸色一改往日的苍白，此时带着微微红润，唇色也比前几天润了不少，连带着那双眼睛都泛了光泽。

　　他微微笑了下，对席琛说：“醒了？”

　　这样的江遂让席琛眼前一亮，席琛下意识探他的温度，手摸上去，还是一片冰凉，可人精神了不少，他也高兴起来：“怎么坐起来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去叫医生过来看看。”

　　他起身要走，江遂按住了他的手，摇头：“不要叫医生，我没事，我想跟你待一会儿。”

　　席琛看着他，有些怔愣。

　　江遂的手慢慢抚上他的脸颊，很凉，细白的指尖游走在他的眉眼间，他眸光闪烁，神情动容，指尖一路滑过席琛鼻梁，最后来到他满是胡茬的下巴。

　　昔日意气风发的男人此刻满脸胡渣，神情颓废，那双永远闪着光芒的眼睛如陨石般坠落，眼底蒙着的是一片片密不透光的灰尘。

　　江遂的手不由得颤抖起来，他却置若罔闻，轻声说：“我给你刮胡子。”

　　席琛刚想拒绝，却看江遂已经掀开被子下床。

　　席琛怔在原地。

　　江遂那细到几乎皮包骨的双腿早因为一个多月未进食而羸弱不堪，此时却可以不倚靠任何支撑站立起来……

　　精神突然好转，能站起来了……

　　似乎明白了什么，席琛的唇陡然战栗起来，脑子一片空白，眼前阵阵发黑，天塌一般的无力感席卷了他。

　　江遂牵着他的手往浴室走，步伐很轻，肉眼可见的漂浮，可一步一步都走得很稳，席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浴室的，等从那股撕心裂肺的痛里出来时自己已经被江遂按在马桶上坐着，脸上是须后水。

　　江遂站在他面前，细细的给他涂泡沫，神色温柔，席琛仰头看他，江遂的眼睛很亮，嘴角挂着从未有过的微笑，手却凉得像冰块，看着看着，不经意的，一行泪从席琛眼角滑下来。

　　“很早就想这样帮你刮胡子了，一直没有机会。”江遂笑着，拇指指腹轻轻拭去席琛的眼泪：“别哭。”

　　“以后我的胡子都由你来刮，好不好。”席琛说。

　　江遂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复而一笑，说：“好。”

　　席琛握住他的手，跟他说：“我去叫医生，检查一下。”

　　“我只想跟你待一会儿，医生来了我今天就得躺床上了。”江遂指腹摩挲着席琛的脸颊，每移动一寸都带着无限眷恋，他眼睫轻颤，说：“让我自私一回，今天我只想要你。”

　　他不要命了。

　　席琛不逼他，问：“好，还想做什么？”

　　江遂想了一会儿，说：“想晒晒太阳，跟你一起。”

　　他从未这么粘人过。

　　给席琛刮完胡子，他们去阳台上晒太阳，阳台上有一个椅子，他们坐上去，闭着眼睛晒了一会儿，江遂似乎觉得有些灼人，软软的往席琛怀里靠。

　　他的声音很轻：“你那次走了之后，我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你了。那天晚上我在床上坐了一夜。”

　　席琛说：“还好我来了。”

　　“不，你不应该来的，”江遂气息有些不稳，缓了口气，说：“你不来我可以一个人安安静静的走，你来了，我放不下，席琛，我放不下。”

　　放不下这个世界只剩一个念着他想着他的席琛，而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用三年的时间克制自己，把他们之间的关系维持在随时可以扯断的状态，可之前做的所有努力都在席琛出现在病房的时候全然崩塌。

　　那是他偷偷觊觎了三年，偷偷拥有了三年，又偷偷藏了三年的人。

　　无数次，江遂后悔自己当初所做的决定。

　　这场关系最后还是变成了他最不想看到的局面，他不想走却必须走，席琛想留却留不住。

　　早知今日，他之前断不会苦苦在这段关系里挣扎，如果从来就不曾开始或者一开始就光明正大相爱，他们也许会得到还算幸福的三年。

　　但是，他仍然感谢上苍，让他在弥留之际还能再见席琛。

　　他从来不被命运优待，一生的运气可能都用来遇见席琛了。

　　听着席琛的心跳，他闭上眼，嘴角不自觉带上笑：“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能和你这样。”

　　席琛吻了吻他冰凉的额头，把人抱的更紧：“以后还有很多机会。”

　　江遂笑着点了点头。

　　他说：“你跟我说说为什么喜欢我。”

　　“见到你的第一眼就被你吸引，觉得你又傲又冷，长得还好看，见色起意，心想你就该躺在我的床上，”席琛说：“后来，你一次次拒绝我，刚开始很生气，次数多了之后就无感了，哪天你要是突然接受我我估计还不习惯，就算你不爱我，我也还是爱你。”

　　“我也爱你，一直都爱你，”江遂气息不稳，蛊虫又开始噬心，他的身体几乎被消耗殆尽，他微微睁开眼，看着这大好的天光，阳光沐浴着，“我还想去蝶谷，我想看蝴蝶，蝴蝶那么自由，如果有来世，你做蝴蝶吧，我永远追随你。”

　　他念的不是那一场浩浩荡荡的蝴蝶，而是在蝶谷他和席琛的心贴得那么近，那是他三年来最贴近席琛的一次。

　　他想，如果再去看一次蝴蝶，这一次，他和席琛肯定会心心相印。

　　“好。”席琛说。

　　“可是我不想蝴蝶靠近我，它们会带我走。”他不想走，他还是想跟席琛过一辈子。

　　他的席琛那么好，是这个世上最好最好的男人。

　　江遂微眯着眼，恍惚间，他看见远处飞来一只翩翩的蝴蝶，彩色的，忽倏着翅膀朝他飞来，落在他的指尖。

　　江遂看了一眼，忽然闭上了眼睛，“我昨天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你从东方骑着白马向我走来，说来娶我回家，可是我连路都走不了，我不能做你的新郎。”

　　席琛的手臂收紧，吻他的额头：“我会跟你结婚。”

　　“以后，忘了我吧……”

　　怀里的人渐渐没了力气，席琛碰了下他，将他搂紧：“别睡，跟我说说，你一直用来拒绝我的借口生不逢时是什么意思。”

　　“我带着蛟蛊生下来，活不过二十五岁，你身体健康，以后有大好的年华，我们在一起，早晚有一天我会离开你。如果我生来康健，我一定——”

　　我一定好好待你。

　　那只彩色的蝴蝶忽然扑腾着翅膀飞走了，空气瞬间安静下来，怀里的人渐渐没了气息，席琛再也绷不住，颤抖着把头埋进江遂颈窝里，哽咽着：“别走，别离开我，求你。”

　　仿佛有人拿着一把刀，生生的插进心脏，剜去了他的一块肉。

　　*

　　江遂的葬礼极其简单，他没有亲人，参加的只有公司的一些同事和席琛父母。

　　席琛异常冷静的处理完整个葬礼，旁人都知道席琛对江遂深情，以为江遂走后席琛会萎靡不振会伤心欲绝，可都没有。

　　他面对前来吊唁的宾客能谈笑能寒暄，可以安排葬礼事宜，墓地，殡仪都是他亲手挑选。

　　可下葬那天，众人找遍了整个殡仪馆都没找到席琛。

　　打电话不接，信息不回，监控里没有他的半点身影。

　　手机屏幕又亮了，安静的躺在地毯上振动，屏幕上是老张的来电。

　　席琛靠坐在床边，屋内一片漆黑，他低着头，看着手机屏幕，忽然笑出声。

　　“他们都在叫我把你埋了，怎么办？”

　　“如果要埋你的话，得先把我埋了。”

　　“是我害死你。”

　　“江遂，”席琛闭着眼，低声说：“他们收走了你的衣物，你办公室里的东西都不见了，他们都在抹掉你存在过的痕迹。”

　　“你知道昨天去派出所销户，剪你身份证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

　　“我在想，要是活着的是你，看着我的身份证被剪，你会不会比我痛苦？”

　　“到死都在说爱我，可你之前三年为什么不好好珍惜我，一直把我往外推？”

　　“江遂，我快撑不下去了。”

　　他仰头，倒在床上，后脑勺忽然枕上什么硬硬的东西。

　　翻出来一看，是江遂的一封信——

　　席琛，我明天就要住院了，如果不出意外，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死了。

　　如果我死了，我希望我的葬礼由你主持，那可能是我这一生最后一次靠近你了。

　　我不知道我接下来的人生会是怎样的灰暗，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在今天之前，我灰暗的人生因为你的出现有了鲜活的颜色。

　　我一见钟情爱上你，本以为这辈子就活在黑暗里看着被光明围绕的你，很抱歉，最后你还是被我拖进了黑暗中。

　　我这辈子，来的时候便满身残缺，是你给了我一份完整无暇的爱，让我在生命的尽头尝到人间滋味，可正因为这样，我在这个时候更留恋更怕死。

　　我曾经无数次想过，如果我没有生病，我们的故事也许会从三年前的匆匆一瞥开始，不会蹉跎这么多时光，不会有那么多的无奈和误会，但人生没有如果，没有这个病，我不会选择学设计，我们那年也许根本不会相遇。

　　如果上天垂怜，来生，我希望早一点遇见你，我希望遇见你的我是健健康康的。

　　我爱你，胜过爱我自己，可是我们生不逢时。

　　我从深渊走来，不小心奔赴了一场关于你的宴会，此生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