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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幻境 ...

  •   草药铺老板点头,把几人先前的谈话复述了一遍。

      少女蹙起眉:“可有向辟邪堂登记?”

      村民说:“早在月前就已上报过,道长们说会择日处理。”

      少女面上就带了些怒意,握了握腰间的剑方才平复下来,解释说:“你们猜得应该无误,作怪的妖魔,十有八九是蛊雕。蛊雕食人越多,力量越大,丝毫拖不得。你刚刚说,共失踪了十五人?”

      老人应答:“据我们所知,就这么多了。自打发现会失踪,大家就尽量不上山。”

      这时远处有两人追上来,一左一右,是一对面容俊俏的双胞胎。
      左边的一位表情沉稳,右边的则稍跳脱些,有些控诉地说:“表姐,差点就跟丢你了。”
      目光一转,见到数人围在一起,奇道:“咦,这是在做什么?”

      两人翻身下马,站到红衣少女身边。
      红衣少女自我介绍:“姑苏卫家,卫洹先。”
      又指向双胞胎少年:“我表弟——柳修安,柳修宁。”

      此处凡人们本也能猜到他们身份,拜了拜道长,又一一介绍自己。

      颜竹也同他们见礼,说:“在下无相山颜竹,这是谊妹沈青。”
      活泼些的弟弟柳修宁饶有兴味地打量沈青,问:“你姓沈,是洞庭沈家的子弟吗?”
      沈青摇摇头:“现在不是了。”
      哥哥柳修安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弟弟还欲再问,被哥哥拦住了。

      因今日过节,鼎湖人来人往,鱼龙混杂,因而大多道士都身负要务,卫洹先回想片刻,发觉附近竟临时找不到可供差遣的人。
      忽地想到眼前这两人看似有修为在身,见多识广,兼之气度清正,不像坏人,遂问:“你们会列阵吗?”

      颜竹答:“略通一二。”

      卫洹先就说:“我欲会会那山里的妖魔。如果是蛊雕,并不易对付,卫家的玄明阵要五个人,你们方才说也要去鹿吴山,不如同行?”

      沈青和颜竹互看一眼,颜竹说道:“那便再好不过了。”

      卫洹先颔首。

      天色已渐暗,红霞遍天,如今正值秋日,日头落得很快。
      她望一眼天色,转过头来,和颜竹说:“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要动身,你们需要时间休整吗?”

      颜竹看了看沈青。
      她并无疲乏之态,反而兴致高昂,担心地道:“蛊雕一天吃一个人,还是早些去更好。”

      卫洹先望她一眼,仿佛颇有些意外,又见到颜竹也应允,几人便达成共识,把马匹寄存在草药铺后的马厩。

      卫洹先召出一个树叶形状的飞舟,请他们一一落座,自己则是最后一个上去。
      待人人都坐好后,她取出一个阵盘来。

      “首要的事,是探明它底细,找到具体方位后,我会展开阵盘。颜公子,你守住金位,沈姑娘,你守木位……”
      她条理清晰,迅速定下作战计划。

      “……待斩杀妖怪,我们要它的内丹回宗族复命,剩下的你们都可以带走。”

      颜竹道谢,却婉拒了:“我们只要一寸蛊雕之角就够了。”

      卫洹先看他一眼:“也好。若改变主意,随时告知我。”

      这才与柳修安说:“记下,回去后查一查辟邪堂一个月前是谁执管鹿吴山,送去祠堂领罚。”

      沈青靠着椅背上的木板,似乎有些困倦,颜竹从储物宝戒中取出绒被,垫在她身后,看她表情似乎依旧不适,张开一臂,轻柔地用绒被包裹住她,让她枕着他手臂,半靠在他怀里,说道:“先睡会儿吧。”

      沈青行路一天,确实病体乏累,含糊“嗯”了一声,正欲同往日里那般窝进颜竹怀里,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坐直身,卷过绒被边角,把自己裹成团,靠着舟壁倚好。

      飞舟里安静下来。

      *

      待几人抵达鹿吴山时,天已然全黑,晦暝郁林萦带,黑天无月无星,黏稠雾气弥漫,风声也凄凄然。

      而侧耳聆听,竟然真的听到尖锐的婴孩啼哭声音,那声音仿佛能钻到脑子深处,让人浑身不舒服。

      鹿吴山是一座黑漆漆的巍然大物。沈青望着狭窄的幽黯小径,忽地生出一种奇异想法:这不是一座山,而是一个无底洞,踏脚进去,就再没有回头路了。而眼前的场景好像是熟悉的,似乎在某个时刻,她也曾踏入过同样的漩涡。

      柳修宁颤抖的声音响起来:“这里……这里怎么阴气森森的?哥,你、你离我近一点……”
      然后是卫洹先的呵斥:“卫家子弟,怎能出身未捷,士气已衰?给我站直些!”

      他们小声的争吵压住了诡异的婴啼声。
      山路不好走,曲曲折折,弯弯绕绕,沈青踏过几粒小石子,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听不到柳修宁雀儿一样吱吱喳喳的声音了,风声渐大,耳边响起潺潺流水声,余光瞥向四周,空空荡荡,只余她一人。

      她身上汗毛立起,眼睛睁大,远处穿来的婴儿哭声也愈发得响亮,愈发得清晰了。
      她警觉地定住,在原地不动,捏碎一枚传讯玉珠。

      哭声刺耳瘆人,半晌后,顿了顿,似是发现引诱不走她,又变作缥缈婉转的鸟啼。

      沈青脑子里肆意搅动着的针扎似的疼痛少了些,取而代之是迷茫、空虚与渴望。
      她的脚不自觉地动了,朝着声音的方向。发髻上插着的自归挣了两下,终归于沉默。

      有念头说,这不对。但就像梦中常发生的那样,这个微小的想法迅速沉入心底。

      她忽然有种危险的直觉,而在这时,微凉的手搭上了她的手腕,有人离她很近。

      灵台有片刻清明,熟悉的草木香环绕着她,耳边是压低了的少年声线,微哑,像含了口空气:“嘘。”

      这一声将她唤醒。眼前的景象变得清晰——他们正站在水里。

      水及腰下,远处是瀑布,悬河下的石头里,卡着只半边身子都被困住的巨鸟,头顶长角,沾湿的羽翼上有半干血迹,鸟喙大张,正在歌唱。鸟喙的边沿处竟长满密密麻麻三排利齿,涎水顺着淌下。

      沈青这时感到后怕:倘若颜竹没有阻止她,她就要自行走进大鸟嘴里了。阿娘说过三大洲危机四伏,但似乎比她预想中还要险。

      她打了个寒战,小心、缓慢地把头上的自归握在手里。颜竹抓紧她的手腕,在地上印下一块标记,便想要带着她悄悄离开,去和卫洹先等人汇合。
      可是就要离开小湖之时,鸟鸣声停歇。迟迟等不到猎物的大鸟睁开黑豆小眼,先是听见瀑布声掩盖下溅起的水声,再是看到不远处飞速后退的两人。

      它觉察他们的意图,震怒,长啸一声,巨翅拍击水面,竟激起滔天的浪涛。
      飞起的两人因那满是攻击力的刺耳长啸而身形微滞。
      就因为这个微小的间隙,他们被水浪击落。

      两人落入小湖中。水花溅起,不多时归于原样。湖面如镜。

      *

      水波荡漾,湖心有鱼儿戏水。
      扬州的初春很暖和,岸边排排柳树下,行人悠然自得。

      侍女撑着伞。
      伞面下探出一只素手,五指尖尖,灵巧拿住一片柳絮。
      伞斜了些,挡住四面八方吹来的飞絮,抬起的纸伞下,是一张清丽芙蓉面。

      “小姐呀,非要这个时候出街,您还嫌您的喘喝不够厉害不是?夫人回去定要责怪,到时我可不替您说话。”

      为什么非要出来呢?少女愣了愣,却自己也答不上来。街市好像忽然晃荡了下,如水的波纹,但记忆很快涌起:她是在等严郎。

      于是她轻声说:“再等等。”
      侍女扁扁嘴不再说话,递过一方新帕子让她掩住口鼻,便更细致地挡飞絮去了。侍女和柳絮像在打仗,少女忍不住抿嘴微微地笑。

      少女站在湖岸,层层叠叠的裙裾展开,如鲜嫩的荷花。她垂下的眼帘在眼睑处投下阴影,无意识地把玩手中一柄在中间弯折的翠玉。

      远远地,她看到有人缓步走来,垂着的眼,最先看到来人的一双麂皮靴。
      身体仿佛有自己的思想,不及思考,她从侍女手中接过伞,对她说:“我站着有些乏,铺子里的麦芽糖,你去买了来给我。”

      侍女叫她防着些飞絮,她笑着,作不耐烦状应了:”小云儿,你怎么比奶娘还唠叨,快去吧,我四处转转,一会儿来寻你。”

      小云儿总是拗不过小姐的,只好又叮嘱了几句,走远了。
      但若是她这时回头,就会看到,不过须臾,原地已没有小姐的影子。

      “苔耳今日好吗?”是一道清亮的男声,问的是小姐家养的橘猫。
      山间的破败亭子里,对立着两个人影。穿着藕粉色襦裙的俏丽少女和一袭青衫的俊美少年。他们一对视,原本的面貌就像水纹一样圈圈淡去,最后变作了沈青和颜竹的脸。

      沈青手里的翠玉不知何时变成绿色软鞭,绕了三圈缠在她纤细的腰间,纸伞收起,搁在亭子的桌案上。

      他们今日要去捉妖。
      半年前,沈青救了草垛中昏迷重伤的年轻人。冲动至极的举动。但当终于有一个变故闯进她一眼望得到头的人生,是好或是坏又有什么两样呢。
      被她救了的少年执意报恩,她推托几番,仍被他看出所想。
      太怪了,为什么一个相识半月不到的陌生人都知晓她的愿望,而朝夕相处、形影不离的爹娘却看不到?

      她开始修行。
      最初是躲在房里练习内功,然后是去寺院上香时在后山锤炼体魄,再后来,就是出行时偷溜出去,在鹿吴山上的石亭里练术法。

      今天是她第一次捉妖,她要在这里,杀死一只会害人的鸟妖。
      沈青的手心冒出细密的汗,握着软鞭的手微抖。

      但颜竹的手盖住了她的,战栗顺着皮肤传过去,传回来的,是温热但不伤人的火。少年的手骨节分明,因常年握剑,起了一层薄薄的茧,他握着她的手抬起来:“你已经挣脱了最大的枷锁,再没有什么能吓倒你。”

      她因这句话生出巨大的力量,颜竹带着热意的手心好像轻轻捧住了她的心脏,她觉得自己轻飘飘的,仿佛马上就能飞起来。
      她转过头,看到垂眸看着她的颜竹。就在刚才,那张樱花一样润泽的嘴唇说出那样的话,他也许还不明白……

      可是沈青亟需一个出口,她得让他也知道、也知道……
      她离颜竹近了些。

      “来了!”灼烫的微妙气氛褪去,空中盘旋着一只鸟儿妖。

      鸟妖从天上疾冲下来,尖锐的鸟喙比宝剑还锋利,携着凛利的风。
      颜竹拉开她,喊道:“我都教过你的!踏荷玲珑步,躲,运心法,再打它脑袋!”

      她的头脑一片空白,但半年间的修练让她本能地挥鞭,内功自行运转。
      她从一开始的凝滞,逐渐开始灵活地闪躲。
      鸟妖的扇动振翅挥起的风刃在她脸上划下细小伤口,尖利的鸟喙啄在她手臂,留下一个个血窟窿,可是她的眼睛比萤火还亮,里头燃起的是希望的光。

      鸟妖临死前发出尖啸,落在地上。
      沈青已经站立不稳,勉强扶着膝盖,颜竹走到她身边,让她倚着他。
      他的手心出现洁白的光球,隔着数寸,从她斑驳的身上一直移到她脸上。
      伤口一一复原。

      沈青的眼神最初尤有些恍惚,只在心里一遍又一遍以颜竹口气重复“挣脱了”和“你能”,而后是不敢相信,是狂喜。
      她站在原地,畅快地、不顾形象地大笑出声,颜竹静静看着她,被感染似的也笑起来。
      山野间是经久不绝的清脆回声。

      画一样的景又晃动起来,水面起微澜。

      这一次,沈青坐在闺房里,腰间的软鞭不见了,手腕上套着一只玄铁镯子。
      她的眼神空茫茫的,任由身后侍女们像摆弄玩偶一般为她披嫁衣,戴金冠,上红妆。

      “莫要怨娘。”着锦衣,养尊处优的妇人为她贴上花钿,“这才是你该行的路。等你大了,就懂了。爹娘都是为了你好。”
      可是镜中的少女一动不动,好像什么都听不见。
      妇人叹一口气,由了她去。
      门外是迎亲的队伍。

      “该走了,小姐。”小云儿说。
      她终于知道为何小姐总是要出门,又常常支开她。但她又好像不懂。她只是觉得,小姐这个样子,比之前还可怜。
      可是小姐哪里可怜呢?爹娘疼爱她,亲弟修行天赋强,夫家看重她。既有锦衣玉食,又有身后倚仗。一切都比另外的安排强。可她看起来,为什么那样不快乐?

      小姐没有回她。于是小云儿只好先出去等着,把门掩上。
      沈青坐在镜前,手拂过腰间,那里本该有条翠柳般充满生机的软鞭。
      玄铁镯磕在腰带上。

      年少时的一场梦,一人一鞭走天涯,斩妖邪惩罪恶,游万水历千山——终究只是黄粱虚幻。

      窗子上,忽然被戳开一个洞,两根手指探进去,拨开糊窗的纸。
      戳破的缝隙外,是一双亮晶晶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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