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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卦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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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筏湖中荡,落霞与水相接,水鸟爪尖在湖面一蹬,振翅飞远。
少女一袭青衣,盈盈立在木筏上,帷帽垂下轻纱,遮住她小半张脸。她身量纤长单薄,露出来的下巴瘦削,鼻琼唇樱,远远看去是位清冷矜贵的佳人,仿佛随时就要被风吹去似的。
不远处,有一少年御剑飞来,靠近她时缓住,飞剑悬在她身边湖面约半尺高处,侧头问:“干娘喊我们回去了。我推你罢?”
“好呀。”听到少女轻快答应,少年单手掐诀,木筏便无风自动,朝着湖岸疾奔而去了。
两人穿过密林,还凑巧在林子里捉了只野兔,不多时,已进了半山腰的一间小院里。
待木门关上,青衣少女方才摘下帷帽,露出她的一双眼睛来。
这么一来,她的气质就与方才迥然不同了。少女生了一对海鸟形状的弯弯黛眉,一双葡萄圆眼,眼尾下垂,看上去真挚又有几分可怜。她身子并不十分强健,像是生了病,但眼里燃着两簇小火苗,顽强的生命力似要挣脱病痛躯壳的桎梏。
少女叫沈青,是此间屋主的独生女儿,出自洞庭沈家第二系房支。
七年前,沈青的阿爹路遇一重病老嬷,枯手递上书信后就暴毙倒地,阿爹见信脸色大变。不久后,二房与宗族决裂,沈青爹娘携家带口迁至无相山定居。
她旁边的少年名叫颜竹,是她阿爹结拜兄弟的独子,幼时因家中变故投奔而来,与沈青一同上山,一起长大。
颜竹初到无相山时很是拘束,问话也不答,只会用一双黑沉沉的眼盯着人看,一有暇就去练剑,除此之外,似乎再无任何事能让他有丝毫动容。沈青则是生性活泼,离了宗族、没了玩伴后颇有些寂寥寡欢,就总是缠完阿爹缠阿娘,再去黏颜竹。
她对他人的喜怒哀乐不算太敏感,因而没有太觉察颜竹的变化,当她终于发觉有什么不同的时候,昔日淡漠自闭的小孩早已长成温柔通透、八面玲珑的少年,也不知几何起,需要她热情照拂的寡言小颜竹成为消散在记忆中的模糊影子,取而代之的是沉稳可靠,如同亲生哥哥,使她下意识依赖信任的阿竹哥。
颜竹拎着兔子去柴房,沈青快步跟上,看颜竹把野兔放进后院的笼子里,才又跟在他身后回房:“这只兔子,是吃还是养啊?”
她亦步亦趋跟着,还没等到他的回答,阿娘就出现了。
阿娘荆钗布裙,不掩容色秀美;笑意盈盈,仍能看出几分久居高位的气势。她手中捏一方小小木盒,半是慈爱半是揶揄:“这么大了,还像个孩子。收拾一下,随我去东厢。”
是了,她险些忘记,今日是月中,阿娘要给她卜卦。
“闭眼!”
只顾着想那只兔子了,差点忘记流程。她闭上眼,任阿娘在她周围五角点上蜡烛,然后与她相对而坐。阿娘掌心一拢,摇晃几下,把一枚铜钱扔在沈青膝盖前方。
随着铜钱落地的一声脆响,红烛次第熄灭,可阿娘却一言不发。沈青等了又等,睁开眼,就见到阿娘怔怔望着地上的铜钱,似喜似愁,眉宇不舒。
“阿娘?”
沈青有些担心,拉拉她手臂,还没问话,阿娘已猝然起身,去茶案处另摆新阵,边说:“青儿,去叫你阿爹来!”
“……嗯?哦。”沈青满腹疑惑,但不敢忤逆,跑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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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爹阿娘在屋内兀自商议,留沈青百无聊赖候在门外,正巧颜竹走过,她就伸手拉住他袖子。
颜竹顺势走近,纤长睫羽温柔垂下,偏过脸看她:“怎么了?”
沈青捏紧他的袖口,另一手却指了指房门,漆黑澄澈的眼睛微微睁大,一副警觉又不安的模样:“奇怪,我总感觉有大事要发生。”
她抬起头,不自觉地往颜竹身边挤了挤。
颜竹低头恰能看见她翘起几根茸发的发旋儿,伸手先把毛捋顺,又从戒子里拿出一块黏糊糖糕来,放在沈青手心。
沈青明白他在安抚她,所以松开他袖口,转而和咬不断的糖糕斗智斗勇去了。
不一会儿,阿娘推开门,吩咐道:“竹儿进来。”
他们三人在房里说了好久的话,沈青在墙边,从站着变成倚着又成蹲着,才终于也被叫进了屋。屋内气氛凝重,爹娘似乎做了重要决定,沈青的睫毛有些警惕地抖了几下,才听见阿娘对她说道:“青儿,过些日子,你就跟着竹儿下山游历。明日卯时,戴上你的自归,到庭院里来。”
“阿娘,我……我能下山了?”她愣愣地问出声,疑惑不已:阿娘不是反复强调,不论发生什么都不可离开无相山半步么?
阿娘点头:“是,卦象有变。你且先跟着我把太平九式学完,我再交待你其他事。”
“哦。”她四方环顾,阿娘秀眉紧蹙,低头思虑,阿爹摆弄阵盘,似也自有盘算。她看向阿竹哥,正好对上他望来的视线。
颜竹对着她微微抿唇,安抚般弯了下眼。
沈青也回了个笑。
然后就被阿娘骂了:“还笑呢!这可不是儿戏,三大洲危机重重,你若不好好修炼,竹儿也护不住你。”
“我……”转眼看见颜竹在阿娘身后憋笑,她后半句话就吞回肚子。唉,阿娘双标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颜竹这才走上前,笑道:“干娘莫怪阿青。我先带她回去,梳理经脉。”
阿娘顿了顿,道:“也好。”
颜竹领着沈青去了她房间,两人在榻上坐好,颜竹看她一眼,便把手虚按在她背后,灵气从背后灵窍探入,于沈青经脉中缓慢游走。
沈青盘膝坐着,掌心朝上,衣袖卷起,露出一截纤细皓腕。
灵气游走一周后消散,颜竹引着沈青向后靠坐在他怀中,然后将食指搭在她两腕上,手指与手腕交接处忽然一亮,隐约有光点连成一线,若有若无的薄膜覆在他们周围。
沈青被类似环抱的姿势拢在颜竹胸前,鼻尖嗅到青竹的气息,有山间草木的清甜。颜竹的冰凉手指随着灵力交换不时一烫。她能感觉到颜竹舒缓的心跳。
哪怕颜竹每日都替她梳理经脉,但今日许是因为杂念太多,她心猿意马,忍不住动了动,头顶的绒毛碰到颜竹下巴,他灵气一滞,低声喝道:“凝心定神!”
沈青忙定住不动,但止不住脑子里的胡思乱想,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心不够静,竟好像听到颜竹微显急促的呼吸声,愈发清晰,暖风拂在额头,听到心跳声“砰砰”像惊雷,既有自己的,也有颜竹的,而背后枕着的身子也僵得像石块儿,她实在感觉不大舒服,姿势难受,心里也麻麻痒痒,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往一旁挪了挪。
果然被颜竹发现。
手腕就被他扣紧了,灌进来的灵气变多了些,摇摇晃晃的,颜竹加快些速度,不多时,两人身侧的薄膜一闪,流光溢彩,然后尽数融进沈青身体里。
颜竹松开手,退开些。
这密法一旦开始就不能中断,否则施术者和受术者俱会遭反噬。
很不幸,两人小时候就体会过反噬的滋味。
沈青曾在密林里寻到一丛苦衔花,年幼在族学开蒙时听过它,知这花少见,兴高采烈采了花编作花环,献宝给颜竹戴上,哪晓得这花的花粉会令颜竹手臂起泡,灵气逸散。
恰恰在施术时发作,二人灵脉疼痛,卧床几天才好。后来阿娘制出解药,给颜竹带着,沈青也得阿娘好一番责备,满心羞愧,在颜竹百般推拒下,坚持承包了他半个月各种杂事跑腿。
自知险些闯祸,沈青垂头丧气,小声道歉,怕不够诚心,又把脸凑过去,讨好般在颜竹手上蹭了蹭,抬起眼看他神色,却见颜竹对着她发起了怔,薄红爬上耳尖。
他看上去好生奇怪,却不像是生气的样子。
颜竹抬起手,似要挡住她那双小狗一样的无辜黑亮眼睛,手走到半路,又放下,对着她忐忑不安的模样轻叹一口气,说道:“无事。过几日就要下山,阿青是不是有些紧张?”
沈青见颜竹没有责怪,又听见他准确说出自己心中所想,回道:“许多年没有离山了,我还以为再也不能出去。可阿娘说,山下危险的很,我……我有点怕。”
每次颜竹下山时她也这样担忧。
但颜竹摸摸她的头,笑道:“你已修到太平九式第二式,足以应付大多险况,我也会护着你,干爹干娘说,要去库房里取些护身法宝,虽然我们依旧得小心行事,但毋需怕的。”
颜竹笑意温柔,眼神笃定,她便也放下心来,又听颜竹说:“阿青已经做得很好,我初次下山时比你害怕多了,现在也已熟练,多走几趟就好了。犀洲有许多有趣地方,到时带你一一探了去。”
听他这样一说,沈青登时跃跃欲试,要去药圃收拾草药花株,还有丹房丸药,和这些年间阿爹和颜竹得来的法器符箓。
临出门,忽然想到什么,欣喜转头:“阿竹哥!我们是不是还能顺道去洞庭沈家,见一见表哥……还有堂姐!表哥说,洞庭湖里近来长出了妃色水鬼,擅用歌声惑船家,听说它们声如天籁,还能化美貌人形!”
颜竹的脸隐在帘帐后的阴影中,看不明晰,声音与往日无异,只是有些抱歉地道:“此行大约是要向南,不定能去洞庭,只好日后再寻时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