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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七】金蝉脱壳 ...

  •   夜深人静,客栈小二正倚着门框打瞌睡,忽然被街道上传来的马嘶惊醒。桓千蘅在客栈前停下,道:“还有空房吗?”

      “有有有,您请进。”小二熟络地去牵他的马,“我去厩里把您的马喂上,您这马品相真不错。”

      桓千蘅整理了下衣襟,说道:“喜欢么,送你了。”

      “啊?”小二一惊。桓千蘅已然款步走进客栈,留小二一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抬头看看月亮,的确是东升西落的,并没有从南边冒出来。见了鬼了,走了什么狗屎运,遇上这么阔气的客官。

      桓千蘅在客栈住下,又回到了屋顶上喝酒晒太阳的生活。他不在意路过之人惊讶的目光,不在意无聊的指指点点。躺在天地之间,好似什么都可以不在意,但日光所难触及的地方,却搅成笼一团乱麻。

      太子让他去做的,他去做了。他能去做的,也都做到了。

      他没有告诉凌雅之和阿丽嘉,除了坦诚相待的部分,他还在暗里藏了一分私心。

      他让阿丽嘉暗中不受毒医的治疗,最终“不治而亡”,皇上或许会怪罪那位倒了大霉的毒医庸医害人。

      而那位毒医,是循王亲荐。

      桓千蘅从屋顶上翻身坐起来,看着手中已空了一大半的酒壶,不自觉地便愣了神。这些年,他为凌景宣杀了太多太多的人,杀到最后,他甚至已经分辨不出所杀之人是好是坏,到底该不该死。

      他厌倦,厌烦,一心只想逃离。他好不容易兑现诺言得以脱身,却又自愿回到东宫,自愿受他胁迫。阿丽嘉的事,是他第一次阳奉阴违,没有亦步亦趋按照太子的想法做事。可他依然在他人看不见的地方,将脏水引到循王身上,送了太子一程。

      桓千蘅的手慢慢覆在自己左胸前,心脏在胸中跳动不止,沉重而缓慢。

      这是为什么,自己所想和所做,总是有些不太一样........

      这个问题难以回答,但好在他没有纠结太久。毕竟阿丽嘉的事一了,他就打算离开长安,远赴万水千山,自己为什么心口不一就不再重要了。

      往后两日,长安城起了些风言风语。巷口的居民谈论说西凉公主身子孱弱,路途上偶感风寒。城西那日受了惊吓后一病不起,短短两日就光景难捱了。皇帝亲派御医诊疗,也无济于事。

      皇城乱成一锅粥,西凉使臣各个手忙脚乱,一日三次派人前往碧蓁宫问候。然而阿丽嘉虚弱昏迷,除了大夫谁的面也不见。

      令元三十七年三月二十二晚,西凉三公主不治而亡,未嫁即薨。

      皇帝闻后,哀戚良久。西凉使臣悲愤难当,上表请求允准三公主以未嫁之身,扶灵回西凉。皇帝应允,另赐于长安修建三公主衣冠冢,以太子妃之仪下葬皇陵。太子以公主夫君之礼,亲葬亡妻。

      葬礼办得体面贵重,声势浩大。虽说是以太子妃之仪下葬,实则规格等同皇后国葬。为安抚西凉情绪,大燕破财消灾,给了十足的脸面。几日来,全城缟素,哀乐不绝,禁娱乐禁喧哗,整个长安城弥漫在悲戚哀沉之中。

      而尸身回归西凉,需于城中停灵满七日,在此之前有佛法讲经超度等礼数要行。西凉葬仪繁杂,每日皆是闹哄哄,来来往往各色人等一大群。桓千蘅想着去看上一眼,却看到满眼攒动的人头,便放弃退了回来。

      停灵第三日上,碧蓁宫先前的守卫撤走了三分之二。无人问津的角门在夜色掩映下,一个披着斗篷的女子,手中提着一盏堪堪能把道路照出轮廓的暗灯匆匆走着,在宵禁落锁之前溜了出去。

      她一路小跑,风将斗篷的帽子吹了下来,露出一双顾盼生姿的晶瞳。只是一瞬间,她伸手将帽子扣了回来,拉着帽檐疾步而去。

      碧蓁宫外巡逻的守卫手持长枪,整整齐齐走过。她吓了一跳,赶紧躲在一棵梧桐树后。只可惜这棵梧桐枝干瘦弱,挡不住她斗篷衣角。她尽力缩成一团,寂静之中听到自己心如擂鼓。

      忽然,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巴。惊愕之余,整个人被一股强力提到半空,而后稳稳落在梧桐树冠里。

      阿丽嘉掀开帽檐,看清那个把她拽到树上的人——眸似雪狐,唇薄如翼。她惊喜道:“桓恩公!”

      “嘘——”桓千蘅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边,而后松开了环着阿丽嘉的手臂。两人同站一根枝干上,他倒退至树梢,以轻功立住,留一线空间给了阿丽嘉。

      阿丽嘉背靠主干,恐高天性让她只能平视前方,压低声音道:“桓恩公,只有你自己吗,凌恩公呢?”

      “不知道。”桓千蘅一早就藏在碧蓁宫外守着,本以为凌雅之会冒出来凑个热闹,没想到直到天黑也没见到人影。不来也好,省的聒噪。他顿了顿,说道:“别叫我恩公了,换个称呼。”

      阿丽嘉说道:“桓公子,多谢你。”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何必言谢。”桓千蘅看着一身夜行衣的阿丽嘉,“你是如何出来的,那停灵棺椁里放的又是谁?”

      阿丽嘉说道:“一捧草木灰。”

      “什么?”桓千蘅转过头来,脸上泛起一抹疑惑之色。

      阿丽嘉四下里望了望,用极小确清晰的声音说道:“我西凉丧葬与中原不同。西凉人身死后,焚体烧灰,再入棺椁。传说焚体时,人的灵魂会在此时入阴间,不能有活人在场干扰。我焚体前就醒了,一直装死被送进焚体之地。最后以一捧草木灰代了我的骨灰,私下里跑走了。”

      西凉的丧葬习俗和中原既相似又不同。相同之处都信死后明幽地府转世之说,都会用棺椁入土为安。不同之处便是,中原人认为死后焚尸是奇耻大辱,必须全尸下葬而得完满。而西凉便崇尚死后化灰,肉身归于苍茫自由。

      “原来如此。”

      待一轮巡逻守卫走过去,寂寥无人时,桓千蘅拉着阿丽嘉跳下了树,隐入一条偏僻的小路里。

      城门杳杳晨钟暮鼓响起——宵禁了。

      桓千蘅道:“公主,宵禁之后水路陆路皆不通。但次日,水路会比陆路早通一个时辰。你我须在此之前赶到码头,尽量避开人群,赶上第一班向西的早船。”

      “好。”阿丽嘉笑道,“桓公子,既然出宫了,你也不必叫我公主。在家,父王母后都叫我阿丽。”

      “阿丽。”桓千蘅很捧场地喊了一声,却觉得这名字像郊野地里采狗尾巴花的村姑。

      阿丽嘉虽然说好,但脚步却赶不上。码头距碧蓁宫甚远,她不会轻功,桓千蘅也不好动手动脚拉着她跑,只得慢慢陪着她走。

      而一路走下来,他发现阿丽嘉虽为西凉嫡公主,但并没有半分骄纵之气。熟络之后性格开朗,十分健谈。她今年十七岁,身上还带着一股少女娇憨天真的特质。比如她走着走着路,便会蹦跳个几步。

      桓千蘅总是在想,她如果把蹦蹦跳跳的劲儿省下来,是不是能走快一点。但觉得这句话有点欠打,便憋着没有说出口。

      不知是不是为了缓解紧张气氛,阿丽嘉一路都在给他讲西凉的风俗。从在大漠里开篝火晚会,穿露脐短褂的女子在沙中跳舞,说到鄙夷中原的男尊女卑,三纲五常。

      她滔滔不绝,桓千蘅嗯嗯啊啊地应着,脑子里却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舞女在沙漠里跳舞,难道不会被沙迷眼吗?

      阿丽嘉说得累了,便停下来说道:“桓公子,一路都是我在说,你的话怎么这么少?”

      “我呛了风,嗓子疼。”桓千蘅很诚实地指了指自己的嗓子。那日在碧蓁宫话说太多,第二日起来又灌了一瓶酒下去,晚上嗓子就疼得说不出话来,一连哑了好几天。直到今日,才稍稍好一些。

      他果然不适合在人前废话连篇。

      “严不严重?”阿丽嘉关切道,得到否认答案后,她略遗憾道:“感觉凌公子应当是爱说爱笑的,只可惜他没有来。”

      桓千蘅不知道该说什么,便没有接话。从天黑拖拖拉拉走到天边泛了鱼肚白,才总算是看到了码头的影子。

      一川春水东流去,青雾蒙蒙笼寒江。水面上停着两三兰舟,和一只略微华美些的乌篷船。早起的船夫正穿戴斗笠,擦拭船桨,准备迎客。

      有人柳下吹埙,埙声时而清爽婉转,时而低沉凄切。

      岸边,花雾两相朦胧处,一抹素白的身影颀长玉立,如晨霜,如寒雪,未染轻尘。公子手中,青埙逸出渺渺灵音萦绕江上。

      “阿丽,你可听说过我们中原的一句俗语?”桓千蘅望着那融入雾气的背影,问了一句。

      “什么?”

      “说曹操,曹操到......”桓千蘅拉长声音,在末尾又补了一句,“阴魂不散。”

      凌雅之好像背后长眼一般,碰巧就转过身来看到了两人,旋即在脸上展开笑容,向他们挥了挥手。

      “凌公子?”比起桓千蘅低沉不已的心情,阿丽嘉欣喜有余,走上前去,“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怎么可能,我不仅要来,还打算送你一程呢。”凌雅之一对女子说话,声音便格外温柔。他指着江上那艘鹤立鸡群的乌篷船,说道:“我知道你们一定走水路,我船都定好了。”

      阿丽嘉的眼睛似小鹿一般灵动,闪着晶晶亮的芒彩:“凌公子,你真是个大好人。”

      “我也这么觉得。”凌雅之十分满意地笑了笑,指了指船舱,“你先上去吧。”

      阿丽嘉点点头,提起裙边钻进了乌篷船里。

      凌雅之转头望向脸色不怎么好看的桓千蘅,招呼道:“桓兄,愣着做什么,快来啊,要开船了。”

      桓千蘅双臂交叠环在胸前:“我只说助她回家,几时说要和你们一同去了?”

      “嗯?”凌雅之一愣,靠近他一步,十分严肃道:“桓兄,圣人有云,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你既然把她救出来了,哪有不再送一程的道理?”

      桓千蘅微微歪着头,似笑非笑:“想做好人自己去做,莫拉别人下水。”

      “劝人向善,有何不对?”凌雅之当即反问。

      “严以律己,宽以待人。”桓千蘅不遑多让。

      凌雅之噎了一下:“桓兄,你不是从庙堂退出来了么。江湖之大,四处走走有何不好。我听说,西域景色奇绝,与中原大有不同,你难道就不想见识见识?”

      桓千蘅依旧摆着那副半死不活的表情:“想是想,但不太想和你一起见识。”

      “你这样说,太伤人心了。”凌雅之嘴上说着伤心,然脸上一直挂着笑容,没有分毫不悦之色,“快走吧,一会儿人多了。”

      说着,他伸手就去抓。桓千蘅反应神速,侧身躲开他的爪子。凌雅之一手抓空,一手再上,被他用手肘撞开。两人从友好交谈,顷刻间演化为动手动脚。桓千蘅像一条滑溜溜的泥鳅,任凌雅之怎么抓都抓不着。

      阿丽嘉在船舱里等了好一会儿,不见两人上船,于是探出头去看个究竟。谁成想,两人正你来我往,拳脚相加。

      两人皆是赤手空拳,几招下来平分秋色,谁也没能抓到对方错处。凭借着短短几招,两人都已把对方的底摸透。

      凌雅之说,桓千蘅是他难得遇见的势均力敌之人。此刻桓千蘅也不得不承认,他也已是许久没能遇到个像凌雅之一般难以拿下的对手了。

      高手过招,凭的就是状态和心态。桓千蘅一夜没睡,走了老远的路,水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终究气力不逮。一个不慎,歪了一招,被凌雅之抓到机会,扯住衣领,顺势往乌篷船甲板上一甩。

      他身子将倾,反手也抓住凌雅的衣裳,两个人一同“扑通”一声摔进了船舱里。

      乌篷船使劲地抖了一下,桓千蘅反应过来时,发现自己仰面躺在船舱里,凌雅之的一只手撑在自己头旁边,半个身子压在自己身上,自己还抓着他肩膀上的布料。

      阿丽嘉在一旁看着两人一上一下的奇怪姿势,目瞪口呆。

      凌雅之的头发顺着肩膀滑到了桓千蘅脸上,那股诡异的淡香又飘进了鼻孔里。凌雅之深深望着他的眼睛,像是要透过他的眼睛看到他内心一样,缓缓笑了起来,扬声道:“船家,开船了。”

      “好嘞——”船家一篙撑出,船飘飘摇摇地荡了出去。

      “去你娘的!”桓千蘅曲起一条腿,一膝盖把凌雅之从自己身上顶了下去。他直起身子,发现长安城的码头已经遥遥远去。码头上来往的两三行人,身影渐渐在缩小。岸边垂柳,也在雾中模糊之剩一抹青色。

      熟悉的楼宇,飞檐,都在眼中慢慢倒退。

      船,驶离了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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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七】金蝉脱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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