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行》西沉月亮

66、【六五】春宵风月

　　“麻烦您给我解释解释，这几处怎么回事？”凌雅之皮笑肉不笑地把账本甩在了一个仆役的脸上。

　　一大早来回话办事的人一波接一波，被凌雅之逮着一个一个审查，现下都在观霜殿的正堂里低眉顺眼，不敢出声。

　　被甩了脸子的仆役赶忙舔着指头翻页，上面已有朱笔圈出的好几处错漏，顿时冷汗直流。凌雅之端着水杯吹了吹漂浮的茶沫子，说道：“寒苏顾不上管你们，一个个的就都懈怠了。收付都不平，你算的哪门子账？”

　　仆役低着头窘迫道：“这…这应当是库房的小厮数错了数目，小的这就去再清点一遍。”

　　“算不平就不要来领钱了，用你自己的月钱去采买物件吧。”凌雅之把茶杯往桌上一磕，挥了挥袖子。

　　“是。”仆役满口答应，抱着账本诺诺下堂而去。

　　凌雅之的目光往下扫了一圈儿，拈起另一本账，却没有翻开，中指骨节在册本上敲了敲，道：“我听说，如今市面上玄铁价格一钱两斤，赤玄铁三钱两斤，青玄铁则更贵一些。现如今弟子用剑，都用上青玄铁了不成？怎么这个月打武器的钱如此之多，比原先多了两倍不止？”

　　堂下有个老仆妇，此刻正满头大汗，虚道：“公子有所不知，原先打的那批都旧了，现在正换血，所以支出多了些。但您放心，青玄铁不是人人用得，唯有大弟子方能用，其他人大多数还是赤玄铁。”

　　“哦，是吗。”凌雅之勾了勾手指，一个侍女捧着一块青黑色的铁蛋子走了上来。

　　凌雅之夹起那块铁，左右端详了一番，而后抽出雪扇，扇缘寒光一凛，“喀”得一声将那铁块劈成了两半。凌雅之拈起掉落的碎屑，在指尖轻轻一搓，晕开了一片褐红色。

　　凌雅之捻着手指道：“难不成是我色盲了，青玄铁内里何时成了红色？”

　　仆妇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极其难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公子饶命，如今青玄铁难买，我实在是…..”

　　“李代桃僵，还真当别人是傻子？”凌雅之目光倏然阴沉，扬声打断她的狡辩，对身旁侍女道：“送她去戒律阁，怎么吞下去的钱怎么吐出来。再把这个人找个地方扔出去，以后不要让我在银月宫看见这张贪得无厌的脸。”

　　“是。”观霜殿的侍女也颇通拳脚，扯着那老仆妇便走了出去。

　　凌雅之一连发落了几个见缝插针，试图在寒苏手忙脚乱之时捞好处的蠹虫，又料理交代了一些日常事宜，磨蹭了一两个时辰，才把观霜殿中乌乌泱泱的人给打发了出去。

　　“啊——”待人都走光了，凌雅之的威严之色不翼而飞，瘫倒在桌子上，袖子往头上一盖，“他大爷的，事儿怎么这么多，怎么这么累啊。”

　　桓千蘅一直坐在旁边不远处，默默瞧着他新官上任三把火。刚觉得他有点儿能做大事的威仪，外人走后又回到了原先吊儿郎当的模样，笑了笑道：“在其位谋其事，这才两天就喊累了？”

　　凌雅之拖长了声音道：“本来想带你出去转转的，都腾不出空来。”

　　“凌公子，你怎么还在这儿趴着啊！”不等桓千蘅说话，沈明心飞快地跑了进来，把他蒙在头上的袖子扒拉了下来，“这都什么时候了，快跟我去梅林看看。”

　　“唉，知道了。”凌雅之爬起来伸了个懒腰，绕到桓千蘅面前，自然而然牵起他的手，“走，跟我一起去。”

　　桓千蘅被迫抬起了屁股：“梅林是什么地方？”

　　凌雅之道：“大弟子练剑的地方，你去了就知道了。”

　　银月宫平坦辽阔的阡陌上生着一片腊梅花林，据说是初代银月宫主亲手所植。如今尚未开花，枝头迤逦挂着小小的粉白花苞。唯有入银月宫五年以上，熟知剑法的大弟子方有资格在此处练剑。

　　林花重重之下，有人手起剑落，卷起狂风落英旋舞。林边一盏长方石桌，瓜果俱全，可坐于两旁观赏林景，也可作练功中途休憩之用。

　　桓千蘅安然坐下，抓了一把糖炒栗子，等着瞧有何戏要唱。

　　沈明心指着林子里的人影道：“自从宫主要研制方子，没多少时间来盯着他们练剑，就有人偷懒了。凌公子，你瞧瞧那个人，那是在舞剑吗，不知道的以为画画儿呢，滥竽充数。”

　　凌雅之嘴角一拉，冲着林子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祝一笑，你给我出来！”

　　林中有个穿着练功服的人身子一顿，四下望了望，看到是谁在喊之后匆匆跑了出来，笑道：“雅之哥是你啊，你怎么有空到这来玩？”

　　“嗯嗯，少套近乎。”凌雅之看着他垂于手心的剑，“你这是练剑，还是绣花呢？”

　　祝一笑摸着头笑了笑：“我那是…….”

　　“还笑。”凌雅之皱眉斥道，“你练的是《混沌剑诀》吗，混沌剑诀要张开胸腹，出剑用力，若海纳百川，方能发挥其长处。你那软绵绵的样子，不知道的以为你痿了呢。”

　　桓千蘅在一旁听着他一本正经地训斥弟子，忍俊不禁，刚塞进嘴里的栗子差点喷了出来。

　　“给你看看什么才叫混沌剑诀。”凌雅之没好气地往腰里一摸，却把扇子给摸了出来。他把扇子丢在一旁，伸手道：“把你剑给我用用。”

　　祝一笑双手把剑奉上。

　　凌雅之执剑走入林中，灵蛇剑在手中掂量了一下，眼光一炬，瞬间出剑，宛若游龙出海，又旋即如蝶舞般轻盈灵巧，飘渺的白衣与剑气交织横错。指风侵木叶飒飒，剑气猛然一落，于地面横劈三道裂纹，激起落英纷飞无数。

　　桓千蘅剥栗子的动作慢了下来。凌雅之所用剑招一看就是出自高门正派，流顺而坦荡。见惯他用扇，现下一看这剑法还有点新鲜。

　　祝一笑惊讶不已，夸赞道：“雅之哥离开银月宫这么久了，剑法还记得这么牢啊？”

　　凌雅之把剑扔还给他，并在他脑门上抽了一掌：“好好练，再偷懒当心我削你。”

　　“是是是。”祝一笑摸着脑门，提剑屁颠颠地跑回了林中。在看时，他没再偷懒，剑招已然规范了许多。

　　凌雅之满意地把扇子别回腰间，坐在桓千蘅身边抓了一把花生。

　　桓千蘅捏着一颗剥好的栗子，也不吃，就静静地盯着他的侧脸看。

　　感觉到了脸颊一股热意，凌雅之摸了摸脸，道：“看什么呢，我脸上有东西？”

　　桓千蘅移开目光，把栗子丢进嘴里，道：“你还会用剑？”

　　凌雅之道：“当然，银月宫出来的人不会用剑，岂非笑掉旁人大牙。我是走了之后才改用扇子的，毕竟给人上门作画改画，总不见得提着把剑去，那不把人吓到嘛。”

　　桓千蘅笑了笑：“扇子这玩意儿华而不实，难学难精，这么多年除了你，我没见几个能玩得好的。”

　　“小爷可能是比较有天赋。”凌雅之得意洋洋，歪着身子凑了过来，“你这是在夸我吗？”

　　桓千蘅不动声色往旁边一挪，手却被他抓住，嘴里塞进去一颗花生豆，凌雅之笑道：“水煮花生，我觉得比干炒的好吃。”

　　桓千蘅慢吞吞嚼着花生，往梅林里瞅了一眼，道：“这么多人，你不怕被看见？”

　　凌雅之无所谓地耸耸肩：“谁爱看谁看去，我喂我媳妇儿吃东西，还需要别人同意？”

　　“再胡说八道说一句，信不信我把你嘴缝上？”桓千蘅瞟了他一眼。

　　“就许你跟你师弟说我是嫂子，不许我说你是我媳妇儿，真霸道。”凌雅之嘟囔着，突然长叹了口气，“这几天太忙了，也没时间好好陪你转转，其实银月宫好看的地方多着呢。”

　　桓千蘅默然地剥着栗子，许久才说道：“我听说银月宫有一座望月峰，夜景极佳。你今晚若闲，不如陪我去看看。”

　　他难得向凌雅之提出什么要求，他性子比方丈还要和尚，一般来说凌雅之若不招他，他能禁欲如磐石，三千年无转移。凌雅之受宠若惊，笑道：“你都这么说了，我舍命也要陪君子，入夜之后我们就去。”

　　待到夜幕微垂，风凉月明之际，两人如约踏着青苔石阶攀上了矗立于满星泽旁的望月峰。

　　望月峰顶有一巨大的六角飞檐亭，无名无字。亭中摆好了一方长榻，可躺着观月。为免夜间寒凉，榻上还贴心地铺着一层薄绒褥子。

　　桓千蘅提着两壶酒，摆在榻边石桌上，撩开薄褥躺了进去。

　　从亭中向外看能够俯瞰到大半个长安夜色，橙黄色蕴暖的灯火照亮家家户户，炊烟袅袅融入漆黑的墨色。而悬于长安上方的，是一轮璀璨的残月，将大半个山头映得银白，渗入长安城的柳户竹巷。

　　风带着城中的沉寂而来，又四散而去。

　　“这什么酒？”凌雅之在他身边躺下，往嘴里倒了一口酒，当即赞道：“哟，花雕，你从哪儿弄来的？”

　　桓千蘅道：“寒宫主的窖藏，我问他要了一点。”

　　凌雅之笑道：“我就说，如此名贵的酒，你肯定舍不得买。”

　　桓千蘅拿着酒壶，望着山下风景，时不时往嘴里灌几口，喝得并不快，似要把花雕芳酿的每一缕馥郁都细细品尝一遍。

　　万籁俱寂，山风拂起发丝缠织。桓千蘅偏头看着身边的人，衣袂翩翩，白衣若雪，寂静时隐透风华。

　　凌雅之回望过去，轻声道：“怎么忽然想来看月？”

　　桓千蘅道：“月亮天天有，没什么好看的。与谁看月，才是关键。”

　　凌雅之笑道：“你今日是怎么了，说话如此好听，我都有些不习惯了。”

　　桓千蘅又往嘴里倒了一口酒：“好好珍惜今夜吧，以后想听也没了。”

　　凌雅之在薄褥下捏了捏他的手，笑道：“怎会，我要听一辈子的。”

　　桓千蘅但笑不语。两人都没再说话，在这素娥淡伫，丹桂参差的晚景中，不需要任何言语，就已美如诗画。

　　过了一会儿，凌雅之仰头饮酒，还没沾到唇齿，就被桓千蘅一把捞了过去。手中一空，他道：“怎么了，我还没喝完呢。”

　　桓千蘅晃了晃剩下了半瓶子的酒，同自己的酒一起搁置到了一边，淡淡道：“别喝了，你酒量太差，喝多了烦人。”

　　“啧。”凌雅之失笑，拿过他的酒瓶子掂了掂，“你也没喝完，这不是你的量啊。”

　　桓千蘅道：“差不多得了。”

　　“哎？”凌雅之支起身子，“我怎么觉得你不大对劲儿啊，仿佛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

　　桓千蘅没有否认，抬手在凌雅之的下巴上摸了一圈，道：“在乎你我之间也。”

　　凌雅之抓住了他的手，道：“别调戏小爷，你信不信我……”

　　“你想干什么？”桓千蘅似笑非笑，手指慢慢划过他的眉，渐转至下颌。他扬起脖子，在凌雅之的唇上轻轻印了一下，“是这个么？”

　　凌雅之的眼睛蓦然睁大，愣愣地盯着他看了许久，道：“这好像，是你第一次主动亲我。”

　　“嗯。”溶溶月色洒进眼底，将桓千蘅漆黑的眸子映出了几分琉璃般的光华。

　　酒韵醉人，桂子飘香。凌雅之好像被他撩动得彻底昏了头，压着他的肩膀便俯身吻了上去。

　　一簇火苗在这清冷的月夜跳动起来。吻里带着忍耐已久后的冲动，稍微撕破一个口子便难以收住。凌雅之艰难地抬起头，忍耐道：“这样下去，我怕是等不到跟你打架了。”

　　桓千蘅缓缓眨着眼睛：“随心不好么，等个什么劲儿？”

　　凌雅之瞪着眼看了他好一会儿，忽然低下头，在他脖颈上纷乱地吮吸嗜咬。他的手环在腰后，却在逐渐向下。桓千蘅突然顶了一下膝盖，将毫无防备的凌雅之反身压在了身下，声音中含着几分喑哑：“你可是疯了？”

　　却并没有责怪之意。

　　凌雅之眸中飘着朦胧醉意，深深浅浅地呼吸着：“在你这里，我何时清醒过？”

　　桓千蘅垂下眼睫，压抑着若隐若现的情\欲，半晌方道：“凌雅之，我问你，倘若我无法接受屈居人下，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你当如何？”

　　凌雅之看着他，似乎有些许意外：“为什么？”

　　桓千蘅深深望着他的双眸：“没有为什么，就是无法接受。”

　　“如果是这样……”凌雅之眼神飘忽了一阵，突然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放松了紧绷的身体，“那你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