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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四三】君子好逑 ...

  •   黄河下游,绵延百里的地上悬河被雨后暴涨的激流冲垮了堤坝,奔腾咆哮的黄河水瞬间将开封府覆成了泥沙滩。自开封城内到百里郊野,满目都是坑坑洼洼的黄水。房屋垮塌,支棱着几根断柱残梁,被埋没的人畜腐烂在了淤泥里,恶臭难当。

      寻常人家唯恐避之不及,正拖家带口地迁离开封。有两个公子,却反其道而行之,踩着黄泥往开封城内行去。

      官道上泥沙没膝,每一个试图迁离的人皆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黄泥里,淋漓一身泥水,活像臭水沟里捞出来的泥猴子。而那两位前往开封的公子,一人银鞭束腰,一人折扇轻摇,衣衫整洁,不损风华,走在泥里却足下无尘,身后瞧不见行过的脚印。

      当然,若非要鸡蛋里挑骨头,仔仔细细分个高下,腰缠银鞭的紫衫男子鞋面上找不见丝毫的泥点,而身旁白衣公子鞋底却能看见薄薄一层的黄痕。

      白衣公子注意到这点小差别已久,分外注意另一人脚下步伐,异常轻盈,就好像幽灵过境,飘过去的一样,忍不住问道:“桓兄,你这轻功是怎么练的?有几分传说中踏雪无痕的味道了。”

      桓千蘅眼睛向身侧偏去,眼角上扬,带着几分不屑意味道:“你只要平日少吃两碗饭,轻功自然能更上一层楼。”

      他小时候为了练轻功,保持体态轻盈,晚饭不让吃,鞭笞倒是吃了不少,腿脚上的功夫是硬生生被师父给打出来的。想想那段整日上山下河,梅花桩硬生生踩磨成尖的,三天废去一双鞋的日子就觉得腿肚子发软。

      凌雅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板,笑道:“民以食为天,小爷这身材正正好,何故要减口腹之欲?倒是你啊,太瘦了点,得多吃饭才行。”

      自那日桓千蘅硬塞一个馒头下肚之后,他便觉此人于饮食之上是甚不讲究。什么好吃的不好吃的都吃得,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却吃不到一碗饭便撂筷子,还经常性地不吃晚饭。

      他哪里知道,玄音谷为练轻功不让吃饭之残暴手段。这么多年下来,桓千蘅早已养成节食习惯,叹道:“我是没那个口福了,吃多了反而难受。”

      凌雅之的目光从他裸露的脖颈一直向下看到束紧的腰,不由自主地伸出一只咸猪手覆上他的脊背,顺着笔挺的脊梁骨慢慢向下滑去,喟叹道:“瘦也有瘦的好,似弄玉轻盈,飞琼淡泞,甚美.......”

      桓千蘅毫不客气一巴掌拍在他的爪子上,用力不小直接打红一片,目光含冰道:“想死直说,不必拐弯抹角的。”

      凌雅之揉着自己的手,笑盈盈地瞧着他道:“你老是这么凶干什么,睡都睡过了,还在乎摸你一把?”

      桓千蘅脚步一凝,缓缓转过身子,眼睛慢慢眯起来,透露出一股即将要杀人放火的危险气息。就在凌雅之全副武装欲防他打人之举时,桓千蘅神情又渐渐放松下来,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有种暴雨欲来前夕的平静感,凌雅之反而没了主意,笑容一点点僵在脸上。桓千蘅突然抬起手,覆上凌雅之的腰,一点点向后移去。突如其来的触摸让凌雅之身子顿时僵成了一块铁板,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人。

      桓千蘅的手在他挺直的腰杆上停顿了片刻,在凌雅之就要想入非非的前一秒,揪着后腰的肉下死手掐了一把。

      “啊!”凌雅之吃痛地一蹦三尺高,脚下功夫顿时乱了,一脚踩进了黄泥地里,溅了满身泥水,在无尘无饰的白衣上尤其显眼。他捂着腰,脸皱成了一团,痛苦得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桓千蘅像捻灰一样搓了搓手指,食指中指并拢,在脖子上轻轻划了一下,以示对他手脚不老实的警告。不等凌雅之说话,拔腿便向前走去。

      走了几步,忽然觉得身边空荡荡的没了人气,他停下脚步疑惑地回头看了一眼。凌雅之仍站在原地,上半身微微前倾,一手扶着腰,紧紧蹙着眉,脸色灰暗,难受得好像被掐的不是腰,而是腰子被人摘去了一样。

      桓千蘅仔细回想了一下,刚刚确实是掐的皮肉,避开了脏器要害,怎会如此难受,难不成他是有腰伤旧疾?他犹豫片刻,又拐了回去,道:“怎么了?”

      凌雅之咬着嘴唇,微微有些发紫:“腰上有伤,疼......”

      “真的假的?”桓千蘅狐疑地瞅了一眼他的表情,那几分痛苦倒是真实,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摸他的伤处。

      凌雅之脸色突然阴转晴,一把扣住了桓千蘅的手腕。趁其不备倏然贴近,一手勾起他削尖的下巴,在那张轻薄的唇上轻轻贴了一下。

      在桓千蘅做出任何反应之前,凌雅之一跃而起飞出去老远,得意的笑声洒了一路:“你上当了!哈哈哈哈哈——”

      桓千蘅站在原地,只觉得脑门上青筋乱蹦,胸口一腔烈火呼之欲出。被一个臭小子来回戏耍,登时在七经八脉中腾起一股杀人的冲动。他抬起袖子,机械般地一下一下擦着嘴唇,身上溢满的煞气隔着二里地都能惊飞枝头上的乌鸦。

      凌雅之远远望着他死寂的身影,心中咯噔一下,糟糕,似乎是玩过火了。他慢慢地贴过来,小声试探道:“桓兄,你生气啦?”

      桓千蘅充耳不闻,抓住肩上扛着的一个行李包裹,脚下一晃,飞快往路旁的树林中掠去。以他的轻功,眨眼的功夫就能消失得无影无踪。凌雅之心下一惊,眼睛都不敢眨,随着那片飘摇的紫色衣角片刻不敢耽误地追了上去。

      若拼轻功,凌雅之终究力有不逮,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桓千蘅几乎要消失在树林中。凌雅之别无他法,顺手将扇子向前扔出。锋利的扇缘割断了桓千蘅前方的一棵树枝,啪啦一声断裂,险些砸在桓千蘅头上。他脚步戛然而止,停在了那棵断裂的树枝前,慢慢转过了身来。

      凌雅之追得气喘吁吁,扶着树干瘫倒在一块岩石上:“有话好好说,我错了还不成吗,你跑什.....唔——”

      桓千蘅忽然箭步冲上前来,一把薅住了他的头发,强迫他抬起下巴,居高临下道:“凌雅之,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很久了,对着一个男人又摸又亲,你到底有什么毛病?”

      凌雅之的头皮几乎要被桓千蘅给薅下来,生怕一动就被拽成秃子。他迁就地仰着脖子,轻声道:“知好色而慕少艾,这不是毛病。”

      桓千蘅皱着眉:“你说什么?”

      凌雅之又换了种说法:“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君子,君子好逑。”

      桓千蘅定定地看着他许久,确定他这话并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甩开了他的头发,背过身去冷声道:“你不觉得奇怪么。”

      凌雅之揉着天灵盖儿,把被拽偏的发髻给正了回来,才从石头上站起来,淡然道:“就算全世界都觉得我有病,只要你不觉得奇怪,我就不会在乎。”

      桓千蘅眼中的清明有一瞬间的混沌,他没有言声,也没有回头去看身后那个人的表情如何。他找了个平整点的石头,将肩上的包裹铺开,一张蜡黄色坑坑洼洼的人/皮/面/具赫然摆在最上。

      转移注意力的最好办法就是尽快投入下一件事当中。他两指夹起那薄薄的面具,毫不犹豫地盖在了脸上,一张雪狐般霜白清秀的脸顿时变成了营养不良的糙汉脸。只听凌雅之在背后发问:“你这是干嘛呢?”

      桓千蘅不理睬他,解下束腰银鞭,将外衣脱下来叠好收在包裹中。从中又拿出一件府衙文官的衣裳,飞快地套了上去。

      最后一道步骤,抽出头上挽发的雪簪,三千青丝流水般滑了下去。他从怀里掏出一根土色的束带,三下五除二地绑了个冠,而后转过身来,微微佝偻着背道:“还认得出我是谁么?”

      凌雅之面前的皮囊,勉强能入眼,但与“好看”二字相差十万八千里,就是那种丢进人群里便再也找不到的大众脸,那蜡黄的皮肤更像是饱经风霜后打磨出来的。加上那不太顺直的脊背,怎么看怎么就是个辛苦劳作的中年男人,和原先那霜雪风华的人毫不沾边。

      凌雅之呆愣愣地看着他的装扮许久,吐出一句话来:“大爷,您哪位啊?”

      要的便是这个效果,桓千蘅拿出阿里木的手记,把剩下的东西打包系好丢进凌雅之怀里道:“找个地方等我,我去去就回。”

      凌雅之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忙道:“等等,你就这么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鬼地方?带上我一起去不成吗?”

      桓千蘅道:“没给你准备家伙。”

      凌雅之道:“反正又没人认得我,说我是你朋友也行啊,为何非要易容?”

      “朋友?”桓千蘅哼笑一声,目光依次滑过他面如秋月的脸,霜白胜雪的衣,“你这个年纪,说是我儿子还差不多。你喊我一声爹,我就带你去。”

      “啧。”凌雅之有时觉得他这张嘴生得比刀子还厉害,指望不得能说出什么好话来。

      桓千蘅整整衣襟,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树林。即使是被凌雅之这个狗皮膏药缠上甩不脱了,他在正儿八经做事之时,还是一向是习惯独行。身边有人总觉得碍手碍脚,况且拿一张假面对着熟悉之人,也总是莫名觉得怪异。

      这几日开封城活水见少,大多是之前决堤留下的烂摊子,想来悬河决口的地方已经被堵上了。加固堤坝之前,按常理而言循王应当着重料理赈灾搜救事宜。天气炎热,一旦处理不当容易引起疫病,到时候适得其反,邀功之心不成,反而自砸锅台。

      循王自请治水,多半是复刻当年凌景宣在岐山郡治水的模子,好讨皇帝欢心。几年前,黄河于岐山决堤,凌景宣治水之法堪称典范,既疏通了河道,又无疫病饥荒发生,还将决堤后形成的冲积平原改成了万亩良田,其“贤王”名声大振,因而半年之后被皇帝调回京城,没过多久加封亲王,正式有了夺权的底气。

      而原先治水不力,贪污成风的岐山郡官员,就是桓千蘅手刃料理的。

      开封城中,一片萧索,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人蜷缩在路边泥泞之中。不少身着官府衣袍的人来来往往,在倒塌的房中不断拉出残肢断腿。日头毒辣,积水蒸发后变成一层看不见的薄膜,把整座城封成了一屉蒸笼。角落里,有东西在渐渐腐烂,整个街道上弥漫着一股古怪的烂菜叶味。

      循王此番下榻开封府尹府中,想来应该在制赈灾之策。往府尹府中走时,偶然瞧见路边支着几排施粥的摊子,乌乌泱泱排满了许多人。施粥的人群里,有一人容貌刚硬,如刀削斧劈出来似的,两只虎目炯炯有神,即使穿着粗布麻衣,也难掩贵气。

      “循王?”桓千蘅下意识地低语一声。他可是从未见过这般与民同苦的循王。不论是不是收邀民心的作秀,一国皇子穿着粗布麻衣,踩踏在腐臭的黄泥中,满头大汗地给城中难民施粥,实谓奇观。

      从民众一口一个“青天大老爷”的称呼中看,他们似乎并不知面前这位拿着马勺的男人是当今的五珠亲王,循王殿下凌景逸。

      大多数人拿了吃食,渐渐散去后,循王才有了一息喘息的机会,坐在马扎上拿起个蒲扇扇风,豆大的汗珠子挂在下巴上,一滴一滴往下掉。桓千蘅默默看了许久,走上前去。

      见他衣衫整齐,施粥的人疑惑道:“你也是来要粥的?”

      桓千蘅摆了摆手,对摊后小憩的循王躬身一拜:“伊林郡太守何玉成座下幕僚余满,参见循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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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四三】君子好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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